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梁左序
说到梁左,一般人知道他惯于搞笑,从前些年的相声到近几年的情景喜剧都很有影响。你可以品头论足说他搞得未必都好,但离了他,只怕更不像话。相声,由于他的介入,曾经有一番中兴迹象;情景喜剧,说他是第一人略嫌肉麻却也基本属实。现在,梁左出幽默小说集了,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只是“幽默”二字不可妄称。我们自认为是有幽默感的民族,甚至曾为什么是“幽默”打架,认真得可敬。一般俗论,鲁迅那样的文字为上品;林语堂钱钟书那样卖学问抖机灵的也是正宗;北京话,除了老舍侯宝林老二位还合适,其余大都失之油滑,叫贫嘴,跟“幽默”不搭界的。有这样的分等,我也替梁左担心,有那一干闲人,做得翻书,先银你的书名纠缠一番,公然以“幽默”打头,将来就要架得住闲言碎语。
这小说集收的是梁左近20年间的零碎作品。一个人光写东西就写了20年,听上去够老的,但你也可以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只有这样跨度才能看清一种新语言的发育过程,从粗矿到圆熟。就算我给梁左戴高帽,我以为老梁的语言在“新北京话写作”各路人马中是自立门户的(这在电视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可说是达到顶点)。
“新北京话”的共性我就不说了——都有些满嘴跑舌头,喜拿政治时事打镲,拿人不当人,不那么厚道——这里单说梁左的特性,他和那些街头混起来的痞子的区别。这人受过教育,是北京一所名声在外的学校科班出身,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那所学校出来的也有很多废物,我强调这一点的是,这个教育背景给梁左其人熏出了一股文人味。按他自吹,他还研究过“红学”,在教育部当过小官僚,修订过“中专”教材,在语言学院给大舌头老外正过口,这些阅历使他运笔时趋于雅驯。同样也是那些狂乱不羁的口语,经他手一过,都戴上了嚼子。我注意过他文中的“用典”,那和痞子完全不是一个出处,痞子之说大都出于牌桌和公共汽车,梁先生之说基本来自典籍野史,不得已“个儿攒”,也乐用经过整理的民歌民谚再整理。梁先生笔致的另一个补充来自传统相声,这么说也不完全,应该说得益于中国传统文化。说他对中国传统曲艺说唱艺术人了门不是瞎说。他更正了我认为那是一堆垃圾的错误观念。那些段子经过几百年的锤炼,看似信口开河,其实里面讲究大了去了,一句咳嗽都不是瞎使的,动一个字说出来就不是那意思了,而且没有“脏口”。梁先生很正经地对我赞叹过,有一类有水平的老胡声演员,脑子里都有一根弦始终绷着,一到裤挡往下的话口,立刻打住,说不出来(大意)。依我之见,梁先生脑子里也是有这根弦的。谁都知道,笑话两种最好使,一是政治口,一是荤段子,放着明摆的痒痒肉不挠,这就是不庸俗。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我现在的表达能力也是成问题。简言之,梁左的语言比之我辈更工整,句子内里更有一番勾结,而且都读得出声,也好意思读。——这也是他素为吃“开口饭”的演员导演所倚重,逢年过节便忙,净看戏开锣,正经小说集这还是上大街听见有人喊——头一回。
该怎么说怎么说,我以为梁左这个集子的小说不是都好,早年间的东西还是单薄,句子有今天的模样,读起来也觉得话说得巧,只是通篇看下来似嫌无动于衷。我以为梁左这些小说有一个弱项,感情投放量不够,技术成分过于突出。这也是看到其中他最新完成的《怀旧》才有的这个感想。我在看这篇小说时突然感到被满足了,因为这小说中作者倾注进去了大量情感,显见梁左并非无情之人,除了逗笑心里也装事儿也经事儿。这就可怕了。我觉得最有读者缘的小说便是那悲喜交加的东西,我一向自得旁人只使得一副好拳脚,全中国只有我会左右开弓,最怕平地又生出个对手。知道这一天早晚要到,只盼着晚一天拖一天,多混几日。听说这篇《怀旧》原本是他准备写的新长篇的一部分,因为却不过朋友面子又被人拉去写情景喜剧挣钱去了,仓促间就将这几万字剪裁一下,发了出来。很为世间还有很多聪明人为俗事所累庆幸,都那么好说话,好脾气,惟恐做不成好人,就这么下去吧,——我这饭碗算是捧牢了。
注:这个序写完,梁左改了主意,放弃了出这个集子的想法,用力去写他的新长篇,我这个序也就废了。
父亲——有时需要小心躲避的东西
——《我是你爸爸》导演阐述
