《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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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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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何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那不是让我变成朝野千夫所指么?我便是再狂妄,也断然不敢作此妄想。”
  马周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皇上此刻不赏常公,又将常公调离嫌疑之地,实际上是在回护常公。常公放心,今上绝非刻薄寡恩之主,常公的衷肠委屈,皇上不会看不到。只是值此朝野交替权柄迁移之际,常公还需善自隐忍才是。”
  常何笑道:“我自是不会向皇上去要官做,听相公这一解说,如今这许多人等着升官加爵,又都因前事相互看不上眼,想一想,皇上也真不易!”
  马周道:“新老交替之际,朝局重新排布已是必然。皇上在做秦王之时,手下已有一个建制完整的小朝廷,如今登基为君,人事更张是在所难免之事。只是如今军情紧急,朝廷稳定为第一要务,故此一时半会还顾不上,待得军情稍缓,萧瑀、封德彝、宇文士及、陈叔达等人罢相便是迟早之事了。尚书省和中书省,逐渐便会由房杜等天策名臣入主;东宫官虽说也受信用,制敕和行政却万难染指,看目前格局,皇上似乎有意将这批人安插在门下省,王珪目下已是谏议大夫,距黄门侍郎不过咫尺之遥而已”
  常何想了半晌,道:“房玄龄现已是中书令,杜如晦则领兵部尚书,入堂拜相也只是早晚间事,长孙无忌贵为国舅,又领吏部尚书,更不必说!这几个似乎无甚疑议。然则王珪目前居官五品,不过与我齐肩而已,魏徵为太子詹事主簿,七品官,要拜相恐怕还早得很!”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此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朝廷官制,本是人主所定。三省政事确立至今也还不到五十年,能定自然能改。魏徵是七品官,然则自六月下旬以来,凡重大军政事务,无不与闻,其名或曰‘参议得失’或曰‘参预机密’,虽均非正式名号,却施施然与宰相同堂议政,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谁说七品官便当不得宰相?汉时尚书不过是君主身边的文案执笔,中书令是宦官头儿,侍中是大长随,都是卑微之臣,如今不都是宰相么?霍光史比周公,却从不曾做过太宰和丞相,起身不过是孝武帝身边一个书办罢了!”
  常何讪讪一笑:“常某是个粗人,这些掌故确是从来不知的!”
  说着他不禁“噗嗤”一笑,道:“中书令原来是太监头儿?这却是头一遭听说……”
  马周微微一笑,却不再言语……
  ……
  翌日,尚书省发布了一道明敕,却极简短,只有一句话:“原东宫太子詹事主簿魏徵,识明才鲜,卓有大略,即日擢门下省谏议大夫,领秘书省少监……”
  第十二节
  大理寺卿崔善于武德九年八月十二日病殁于私邸,丧讯传来,武德贞观两代皇帝均深自震悼。太上皇李渊亲自为其著悼文,有“堂卿但去,律责谁守”之语。贞观皇帝李世民于当日下敕追赠崔善刑部尚书,封莱阳县候,其子舯如加恩门下左拾遗,赐金百两以为丧议,经政事堂公议,谥号曰“直”。崔善临终之际,在病榻之上书就一篇《论刑事疏》,丧后作为遗表由崔舯如呈递东宫。其疏洋洋三千余言,历数数朝律令之得失,最后写道:“唐继隋统,废前朝苛律,此恤民之政也。臣闻先秦以苛令亡,前汉以三章兴,陛下以戎行收天下,张弛之道,不可不察。今臣居疴不起,远游日近,诚以所责为虑。法先王之法,宣三代之教,则盛世可期;行韩李之术,逞酷吏之能,则颓风将现。臣今临疏泣零,词句难成,企陛下察知!”
  翌日,贞观皇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召集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议疏,兵部尚书杜如晦、大理寺卿戴胄、谏议大夫王珪、韦挺、秘书省少监魏徵等五人“参议得失”。
  贞观皇帝轻轻抚着疏道:“崔善去了,朝廷又少一正人,他这份上疏,可称临终泣血之作,朕每每阅之,回思堂卿之音容笑貌,也不禁沧然泪下。今日召众卿前来,实是要议一议崔善疏中所言之政。”
  他叹了口气:“依朕本心,何尝不愿宽仁治政?奈何天下板荡数十年矣,盗匪四起四方不靖,各地的治安乱到了极处,武德中有州县官员大白天在治署便丢了性命,如此王化不行,朕虽欲大治,岂可得哉?崔善所言宣三代之教,然则今承大乱之后,恐怕斯民不易教化!”
