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他们仿佛总走在雪花的前面,一步一个脚印。
咔嚓,咔嚓!
出了山,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耀眼的飞舞的银白色的天空 和大地,把这一对仅有的路人拥抱起来。小万妞双手抓着雪花眯 着她的眼睛,把嘴巴套在她爹的耳朵上问道:
“爹爹,雪花花里哪儿是路呵?”
父亲已是一个童颜鹤发的“白胡子老头”,背着他披着白雪的姑娘,大声地回答:
“妞呵,踩在哪儿都不用怕,这亮晶晶的干干净净的世界,哪里都有路呵!”
多么美妙!绘声绘色、惟妙惟肖!我们仿佛听到风在敲门,看到雪在飞舞;世界多么纯洁,道路多么宽广!这样的描绘令人难忘。
再看《妈妈的故事》的结尾:
已经把妈妈和哥哥们搬到梅山湖,松树和兰草陪他们睡在 一起,连拱坝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风景,就在梅山的对面。过去埋葬妈妈的地方,被我们制服的山水,会在这里休息,大家叫它“人工湖”。
妈妈亲眼看看人工湖一点点地大起来,碧蓝的湖水一天天地深起来,连拱坝已经比山还高了,最高的一层垛子上,有妈妈心爱的小闺女。
和泥沙打过仗,和岩石打过仗,和风雪打过仗,和洪水打过仗,妈妈帮助着我们……
……我们看着湖水。外奶奶一眼不霎地忽然指着湖里说:“啊哟,我的小闺女。”
她看见的是我。在湖里荡着两条长辫子,花裙子随着湖上的水纹飘散开去……
外奶端详着我,说:“好比湖上的仙女。和你妈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乡亲们都说你妈在新开出来的湖上成了仙了,有人还说看见她了呢”……
这些语言,抒情的描写,给我们以浪漫的感觉,像抒情诗一样,其中虽然有一点“神仙”之气,凄婉之美,但它的调子是明朗的。
以上两篇小说,很能看出菡子小说在思想、技巧以及语言艺术运用等方面的风格、特点,代表了她创作成就的新高度。
解放初她有一篇不被注意的小说《不屈的手指》,写一个烧火的哑子,但颇有典型意义。他不会说话,却什么都懂,爱憎分明。他的语言是“手势”,被捕后就以“手势”进行斗争,咒骂反动派。最后他被敌人装到麻袋里,扔进洪泽湖壮烈牺牲。作者最后写道:“哑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大声嚷着,一颗永不屈服的忠诚的心,正使他有许多话要最后告诉活着的人们。他也最后一次懊悔自己是一个哑子。……就在他被抛向湖面的时候,人们也似乎看见一只从麻袋里伸出的手,一连数次比划着'八字',又挺着那不屈的大拇指,这就是人们听到的他的最后的语言;人们并没有看见他沉下去,大家仿佛觉得他已飘向湖面上红霞所在的地方,走进太阳里去了。”
这篇富于神话色彩的小说,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是善良的人们以同情之心,表达着善良愿望,还为哑子编出神奇的传说:他没有死,毛主席给他治好了喉咙,在做着宣传工作;他被龙王请去了,分管洪泽湖,并让四方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作为一位女作家,菡子是最能体察女子的心理特征的。她几次同我谈起活跃于前线的女性的战斗生活,这使人想起她的《前方》。这篇小说写一个把自己的矜持、温柔、坚贞的感情都献给前方的典型的女性形象,代表着革命女战士的主要特征。在她的“温柔”里,既有崇高的信念、生活的庄严,对未来的憧憬,又有通常人们所感受的亲切和友情。这是“她”和“她们”,在战争岁月里给予战士们的温暖和力量。这篇小说里的主人翁,不能说是作者的化身,但有她的体验和感情。
跨过令人绝望的年代,菡子回过头来看一看自己走过的一长串脚印,心里有辛酸、自豪,有兴奋、教训。“过去”,总是一面镜子,既能照自己,也能照别人。菡子说:“我们祖国的山山水水,分明始终被我热爱着,这是我们伟大革命集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又是在我生活道路中常常遇见的闪闪的灯光。我习惯了在这样的灯光下生活并且前进……”(《万妞·作者后记》)。于是,她又写作了,《卖鹅》、《探亲》、《焚》等短篇小说,便是她在中国新的历史时期,奉献给期待于她的最初的礼物。这些作品是《万妞》一类作品的延续和发展,描写了农村人民真诚、善良的美德——如太阳一般温暖的人情美。
菡子笔下的战争生活、官兵关系、军民关系等重大题材的表现,是丰富动人的。综观她的全部小说创作,其成就主要在解放后。
