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北平、南京学生游行全都发生了血案,这一次上海市政府是吸取了教训,防患于未然。小康,早一点接你出来,就是怕你出事。”
常小康不以为然:“我不是民主派,也不是激进派,游行我不去,活动不参加,谁敢把我怎么样?我早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些个傻瓜和人家军警玩命,图个什么劲儿!”
常啸天大觉逆耳,这个小儿子的性格实在不对他的口味,和他当年的血性相去甚远,忍不住要出言讽刺一番:“我们家二少爷也知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常小健提醒父亲:“明天要和美国的那家轮船制造公司正式接触。既然市面这么乱,我们是不是通知他们再等一等?”
常啸天一提起这宗生意便兴致勃勃:“等什么,立刻谈。越是这个时候,才越是和美国人做生意的大好时机,没有竞争没有压力,要多稳当有多稳当!你不是已经和他们约好了吗?”
常小健道:“是,一周前就约好在海军指挥部里。爸爸,您这样重视这个生意,不如亲自去看看。”
常啸天笑着摇摇头:“我相信你的本事。那两个美国人年纪也不大,你和他们打交道会更谈得来。这个买卖要是谈成了,天华的进出口贸易会稳居上海头三位,明天看你的了!”
“放心吧爸爸!我前期工作做得很足,预计有七成的把握。您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到了这种时候,惠若雪、常小康只有瞪着眼睛看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份儿了。
翌日,谈生意的常小健,劳斯莱斯座车被阻重庆路。
此处离目的地美国海军指挥部只有几百米,却再也走不过去。一辆辆飞行堡垒正大鸣其笛,向西疾驰,一辆辆满载军警的长卡也跟着呼啸而过,小宇看见常小健一个劲儿地掏出表来看,不由急躁:“神气什么,军警了不起?”
小魏刚要乘隙启动车子,又有了大队美式装备的骑警队招摇过市。车是走不了,常小健决定弃车步行,他让小魏将车停上路边,带着小宇跳下车,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怕是要出事,警察比学生还多!”
“交大、同济、复旦几个大学全被军警包围了,子弹上膛,随时要开火哟!”
“这些学生娃娃也可怜,手无寸铁不要命了!”
正议论着,一支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中间有些身量矮小的象是中学生。军警如临大敌,分出一股去抵挡。一时间,象掺了黑芝麻一样,学生队伍里冲进大批军警,队形立刻混乱。可学生唱着歌,喊着口号,仍旧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远处有学生拎了柏油,在海军指挥部的墙上大书“Get out(滚出去)!”,立刻赢得掌声一片。
指挥部里,一些美国水兵开始还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这下子方明白愤怒的矛头竟是指着他们,纷纷缩了回去。
外滩路上,军警与学生的冲突已经升级,开始混战成一团。常小健被拥在围观的路人中,再也动不了。小宇看了冲突,不停地骂着“杂种杂种”,常小健知道他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烈,怕他路见不平弄出事来,便拉着他看能不能退回到车上去。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从眼前匆匆而过,边走边用生硬的语调问:“谁知道,圣约翰大学在哪里?”
常小健认出他来,闪念间下去拉住他:“蒋器,你是不是在找蒋芸姗,她在这里吗?”
蒋器正在游行队伍里张望,闻声回头愣愣地点点头,旋即发现竟是常小健,马上瞪了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拨开人流继续寻找表姐。
小宇挤过来,骂道:“健哥,这小子是谁?这么凶?”
常小健已顾不上回答,因为一大队骑警上来了,高头大马踏得尘土飞扬,钢盔制服棍棒飞舞,一时间街面大乱!
常小健身边一拔学生被骑警冲散,两个瘦小的女孩子尖叫着撞在一起,都绊扑在地,眼看就要被马蹄踏上,常小健一把一个抱开她们,听得脑后风声躲闪不及,竟实实在在挨了一警棍,眼前一黑险些扑倒在地。
小宇抢上来扶住,大喊大叫:“你下来!”就上手拉骑警。骑警早打顺了手,警棍已经抡得有些疯狂,披头盖脸又朝小宇打下来,常小健清醒过来,拉起小宇奔向路边。行人早已退避三舍,人行道上让出一大片地方,看车的小魏早从车上跑下来,挤开人群大叫:“大少爷你们没事吧?”
