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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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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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发观自己不是自己的主人,这比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动物还要伤心。不管自己想要多么坚强,身体根本不买账,怕疼、怕遭罪、自动回避冲突。那也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当皮肉之苦将要降临时,它立刻机灵、主动、无比执拗地提醒我:没有比这再不值的了。这,说来有些神奇,它是有意志的,袼守自己隐秘的原则,日后,屡屡发现当身在一些两难关头一时糊涂准备豁出去时,身体都会不顾面子当即制止我喀哒掉了链子,用刁德一的话说:这个队伍是你当家可是皇军要当你的家。我也不想称其为心灵,我不能十分肯定心灵是完全独立操作的,没在后天受过影响,而它——身体、百分之百是先天的,特立独行,甚至连我本人也无法左右它,它只对自己负责,珍重自己的皮、肉、血管、神经和细胞,狂热追求舒适安然。一遇侵犯,哪怕是我施加的,它也抵制、不服从爱谁谁谁。
  很多时候,不知道何去何从,它终结了我的犹豫。有时感到绝望,它也无动于衷挟持着我继续庸常生活能感到它带着我走。这个东西永远坚定,旗帜鲜明,轻易粉碎种种热烈不着边际的想法。
  不晓得它算不算那个世人老说的人性,似乎也不是很准,没那么可塑,具有明确的善恶取向,往往一般它处于和一切自外道德的对立状态。
  一向也不太接受神性的存在,总认为迹近天方夜谭,雪泥鸿爪,无处可寻。有说法曾令我心疑,虽然那听上去像是诡辩:上帝在你的心里。想来想去仍不能往那边想当然那个有自由意志、我行我素的强大能力是神。它只是存在、行动、从不见诸思想,也不曾跳出来单独生成一张脸,使我可以明白指认它。
  和高洋很久不说话,戳在脸前也一眼不看他当世上没这么个人。后来有一天,在路上碰见高洋和他妈刚从外面商场回来。高洋他妈叫住方枪枪,问:你是不和高洋一起玩了吗?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说的方枪枪也不好意思了,说:没有,一直挺好的。那你们握握手他妈把高洋的手放在方枪枪的手上。
  尽管手拉着手,第一句话也真难开口,不知说什么,脑子真空白了。还是高洋先开了口,问方枪枪:你知道非洲为什么比别的洲都落后吗?
  ……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都晚变成人吗?
  不是,他们也挺早的。
  那是那是那是因为他们那儿热,什么都有,不用怎么干活也能吃得挺好所以就什么也不动脑子什么也不发明对了。高洋夸新朋友,你真聪明,什么道理都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我也是瞎猜。方枪枪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又很悲痛,觉得对不起高洋,好好的打了人家一棍,还是人家先和我说话的,我真小气。
  你看书吗?高洋问方枪枪,我有一本写非洲的书,看了你就了解非洲了。
  看。方枪枪羞答答地小声说。
  高洋回家拿了一本是法国人还是美国人写的<非洲概况>借给方枪枪看,很厚的一本书,里边有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一个非洲酋长娶了500多个老婆,生了1000多个儿子,还有几百个女儿。
  张着双臂东倒西歪踩平衡木一样走马路牙子,抬头看见陈南燕陈北燕姐儿俩跟着她们爸妈走过来,眼睛对眼睛相视片刻,都没有笑,像在大街上遇见的陌生人,看见了,过去了。
  站在单元门口伸直脖子一口接一口往马路牙子上吐痰。积雪在太阳底下融化,痰落在雪上颜色偏青有时发绿,齐齐塌了一圈边儿,自己冻成冰圆圆的像块翡翠。怎么也学不会从鼻腔内猛抽一口黏液到嘴里,羡慕能这么做的人,觉得自己没本事。后来会了,一次能吐一大滩,以为掌握了技巧,再后来知道自己染上鼻炎。
  除夕之夜,在阳台上放鞭炮。戴着毛线手套拿着“二踢脚”向四下发射想象那是对和平居民的大规模炮击。远远近近的楼房上都闪动着一串串火光和连成片的闷响。好像还看到了礼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遥远绚丽地开放了,五彩分明无声无息接二连三像是神话中的情景。在我们之上真的有什么大东西存在么方枪枪对这一突冗其来的神秘景象感到敬畏。
  一支“二踢脚”在我手中两响一齐炸了,看着那捻儿滋滋叫着缩进弹筒,一声大响手里像捧着团火光变魔术一般。手套破了,手心熏黑了,捏着鞭炮的两个手指头一夜都是麻的,接触热水也没什么感觉。那团炽亮的火光迟迟不肯消逝看什么都罩在眼前,一个清晰的红桃,闭服沉入黑暗中越发醒目。
  我突然醒了,周围是一片安静之极的黑暗视线只能到达自己的眼眶。只知道刚从一个噩梦中逃出来全忘了噩梦的情节。只是害怕感到危险还潜藏在四周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凶险和吞噬越发显得比比皆是:阳台上晾在衣架上的衣服什竿的影子小钟表走动的滴答声和厚厚的四堵墙的墙壁之内……都像是鬼魅确曾来过的蛛丝马迹和将要再次出现的先兆。
  方超醒了,听到耳边很近有人抽泣全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他发现那是同睡一床的弟弟在哭,便用膀子撞他小声问:你怎么啦?