  众臣今日受召前来,本以为是为了突厥大举南下越过边境直扑内地的火急军情,却不料皇帝一开言,便将话题引到了与军事风马牛不相及的“教化”上。群臣相互看了看,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魏徵却目不斜视,上前几步躬身道:“陛下此言大缪不然。”
  一语甫出,群臣惊骇,唐政远较隋为宽,大臣与皇帝当廷折辩亦是经常事,但君君臣臣,臣子即使谏言,总也还要顾及皇帝的颜面,用词遣句多费踌躇。如魏徵这般直通通指斥皇帝说错了,却实是立国以来头一遭新鲜事。便是一向以敢逆龙麟著称的相国萧瑀,也不禁为魏徵暗自里捏了一把汗。
  李世民却不以为忤,微微笑笑道:“哦,你既然说朕错了,倒是说说看,朕错在哪里了?”
  魏徵坦然道:“久安之民居于盛世,衣食无缺生计有着,其心必高,心高则骄佚,骄佚则难教化,盖因其所求不止田土粮棉尔;而今大乱之后,经乱之民久苦战乱,盼大治之心如枯苗之盼甘霖,其教化之易,当不下于三代。就好比饿极了的人给一碗粟米便如食山珍,渴极了的人给一碗井水便如饮甘醇。此时教化万民,但以‘衣食’二字可也,何言不易?”
  话音甫落,尚书右仆射封伦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论不妥!”
  贞观皇帝摆了摆手:“今日议疏,有什么见识但讲无妨。”
  封德彝沉声道:“崔善和魏徵言必称三代,却不知三代以来,人渐浇讹,风气日下,是故秦重刑罚,汉杂霸道,非不欲教化,盖欲教化而不能也!古来为君者,岂有不欲以仁义治天下者?然则天下皆顺民,则仁义行焉,天下多刁民,则必先以律正之,则仁义方收教化之效!魏徵书生论政,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
  李世民笑了笑:“玄成,封相指你乱言误国,你有何辩?”
  魏徵不慌不忙地道:“封相所谓时务,无非治庶罢了。或言乱世而生刁民,或言治乱世应用重典,法家所言,不过尔尔。若以为五帝三王之时,诸民易化,后世之民便渐不易化,臣恐其缪在人心,害贻家国。昔黄帝征蚩尤,颛顼诛九黎,成汤放夏桀,周武伐商纣,皆能身治太平,岂非承乱而治之例?若以为古人纯朴,而其后必日渐浇讹,则代代传承,社稷更替。至于今日,天下人均已化为鬼魅矣!人主尚有可治者乎?”
  贞观皇帝哈哈大笑:“魏卿此乃诡辩之术,今日所议之事,虽起于崔善遗表,实在却是一件大政。说穿了,不过王道治天下还是以霸道治天下之争罢了。议题虽稍显宽泛,其要义却不可不察。于今百姓苦于乱世,庶民陷于水火,若不能善定刑律,轻则四方不宁,重则社稷翻覆。刑律定得重了,恐怕百姓黎庶啧有烦言,刑律定得轻了,又恐肖小不畏刑而生乱。义宁元年太上皇入长安,约法十二条,死罪唯杀人、劫道、背军、叛逆四者,余并废除。宽则宽矣,毕竟是权宜之计。武德七年在隋律之上增五十三条格,以为唐律。朕以为十二章过简而七年律过繁,仅绞刑一项其罪属多达五十条,论其罪断趾或役流均可惩戒,人命关天,死刑之设尤其谨慎。还有肉刑中挞背之刑,朕读过黄帝《明堂针灸》一书,人五脏之系,咸附于背,挞其背实伤在肺腑,似这等刑罚,也以去之为佳。总之刑律一节,总以删繁就简、除酷从宽为上!”
  至此皇帝的心意已逐渐明了,新皇登基,想在民间搏一个宽厚爱民的好名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自六月以来,宫闱血变,民间早已谣言四起,皇帝以更改刑律来收四海之心,虽说用心不纯,却也是堂皇正大之举。
  李世民缓了口气,道:“此事便议到此处,目下还有一件事情,朕思之良久,未得定见,诸卿不妨各抒己见。”
  他顿了顿,道:“朕入主东宫已两个月,登基也有些日子了。原先朕为藩王,兼领尚书令职衔,如今即位为君,总不成自己给自己当宰相。说起来,这个位子谁来担当,却是个不小的事情。”
  他话音方落,中书令房玄龄率先应道:“尚书令为朝廷首辅,其人总领百官措理朝政,权柄至重,恐非人臣所能轻议。”
  贞观皇帝笑了笑,道:“没那么多忌讳,卿等畅所欲言便是,总要有一个孚众望的来坐这个位子才好!”
  众臣相互看了看,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尚书令的职位,说起来虽只一个人的事情,然则实际上却远非表面上如此简单。此刻三省官员之中地位最尊崇者便是尚书坐仆射萧瑀,出身显贵秉朝多年,素得武德贞观两代皇帝器重,贞观皇帝一登基便赐其条幅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刻环顾宇内,资历足以出任尚书令的也不过他和裴寂二人而已,裴寂已然加封司空退出政府,萧瑀便成了唯一人选,便是萧瑀自己,也自认此位菲己莫属。只是萧瑀若出任尚书令,水涨船高,封伦势必升任左仆射,空出来一个右仆射的位子自然也要人来填补。不过皇帝此刻当殿议起此事,按照惯例似乎不准备在在场诸人之中选拔,这一层却又让众臣着实拿不定主意。
  沉寂半晌,接替崔善大理寺卿职务的戴胄突然出言道:“陛下,臣有一言,请陛下雅察。”
  李世民摆了摆手:“但讲不妨。”
  戴胄道:“自武德元年以来,尚书令一职便由陛下任之,陛下由尚书令而储君、而皇帝,此职现已非人臣可任。臣建议,以太子兼领尚书令为佳。”
  李世民晒笑道:“承乾一个八岁的娃儿,怎能当此大任?”