常小健抚了头摆摆手,得救的两个女孩儿站在人行道上哇哇大哭,十分凄惨。常小健再回头,又见不少学生辗转挣扎在血泊中,眼前立刻出现那个神采飞扬指挥大合唱的女学生。他向小宇急急吩咐一声:“千万别动,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他一头冲进混乱之中,小宇小魏都傻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健哥会淌这道浑水,大呼小叫哪里还找得到常小健的身影,只能互相埋怨着原地不动,引颈望到学生的血和高压水龙一齐飞溅,急得大汗淋漓。
常小健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有了准备。他问清楚后在混乱中左躲右拐,几分钟后人已经在海军指挥部门前。他看到圣约翰和光华大学的两面校旗下,几位教授模样的人,在学生的簇拥下正狼狈不堪地逃向路边,他首先认出简淑兰,上前格开追打的军警,帮助他们把教授们护送到路边。老教授们斯文扫地,大骂政府无道。大学生们忙向出手相救的人道谢,早有剧社的同学认出他来,惊喜地叫常大哥。常小健不顾寒喧,急问简淑兰:“蒋芸姗呢?”
简淑兰浑身被水龙浇得透湿,惊吓之中只是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几个男生还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常小健张臂拦住:“不行!里面太危险,不能再进去了!”
有个男生嘶声道:“让我们上,你看那些军警没人性,专门欺负女同学!”
常小健也看到了远处在棍棒下呻吟的一群女生,大学生们已从他身边冲过去,此时此刻,常小健被这种近乎悲壮的气氛打动,早把父亲的叮嘱抛到脑后,心想既然赶上了,反正都是弟弟的同学,不管是不是蒋芸姗,救得一个是一个,便随他们再次冲进混乱中。他第一个从警察棍棒下拉出来的居然是田冰,田冰鼻孔流了许多血仍在热情地笑:“常大哥,我刚才就看见你了,你真勇敢!”
常小健避开警察的棍棒,把她送到安全地带,这时,一个男生一瘸一拐地喘着粗气,向东指着焦急地大喊:“完了,蒋芸姗他们被抓走了!”
常小健一震,回头看见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正把领头的学生押向飞行堡垒,烈日下水雾中,一个白色的身影特别醒目,她垂着头,长长的发辫落在地上,几乎是被一路拖着在走,常小健拔开人群飞奔而去。
两个警察拖着被打昏的女学生马上要到飞堡了,突然臂上吃痛,皆哎哟一声松开手。常小健孤军深入,只能以快取胜,横抱了蒋芸姗便往回奔,一路上不再躲闪,连吃枪托警棍。吃了亏的警察首先吆喝起来,追赶的军警便象滚雪球越来越多,到处是“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的喊声,常小健奔至那伙同学中,放下蒋芸姗,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接着跑,他冲出一个百米,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知道肯定逃不掉了,停步一个急转身,有两个警察收不住撞上来,立刻如获至宝地把他抓住。常小健奋力扭过头,刚好看见蒋器正把蒋芸姗抱上车,而那边居然没有一个警察!
常小健目的达到,任由警察押着往回走。田冰和同学们愤怒地拥上来,大声嚷着和警察又推搡起来,常小健见大学生反过来救他,心中感动,喊道:“我没事!你们别过来,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又向警察喝道:“不要胡来,我叫律师告你们。”
混乱当口又听得咔嚓声不断,一个大胡子外国记者正在拍摄这个场面,已经有警察冲上去抢相机,那记者倒是十分镇定,用生硬的中文喊:“字林西报!”
警察一听美国人,知道惹不起,只吓唬几声便作罢,几位教授显然和那记者相识,叽哩呱啦向他介绍着,常小健心中叫苦不迭,这副样子要是上了报,可是大大不妙,他在警察手中挣扎叫道:“不要登报,听见没有?NO!NO!……”
话没说完,口便被堵住,那大胡子记者向这边伸出大拇指,样子竟是在赞他了。常小健哭笑不得,只能拼命低下头去。混乱中,他被押上飞行堡垒,因为连续袭警,因此格外受到优待,手上还多了副手铐。
拥挤闷热的飞堡中清一色大学生,个个都鼻青脸肿,反复大声唱着同一首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大家见新押上来的人虽然年纪也不大,可大热天竟然西装笔挺,皮鞋闪亮,都笑个不行,揶揄道:“连洋行白领都抓来了,他妈的警察真是瞎眼了!”
后抓上来的学生则对他尊敬有加,向大家纷纷介绍:“这位先生支持学生运动,见义勇为救了好多教授和同学。”
学生们恍然大悟,不顾唱歌都问他姓什名谁,真把他当成了英雄一般。常小健长这么大,从未尝试过被人用枪指头的滋味,本来有些丧气,但一见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大学生,也不禁被他们的热情乐观感染,心中想:“小宇小魏等不到自己,一定急坏了。爸爸万万不会想到大儿子会卷进学生运动,先出了事。唉,事已至此,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自己被抓的消息最好能瞒过爸爸,不叫他知道。”
他哪里想到,蒋芸姗的同学已经在多方打听他的消息,准备向他家里报讯了!