  半天,方枪枪才说:我觉得……我觉得咱们都活不长了。
  (完)
               回忆梁左
  王朔
  1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
  这一世梁左是个作家,写了很多字,大部分是让人高兴的,也留下了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这些文字是厚道的,其中闪动着他的为人。关于他的作品最好让读者自己体味,无论如何那是他写给他们看的。在这里,我更想多谈一谈他这个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很多,现在一想他,还能看到他生前的模样,忧心忡忡急匆匆地低头走过来,抬起头时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十分疲惫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和梁左是1992年认识的,通过梁天。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找我写剧本,我心里没底,想拉上一个垫背的。这之前听过梁左写的相声,觉得好,我所不及,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电话,打过去相邀。
  2听这人的名字,以为一定是个张扬外向的瘦子,左么。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镜后面,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象反应,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讪讪的。后来翻拣他从前的照片。看到这副表情很小就挂在他脸上,几乎每一张照片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仅从这表情看,这人似乎很害羞,很谨慎,对这个世界充满紧张,是个自闭的人。
  后来成了朋友,接触多了,不太注意他的表情,也见过他喜不自禁高谈阔论和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是觉得他是第一印象里给人的感觉。他爱热闹,见生人又拘谨,给他打电话出来吃饭,他老要问都有谁呀,听说不认识的人请,在座的还有不认识的,他就犹豫,犹豫再三说,我就不去了吧。这犹豫中有别人都在花天酒地自己在家单吃的不甘心,也有拒绝别人时赔的小心。
  听说都是朋友,就欢天喜地答应,但还要反复来回摆架子:你们都想我,好好,那我就受累去一趟。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譬如小姐端着蹄膀上来,说“您的肉来了”,他就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的肉”呀,应该说“您要的肉来了”。后来大家成了习惯,请他吃饭先说这么一套:大家想您,没您不热闹,您就受累跑一趟。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这人、我们这帮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虚头八脑的,次数多了,知道是个好玩,也跟着说。
  梁左是写喜剧的,读书的口味偏于历史掌故,我和他经常交换书看,他推荐给我的大都是这一类。我有一套《文史资料》,他一直想据为己有,我不答应,他就5本5本借着看,直到去世还有几本在他书架上。老看这些书使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一次他脚得了丹毒,穿着便宜的呢大衣拄着拐棍出来吃饭,我说他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我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梁左嘲笑我的一个主题就是我认为自己还年轻,他说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维新。他还爱说,我是一直没好看过,王老师年轻的时候好看过,现在就老忘不了,还以为自己好看。说完狂笑,然后戛然而止,抬头望天,愣在那里,再看人一脸正经。他大笑时就是这样,稍纵即收,好像自己先怯了,又好像被冥冥中一个声音喝住。
  梁左十分羡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运动的,每天往后推两个小时,从黑夜推到白天,再一步步推回来。