  封伦发言道:“陛下,臣倒是赞同戴公所言,尚书令为百官之首,权力太大,又是陛下龙潜时担任过的职务,易启人臣觊觎大位之心。前朝杨素曾任此职,其子终反,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苦笑道:“那总不成便真个让一个八岁的娃娃坐这政事堂的首席?未免太儿戏了吧!”
  魏徵干脆地应道:“太子任尚书令,却不能出席政事堂会议,有违国家制度,如此措置不宜。”
  韦挺突然发言道:“陛下,此职既然陛下担过,臣属便应避讳。太子虽为储君,也不应例外;臣以为视丞相、大将军古例,虚置其衔可也。如此尚书令为殊职,例不轻授,尚书省以左仆射为长即可……”
  “尚书令为殊职,例不轻授,尚书省以左仆射为长……”贞观皇帝默默重复着韦挺的话。忽然扭过头问萧瑀道:“萧卿以为如何?”
  萧瑀愣了一下,急忙躬身答道:“臣无异议!”
  李世民微微一笑,挺直了腰杆道:“好了,说了半日闲话,也该进入正题了。朕今晨接到泾州太守刘诚道急报,天节将军李艺已于上月廿三日率兵离开了泾州,目下方位不明,此刻泾州全境守备兵马不足两千人。看来李艺此番是铁了心要和朕致气到底了。”
  房玄龄等闻言顿时变色,李艺一反,长安以北至夏州的千里之地立时防线洞开,且天节军人马多达四万之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兵,若要平灭这样一支叛军,朝廷起码要派出一支不少于四万人的劲旅,这一出一入,尚未与突厥开战,里外里便已然损失了八万人马,京师附近的兵力本来便捉襟见肘,这么一来,局面更是雪上加霜了!“
  贞观皇帝扫视了一眼群臣,慢悠悠道:“还有第二个消息,是自灵州李靖处传来的,七日之前,约近十万突厥骑兵绕过州垣窜入内地,据闻旗帜中有一面牙旗……”
  殿中诸臣又是一阵耸动,虽说早有预料,房玄龄还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是来了!”。萧瑀走上前两步奏道:“陛下,事不宜迟,应立即向天下发出勤王敕,召集天下兵马,以抗北方强敌。”
  李世民冷冷一笑:“调兵遣将,拱卫京师,那是你尚书省的本分之职,还要朕下特敕不成?”
  萧瑀被这不冷不热的言语噎地一愣,讨了老大一个没趣,讪讪地退到一边不再发言。如此老臣都碰了钉子,皇帝明显心绪不佳,封伦本欲进言,但皇帝言语之中对尚书省颇为不满,实际上连他也扫了进去,咽了咽吐沫,他还是打定主意不开口。
  贞观皇帝沉了片刻,方才开言道:“今日晚间,朕将在这显德殿里召集朝廷最高军务会议。目下内忧外患并起,究竟是先平李艺的叛兵还是先对付突厥贼寇,朕想先听听你们这些宰辅们的意见!”
  “先安内而后攘外,此为常识!”自入殿以来一直缄口不言的兵部尚书杜如晦干脆利落地答道。
  “哦!”李世民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扫视了一眼其他的臣子,“你们呢?也都这么以为?”
  没有人答话。
  “陈公,你怎么看?”皇帝点名问道。
  陈叔达恭恭敬敬向前走了两步,面色肃容道:“臣于兵事素非所长,值此危急存亡之季,不敢妄言。不过臣以为兵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此刻应详析两事,分出轻重缓急。无论是安内还是攘外,哪一个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便应优先议处,哪一个可缓上一缓便暂且置后,似此方是应变之道。”
  李世民闻言笑了笑,依旧不表态,却将目光转向了高士廉,高士廉急忙躬身道:“臣以为京师安危远重于泾州一郡之地。李艺反叛,固然紧要,然则其毕竟不敢公然窜犯长安,故而臣以为应首先加强京兆防卫,以防敌寇趁朝廷不备威胁皇上和太上皇圣驾!”
  皇帝又扫视了一番众臣,继续点名道:“王珪,魏徵,你们说呢?”
  王珪面色凝重地道:“臣非将才,杜公高相所言,孰优孰劣,不能分辨!”
  魏徵则神色坦然道:“此事重大,而今惯战之将均不在御前,臣请陛下宣江夏王及候君集、刘弘基等人入宫,详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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