这一边蒋器为了找表姐,也吃了不少苦头,还被高压水龙浇成落汤鸡。他在关键时刻赶到圣大的队伍中,在一群学生和教授的簇拥中,看到表姐头破血流,人已经昏迷,他惊恐万分,只顾抱她上车去医院,并不知道林小健救人被抓的惊险一幕。
蒋芸姗头上缝了七针,急救后被送进病房挂上吊瓶,很快清醒,见妈妈在一旁拭泪,姑妈也正看着她,昏昏沉沉道:“妈,我好好的,你哭什么!”
蒋清看侄女一张清丽的小脸被纱布缠了大半,睫毛长长地闪动着,一脸无辜相,又心疼又生气,嗔道:“还说呢!差点吓死你妈。阿器说你流了好多血。你真是不要命了!”
妈妈泣道:“多亏阿器不顾危险地找到了你,要不然真不知你会成什么样儿!这些警察真心狠。”
刚好英雄救美的蒋器走进来,衣服还皱皱巴巴的,手中却拎了大堆的水果。
蒋芸姗感动非常,虚弱地抬了抬头:“阿器,谢谢你!”
蒋器孩子气地一笑,上前拍拍她的脸蛋:“穿医院的衣服也这么美。你快成圣女贞德了,女英雄!”
大家全被他逗笑了,蒋芸姗却还在问街上怎么样,被妈妈抢白道:“还能怎么样?刚才你的同学来电话,说你被警察抓起来了。你爸爸发动全家出去,现在还在各个警局查你的下落,都还不知你进医院呢!”
蒋器感慨道:“今天我可开眼了!简直是法西斯再现,中国太黑暗了!”
芸姗妈妈道:“阿器,不要学你表姐口没遮拦!”
蒋器满不在乎地端端肩:“没事儿!这里全是受伤的学生,医生护士客气得很。表姐她们真是英雄呢!”
蒋芸姗眼睛一亮:“这医院有同学吗,那快给我换个人多的病房吧!”
蒋清失笑:“这大小姐革命到家了。放着特护房不呆要去挤普通病房,真快成小共产主义者了。”
妈妈才显出生气来:“阿姗,妈看你这个样子不忍心说你。可这回说什么也由不得你了。给我在这儿乖乖养着。一个女孩儿家,差一点就破了相,以后可怎么嫁人呐!”
蒋芸姗见一向和善的妈妈也严厉起来,不好再坚持。蒋器道:“妈、舅妈,你们午饭还没吃,先回去吧,表姐这里有我!”
蒋清点头道:“也好!回去看看大哥他们回来没有,到处找不到姗儿,一定着急了。”
姑嫂两人走出特护病房,一路下楼见走廊上也加了床,不少轻伤的学生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等治疗。
芸姗妈妈忧郁道:“阿清,学生们反对扶日,反对美货倾销,我也不是不赞同。可是这么多年轻学生都挨打被抓真是可怜。姗儿一向任性,这一次幸好有阿器救她,真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蒋清道:“大嫂你也别太担心,吃一堑长一智,阿姗吃过这一次苦头,也不是坏事!”
那母亲继续诉说她的担忧:“姗儿娇生惯养着长大,从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是叫我们给宠坏了。你不知道她有多犟,那脾气上来几头老牛也拉不回来。阿清,你的话她很信服,姗儿一向是很崇拜你的。”
蒋清笑笑:“我也摸不透年轻人的想法,他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和我们想得不一样。”
“阿器快二十了,阿姗只比他大一岁,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我们应该早些促成他们才是!姗儿在国内我总是提心吊胆,如果你带她去美国定居就再好不过了。”
蒋清点头道:“我何尝不想有小姗这么一个知心、美丽又聪慧的儿媳妇呢。可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小姗这样出色,怕是早有男孩子喜欢,未必会选蒋器。”
“谁说的!阿器人长得英俊,又有才华。这样的男孩子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刚才你也见他们的样子,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这次姗儿出事,我真真是吓了一跳,也促使我下定了决心。我要趁你们这次回来亲事给定下来。你和器儿马上把她带走,书也去美国念,既成全了我们的心愿,也帮姗儿脱离了国内的环境,一举两得!等过几年,我们亲上加亲多好啊!”
蒋清回头看看医院,笑道:“真能如此,再好不过!”
两位母亲一拍即合,谈得十分投机。到了这个年纪,她们觉得有义务替儿女安排一个美好安宁的未来。
正如她们设想的一样,病房里,也是一幅温馨美丽的画面。蒋器正专心地削着一只梨子,蒋芸姗则目不转睛地望他。经过这一次,在她心目中,表弟不知不觉长大了,变得更象一个男人。他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