  我一般只在晚饭时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是关了铃在睡觉,接他就说在赶剧本,一年四季他大都是一个人在家。人民日报社前那条摊贩街没拆之前还见他孤孤零零出来买东西回家吃。我跟他说剧本是写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他说是是,我是早晚要写小说的。他在潘家园市场买了本解放初期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日记,他准备根据这个日记写一部长篇,那里面有很多肺腑之言,掌握得当,能改变一代人的认识,他还有一个小说构思,跟《红楼梦》和红学家有关,听他讲已经很乖谬了,写出来一定是超讽刺。这两本小说都是一听想法就对,也适合他发挥的东西,写出来就占一席之地。我劝他,写吧,相声你也祸害了,情景喜剧你也是头牌,该往我们小说里搅和搅和了。他美滋滋地说,真的,全瞧我啦?他对虚荣有一种孩子似地喜爱,拍《临时家庭》投资方非要他做导演,一劝他就去了。我问他你导吗,他说我给他们说戏,不说哪成啊。蔡明说,他在现场就爱听人家管他叫“导演”,一听就绷不住,闭着嘴张着俩鼻孔往外偷乐。
  大概是导完《临时家庭》之后,他说要写小说了,闲了半年,每天愁眉苦脸,昨天1万字了,今天只剩下300。我说你就用刘震云那法子,先往下趟,最后一块儿改,这么弄,一个自然段就能改一年。他说道理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他那不是写小说,是改笔路子,从电视剧下来都有那么个苦恼过程,在我看那甚至是改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写剧本和写小说是两种活法,一个直通欢场一个自断尘缘。他坚持了很久,又接戏了。一天说,没办法,得过日子,反正这俩小说在我脑子里,丢不了。
  他说他有忧郁症,自己查书吃“百忧解”。
  他说我跟你还是不一样,有些事你早看开了,在我这儿就是大逆不道。
  他说你相信有天堂吗,上帝呢?他说我也想通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他说有人给他算命,只要活过43,还有43年寿命,这后43年别提多可心了,想要什么都有。他说太好了,从来没这么好过,以后不玩了。
  现在知道,他最后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转了两小时;10点左右给他一个在云南的朋友打过电话,说他父亲丧事的事;之后去了一个朋友的酒吧,想跟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在聊,他没能参加进去;凌晨4点去了“佰金瀚”桑拿,有朋友看见他脸上盖着小毛巾在桑拿室里睡着了,于是叫醒了他;上午10点邻居看见他拎着买的熟食回家;这之后没人再见过他。他的电话记录在傍晚6点来钟有打出去的电话,一个照顾过他的剧务在同一时间给他打进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准备热点东西吃。
  法医鉴定他是当天晚上10点至凌晨2点之间去世的。胃内容无食物。见到他的人说他很安详,面带微笑。桌上的录音机正循环放着民乐改编的《梁祝》。
  第一篇写作与伪生活第二篇做不了你自己第三篇谁的理想与价值第四篇自贱与贱人第五篇残酷的传媒第六篇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第七篇金庸的媚俗与媚俗的余秋雨第八篇谁造就了文化恐龙第九篇知识的诚实与道德第十篇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第十一篇导演能坚持什么第十二篇要市场或者要艺术第十三篇由“性”而起的混乱第十四篇生活里有一种野蛮的力量第十五篇传统也可能是一种骗术第十六篇无聊的传统继承者第十七篇从厚黑学里找谋略第十八篇文学史上谁站得住第十九篇悲剧的鲁迅第二十篇文学语言的泛政治化死亡第二十一篇年轻一代的“身体政治学”第二十二篇港台“普通话”大泛滥第二十三篇有没有不猥琐的性描写
  第一篇 写作与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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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侠:你的创作,从《顽主》才开始找到自己,那你怎么就从《空中小姐》《浮出 水面》……从这种下三流的言情一下子转向了对伪崇高、对主流意识形态、对流行的文 化时尚(如诗人啦、学者啦、尼采啦、弗洛伊德啦)的调侃上了。你的所谓被称为“痞 子文学”的东西,实际上具有很强的颠覆性,《千万别把我当人》就是中国人的基本生 存状态,《顽主》中的谎言与无耻就是许多人的基本的生存策略与技巧……如果说你的 这些东西没有一种类似宗教关怀的东西支撑着,你是靠什么进入这种状态的? 王朔:靠真实,自己生活的真实状态,耳闻目睹的周围人的生存状态。刚写小说那 会儿,我的文学观念非常错误,认为文学就是虚构,虚构就是说假话。当然“灵魂工程 师”们。理论家们。编辑们不这么说,他们管这种叫作艺术真实,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啦,艺术的升华,给人以希望和方向啦……那时候编辑们就是这样跟我谈的。人民文学 出版社有个老编辑,挺有名的,当过副社长,反右时也当过右派,主管当代小说的,他 就是这样跟我谈的。好像是秦什么吧。 老侠:秦兆阳。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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