《我是你爸爸》讲的是关于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相持不下的故事。谁都知道,尽管我们身边生活着成千上万的人,但和我们关系密切、牵动我们喜怒哀乐的就那么几个人,父亲便是其中之一。父亲犹如阳光是我们无时不需,有时却又要小心躲避的东西,他的重要性仅次于母亲惟有配偶堪与相提并论,配偶可以选择而父亲则无法选挥。所以,对一个儿子来说父亲的问题是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在儿童期父子间并无太大问题,年龄的悬殊使之构不成冲突。儿子成年后父子关系演变为两个男人的平等友谊,也很少激烈交镑。矛盾最尖锐、最难以调和的年龄段应该是儿子的少年时代。这个时候的儿子会突然发现一向慈爱的父亲成了一个性格暴躁的人,非常具有攻击性,毫无根据地自以为一贯正确。你要往东他一定要你往西,同他简直没理可讲。反之,在当爹的眼中,一向可爱的儿子也突然变得讨厌、不听话、在外面惹是生非,一句话:欠揍!两个本来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成了世界上两个最大的仇敌。父子间相互带来的伤害远超过一殷人所能造成的领恼。人类情感中最伟大、最值得赞美的那一部分一跃变为无法摆脱的瘫苦以及绝望的根源。所谓爱之深恨之切。
那么,这一在我看来是无法避免的冲突是否可以调和、转圜、乃至化干戈为玉帛消弭于无形?毕竟是父子嘛!毕竟血浓于水嘛!毕竟不是敌我矛盾!现实生活中很难看到这样一个父子关系的范本,难道不能想象么?每个儿子都曾有过一个朴素的幻想:有朝一日成为别人的爸爸。在这个幻想中儿子们想当然地美化了自己,把亲生父亲的那点德行做了一厢情愿的增删修改。
本片中的男主人公马林生便是产生于儿子式的幻想中的一个父亲。
本片开场是基于一个相当严肃的动机促使父亲马林生开展了一连串行动,这位幻想中的父亲对处于紧张状态的父子关系进行了如果算不上英勇也是大刀阔斧的改良。他放下架子,与儿子做朋友,甚至低三下四以求皆大欢喜。但是,这所有努力一经展开便呈现出难以逆料的扭曲:真诚显得荒唐,亲热看似矫情,实实在在的父子关系变成情景喜剧中不真实的演出。更令人估计不到的是,这一切追求效果的逗乐并不可笑。放弃了责任的父亲并没能使家庭出现其乐融融、相亲相爱的局面,反倒使我们看到了事物更本质更可伯的另一面:那就是一旦在任何人与人关系中失去制约悲剧的发生便不可避免,哪怕是具有强大亲情力量的父子间也同样如是。而不管悲剧发生在谁身上受损失的一定是双方。
结论:打成一片、大相国寺的水浇菜园子决非上策。垂直关系中只有承认等级才能融洽相处,如同男女关系中只有承认差别才能真正做到平等。
鸟儿问答
(时问:1999年4月5日上午9点半到下午2点。地点:《人民日报》招待所113房间。房间内有两张床,一张罩着床罩,一张铺着被子,枕头被压瘪,看得出睡过人;靠墙摆着两只木扶手沙发,中间隔着茶几,旁边一个双开门小柜子上放着一台“康佳”牌电视机;顺墙靠窗立着一个酒红色两屉桌,桌上放着一台海蓝色白键电话,一台血红色镶黑边儿台灯,灯座上装饰着一只红黑两色的塑料小鸟,此外空无一物。
《读书周报》书评栏记者陈虹和《黑处有什么》一书作者王朔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进行访谈。
窗外有一片叶稍发黄的竹林,几乎完全这蔽了窗子,时而可见《人民日报》职工和下岗的武警战士在竹林外经过。速进室内的阳光忽明忽暗,想必高空不断有流云飞过,房间内突然亮起来时,人脸也顿时豁然开朗。)
陈:这小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是《看上去很美》的第二部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王:还没写完《看上去很美》就开始写了,实际上这小说的第一章就是《看上去很美》的第21章,故事,人物,时空关系是连贯的。我计划写的《看上去很美》比现在成书的那本要长,《黑处有什么》的内容本来也包括在内,但写到21章时发现这本书已经20多万字了,再写下去只怕40万字也搂不住,那就太长了,出版时定价也会过高,影响仅靠工资收入的读者的购买决心,像电影长度一般在一百分钟之内,电视剧以20集为宜,出版社一般更乐意接受20万字的小说,那是市场最欢迎的长度。另外我也有写作上的问题,在这一章我迷失了方向,那里有一个时间跨度,经过文化革命初期的混乱,一个长达8个月的假期,小学又开学了,我那个主人公受到时代的震撼,也变了,这意味着我要重塑他的内心,重新捕捉他的性格,这不容易,在做了大量无效劳动后,我意识到这应该是另一本书的工作。我在前20章中已经用尽了那个格式所能容忍的一切手段、技巧什么的,再往下进行已经力不从心,我怕出现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不自觉地重复,明智的做法是就此停下来,重打鼓另开张。
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写着写着心头慢慢出现这样一个问旬,挥之不去,一天到晚想着它,觉得这一句好,就用作书名。“黑处”是指主人公这小孩不能理解只能感到其存在的一切:更远的地方,他人的想法,最主要的是他自己的内心,在成长过程中纷至杏来的陌生情感和新鲜欲望。这些东西使小孩很不安,很好奇,同时大受固扰。我已人到中年,仍觉人生无涯,大量东西摸不到边际,望眼欲穿,所以这一发问也是我此时的心境或说乃是我奋而创作的动机。
陈:这是一本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书吗,所谓“一个人的遭遇”之类的?写完自我感觉怎么样,还满意吗?