作品的孕育,很像十月怀胎,即使是天才,对所捕捉的题材也有个消化——认识、酝酿、再认识、再提高——的过程。菡子的小说,是在战争的年代里孕育的,直到解放后才陆续诞生。她说过,以前“我经常忙于工作,也不愿脱离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因此很少有写长篇的完整时间,这样我就向散文和短篇小说发展了……”解放后,她不仅在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更以散文写作著称于文坛。
七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菡子的痛苦、欢乐和思考,几乎都溶进了安徽和江苏的风风雨雨。1960年,她被选为安徽省政协委员和省文联委员,并任《安徽文学》编委。但翌年她才有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同时被中共中央宣传部列入“四十名作家”之中,1962年,中央工作组为她甄别平反,撤销一切处分。这时,她对文学创作的欲望不减、抱负尚在,但首先要找一个自己熟悉而热爱的地方落户。菡子说:“我一直敬羡鲁迅先生以他所处的时代人物的命运,创造一个个典型,他在江南语言使用方面也为我开拓了道路。我要在对鲁迅著作的学习中,努力写出有我们时代风貌的江南农村各种人物。于是我作了深入江南农村和进行创作的十年计划,并立即在江南找点。”经中国作家协会安排,上海作协同意,她即到江苏,先后任宜兴、吴县县委常委,但她不是“官”,而是“民”,在田野,有她奔忙的身影,在农舍、茶馆有她与老农、小伙说古论今,同姑娘、媳妇促膝谈心的声音。
菡子在给一位山村青年的信里说,在她的经历中,比较迷恋山村。山里人“勤劳纯朴,语言丰富,他们文化低,对世事家务表态,不善讲演,也不会用书面叙述,倒发展了口头文学、民间故事。而且山区有山区的特点,历史、地理、风景,值得明眼而有心的人持久地观察、体会。六十年代初和最近续写的《乡村小曲》和《乡村小曲续篇》,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拜农为师的一点成绩。现在想来,还是那一段生活最美,比较顺手地写出来,也靠持续一年半与山村人民的亲密相处。”
写的那组直抒胸臆、情致宛然、清新动人的“江南白描”,除《乡村小曲》之外,还有《新庄之晨》、《自豪的黄霉时节》、《水乡秋寨》、《清水埠头》等,均是明快欢畅、脍炙人口的抒情诗式的散文佳品。
风格即人,文如其人,散文尤其如此。散文是最有风格的文体,菡子终于在这块园地上建立了自己的风格。菡子没有写过诗,但人们都说她是一位诗人。
她在生活和斗争中寻找着诗,发掘着诗意。
菡子曾一再说,“亲切动人的散文都是有诗意的。”她认为,生活本身的光辉就是诗意的火种,“生活在我们伟大的时代,就不难在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中发现诗意,顽强、坚贞、谦逊、大公无私正是我们无产阶级性格的特征,它常常见之于行动,在日常事物中透露出来,反映了我们时代生活中的本质。在形象上它们又都是最完美的,那劳动所创造的一切包括劳动者自己的风貌姿态……都是有清新、瑰丽之感。站得高,看得远,接触面深而广,诗兴愈盛,诗意愈浓。”(《诗意与风格》)
这里,她讲的不是理论,而是创作经验和感受,是她从中国五六十年代的火热而高尚的社会、感情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诗的火种。
在散文创作上,她执著地追求诗意。她说:“我极盼自己的小说和散文中,在有充实的政治内容的同时,有比较浓郁的抒情的调子,并带有一点革命的哲理,追求诗意的境界。”
在菡子的散文中,那篇曾作为向海外发行的《黄山》画册代序《黄山小记》,自然是一篇传世之作,它的古朴、涓洁、清雅、亲切、诗情画意之美,使人难以评说。秦牧说,散文“应该在十分平易流畅的基础上讲文采,应该在十分平易流畅的基础上求奇警”。而这篇“小记”,却是处处平易流畅,处处文采,处处奇警!比如:
……路边的溪流淙淙作响,有人随口念道:“人在泉上过,水 在脚边流”,悠闲自得可以想见。可是它绝非静物,有时如一斜珍 珠迸发。有时如两大白缎飘舞,声貌动人,乐子与行人对歌。
贴切的描绘,精彩的妙语,平易流畅之中,闪闪发光。
但我同样喜欢她那些在山边、溪畔用长萧短笛吹奏出的乡音乡情。在她的《初晴集》、《乡村集》中,多是令人赏心说目的江南水乡的风景画和风俗画:
在一条临河的小街后面,时起时落传来窗和舟中清脆的答 话,一声嘱咐,几句道贺,飘过水面去了。我爱水,冬天,它们像家 酿的烧酒,那么醇,那么清亮,那么静静地流着。我更爱江南人此 时水上、埠头的生活,称呵,量呀,大家欢欢喜喜地把金山(稻子) 银山(萝卜)送走;槌声、笑声,妇女们嬉闹着漂出鲜亮的衣裳、被 单,晒在用节节篙架起的长竹竿上,把太阳的香味,也带进夜晚 温暖的梦中。
仅仅搞引《择居记》中的几句(更不要说《乡村小曲》及其续篇了),便把人引入如诗如画情景交融的江南生活之中。
评论家欧阳文彬在《诗意小探》中这样评论菡子的散文:“洋溢在你的作品中的诗意,决非外加的点染,而是从猎取素材、酝酿主题,也就是艺术构思开始的时刻,就已经形成的。”还说她“始终追随着生活的激流,让自己的心脏和时代的脉搏一同跳动”,“从自己的角度、自己的个性出发,去寻找生活中的诗意,并赋予自己的歌以特有的声腔、色彩、旋律”。这些话,对菡子的创作个性来说,恰到好处。
菡子真挚、热烈的感情,都溶进了“得天独厚、人杰地灵、山水阳光”的江南。她的江南白描的画稿,“不仅是单纯的报道和素描,更不是供观赏的静物”,她要表现的是“生活新、思想新,甚至技巧新”,“以明媚、富饶、多采的江南作背景,但它是经过改变的江南。”她也画名胜古迹、风霜雨雪,不过要赋予它们时代的气氛。当天的见闻也画,但它一定是像刚刚“从水里或泥里取出来的,浑身都具有江南的江、湖、山林之气。”她画什么都能画好,因为她熟悉江南的林寨、流水、山丘、湖塘、竹园、鲜笋、蚕豆、竹器家什,更热爱那里的人民。
除了那些“江南白描”,她还用泪水栽培了许多小白花,编织成献给领袖、英雄人物的花环。《素花集》的《大江行》、《梅岭诗意》、都是感人的篇章。
多年前,我曾写过菡子一篇小传,关于她的作品,有一个简单的概括:“构思新巧,富有革命哲理,有浓郁的抒情的调子和包含耐人深思的诗意。”虽然简单,但是个客观的归纳,而“诗意”则是她散文的灵魂。诗意从何而来?从生活中,从时代精神中。这是菡子从来没有变过的思想。
八
没有学习和借鉴,就没有进步和创造。就教于人,是菡子的长处。她不仅喜欢《红楼梦》、《水浒》、唐诗宋词及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的作品、朱自清的散文、闻一多的诗,也喜欢高尔基、托尔斯泰、梅里美、契诃夫、聂姆卓姬的作品。同时她认为,一个作家不重视当代作家的作品是一种罪过,于是她又仔细读了赵树理、周立波、沙汀、艾芜、柳青、孙犁、马烽、骆宾基、王汉石等人的作品。古今中外名著,都在她学习、借鉴之列,这使她的创作不断有所进步,并跨入大家之列。
菡子的乡下生活开始后,直到她1992年中风在家,一直没有结束。她自称是一只候鸟,“根据山中、湖边人们不同的劳动季候,随着他们生活高昂的节奏,飞来飞去,在勤劳而好客的社员之间,到处都有我可爱的家。”
人生,像路一样,总是曲折的。1961年,菡子又因在安徽发表小说《父子》而受到公开批评。据说,她的《前方》、《亲家公》也被列为坏作品。菡子自己承认,《父子》是她探索中一次失败的尝试,但无论是动机还是效果,都不是反党之作。这场批评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由于群众的力量和她的检查,第二年秋后又得以发表作品,并与巴金、魏巍同赴越南前线访问三个月。考验刚刚过去不久,谁能料到,1966年那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灾难,竟像洪水一般吞没了整个中华。菡子并没有人赐给她“方舟”,在这灭顶之灾中,岂能幸免!她又遭到清算,“反党”、“攻击江青”都是她的罪名,长期审查使她遭到难以愈合的创伤,蹉跎了十年的岁月。菡子说:“最可惜的是我失去了在战争和农村生活中留下的珍贵信件和笔记,连那已经写好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也被付之一炬。我所以还有生的欲望,是始终相信党和群众……”她自称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爱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人民;一想到先烈和牺牲了的战友,她便热泪盈眶,就想到责任,就有了生的勇气。
1972年至1975年,中国尚在黑夜之中,她被下放到工厂,但有幸参加了上海金山工程的创建工作,同筑港、航道工人朝夕相伴,海上船上的生活,那狂风巨浪陶冶着她、启发着她,心境为之开阔。真理和正义终于爱抚地给她恢复了名誉。1977年3月,春风得意人得意,她马上就去深入生活,到过粤北、赣南、皖南,访问了海南岛、西双版纳、黑龙江,又沿长江而行,以三峡为中心,采写了雄伟的葛洲坝和原林莽莽的神农架。长期在她的“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