王:不是,与“文化大革命”无关,有那个背景纯属偶合。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遭遇,都是一个人发育中必然要应对的问题,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好,在抗日战争中也好,即便是在今天改革开放的一派大好形势下,这些问题仍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老实说,我宁愿晚生20年,在今天这种社会环境中度过童年,再写出来,那样人们就更关注事情的真相而不会被表面热闹转移视线,我不是说时代对一个人不会产生影响,我必须承认环境可以强化人的感受,突出入的弱点,但我讨厌有那样一个时代,动荡异常,充满戏剧性和悬念,这所谓的“大时代”实在是喧宾夺主,常常使我们丧失人性,在人之为人的问题上放弃发问的权利,似乎认识了时代就可以代替认识自身。我想人在不同时代本性是岿然不动的,所以历史才会有“惊人相似”这一说。与其不断总结吸取历史教训,不如把自己打开,看看自己存在于何等局限之中,有什么是总也改不掉的,总是会发生的,事到临头才不会惊慌失措,才会坦然受死,用一种积极的乐观的态度看待自己的宿命。我在这个小说里关心的主要是这个,也就是说寻找自己的宿命。
自我感觉不好,写完之后很不自信,痛感到笔力的不够和文字的无力量。与我曾拥有过的想象比这本书记录下的只是一个拙劣残缺的摹本。我可以写出刀子,写不出刀刃上的光芒,只能说确有一部好小说产生过,随之便理灭了,我这脑子要是一电脑就好了,就不丢资料了。
陈:你是说很多想说的东西没写出来,难以见诺文空?
王:难以见诸文字。想到了,无可名状,还特别受小说既定情节排斥。我是想包罗万象,可小说自有章法,两万宇后人物就自己行动了,有时我们可以合二为一,情投意合,有时,往往,他不理你那一套。跟作者比,小说人物总是显得头脑简单,过于本能和感情用事,硬加进去,也啰嗦,破坏阅读,一般读者看来也无必要,搞不好还会有反感情绪:拿我们当傻子了?
陈:这正是我想说的,实际上你在小说中已经大量插入内心独自和,怎么说呢?精神亢奋时的漫天遐想。有的尚属精彩,有的,只能说自以为得计了。你以为读者真会关心你曾经想过什么,不分好歹,一切的一切,你讲话包罗万象?恕我直言,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唠叨的好,我姑且一听,唠叨的无趣,我为什么要当你字字珠玑,认真学习,像学什么似的?
王:你是说读者是势利的,并不在乎作者要说什么,能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可以了,譬如说好看,有趣,情节连贯,再有追求点,看到一种“深刻”,就完了?
陈:你以为呢?你是老作家了,又畅销过,你一向怎么看读者,一帮跟着你小跑的傻瓜,还是你妈,你的知心爱人?这我倒想再问一句了,你过去靠什么赢得的读者,你自己知道吗?想过吗?
王:想过,没想明白,叫他们一说我媚俗,更给我说晕了。电视剧电影我是媚过俗,侦探小说和部分言情小说也媚过,有那个讨特定人群喜欢的动机,主要“立腕儿”的小说没打着写时冲一拨读者去。也不是一点不考虑读者,但是那么想的:我就随便来了,你要跟我是一势的,俗称臭味相投,那我算找着知音了;你要跟我八秆子打不着,不待见我这东西,那也活该了,我不能为你做中做马,这叫“把一切献给自己”。这拨读者是我觉得咱们说的“读者”,电视电影的那些都不算,那是“观众”,看戏的,进电影院开电视机时动机严重不纯,心态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