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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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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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召集到村头的土台子下,有个戴黄布帽的人把一支硬纸板卷成的话筒放在嘴巴前对村民讲话,他说:“日本鬼子长不了。” 
  杜荣林带着东家一支劈柴刀跟着那些人走了。他投奔该队伍的原因很简单:那天他的肚子饿极了。他刚刚放牛回来,东家让他先去劈柴,然后才允许他吃野菜团子。杜荣林带着柴刀到村头听戴黄布帽的人讲话,他看到队伍里有一个人,年纪不比他大多少,个子不比他高,手中只有一支木棍,连柴刀都没有。杜荣林问那人他们都干些什么?那人说他们打鬼子。杜荣林问打鬼子有饭吃吗?那人问杜荣林手上柴刀怎么回事?杜荣林说起东家和吃不上的野菜团子。那人说:“你还等啥,跟上。” 
  杜荣林带着东家的柴刀跟着队伍走了,让他的瓦刀脸吝啬鬼东家大大吃了回亏。 
  杜荣林参加的是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离开杜荣林所在的村子后就去参加一场战斗,战斗中虚张声势,让一串鞭炮在洋油筒里炸得“噼哩啪啦”像机关枪那样响,打了一天,据守附近一座碉堡的日军连夜撤走,游击队烧了那座碉堡。战斗刚结束,杜荣林挥着他的柴刀在碉堡里东窜西翻,想找把枪,或者一根刺刀用用。有个人跑进来,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往碉堡外拖,杜荣林不想走,扭来扭去刚到门边,那碉堡轰隆一下突然坍塌。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尘埃中钻出来,竟安然无恙。 
  把杜荣林拉出碉堡的这人就是两天前让他“跟上”队伍的小个子,他叫于立春,河北邯郸人,比杜荣林大一岁,早半年参加了游击队。 
  后来他们这支游击队同另几支游击队一起编入一个独立团,杜荣林穿上军装,成了“八路”。1944年,日本鬼子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残酷扫荡,所到之处烧光杀光抢光,杜荣林所在的连队在反扫荡中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全连打得只剩十几个人。战斗中敌军冲上连队据守的阵地,双方展开肉搏。一个鬼子小队长挥舞军刀,一刀劈中杜荣林的头部,当即划开杜荣林右额上的皮肉,时杜荣林手中只有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凶残无比,一刀小中,翻过身“哇啦”一叫再来一刀,直劈杜荣林脑袋,恰在其时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又一次把杜荣林从死神手里抢了下来。 
  隔年八月,日本帝国宣布投降,杜荣林已经当了班长。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系列改编和整编,从地方部队融进一支主力部队。于立春跟他始终没分开,他们一起参加了后来发生于中原以南的一些主要战事,从淮海战役到打过长江。杜荣林在渡江战役中差一点阵亡:那时他已经当了连长,他的连队是本团的渡江突击连,杜荣林指挥连队乘木船从长江北岸冲向南岸,登岸后在滩头遭到敌军炮兵的猛烈轰击,有一颗炮弹突如其来,在杜荣林附近爆炸,恰当时他被脚下一个土坎绊住,摔倒于地,没给炮弹炸死,左腿却受了重伤。指导员于立春命令战士用担架把他抬进野战医院。没等杜荣林伤完全痊愈,于立春自已跑到医院,用一辆马车把杜荣林接回连队。于立春说,部队快行动了,杜荣林还不回来,他们就再也尿不到一块了。 
  六月,部队南进,越过闽浙两省边界,由浙江进入福建。八月福州战役打响,之后围歼残敌,部队一路不停喊叫:“缴枪不杀!”,一直喊到大海边上。   
  第一章 枪声起(4)   
  这时杜荣林第一次听说了“台湾海峡”。于立春在一张纸上写下这四个字,读给杜荣林听。于立春识字,除了当连队的指导员,他还是连长的文化教员。他告诉杜荣林,他们正在行军作战的福建省位于台湾海峡的西边。海峡另一边就是台湾岛,甲午战争后被日本鬼子侵占五十年,抗战胜利后于1945年光复的台湾岛。此刻,敌军正如炸了窝的马蜂一般汹涌下海,逃离大陆,退踞那座岛屿。 
  杜荣林是在一个最炎热的时节进入一个炎热的南方省份。这个季节里南方山地瘦骨嶙峋的狗从早到晚都吐着舌头,天和地都像火炉一样。杜荣林连队里的战士多来自山东和苏北,在这些北方兵的印象中,多雨而闷热的南国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到处弥漫着骇人的瘴气,还有一些恐怖程度绝不逊于瘴气的特色物品。 
  杜荣林连队的一排长姓齐,籍贯山东荣成,身高一米八五,膀阔腰圆。齐排长曾在一次追击战中独自俘获二十多个溃敌,其中几个溃敌在发现对手只有一个人时打算反抗,被他一声大喝吓得脸面失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进军福建之后,有一天黄昏宿营,齐排长上茅房解手。那一带乡间茅房都建在路旁,一家一坑,鳞次栉比,都是几根竹竿,四面破席,略略遮羞,里边挖个坑埋一粪缸,堂而皇之驾两根石条供人踏脚出恭。齐排长刚一蹲坑,忽然就一声大叫,光着下身跳出茅房,也顾不着拉起裤子,抓着枪反身就朝粪缸里打,打得乒乒乓乓粪水四溅。 
  原来那粪缸里藏着一条蛇,一条锄把粗近一米长皮色黝黑的恶蛇。这蛇不知怎么的掉进粪缸里,恰那粪缸粪便还少,蛇落在缸底无法脱身。齐排长一蹲下来,蛇听到响动便把头一昂,红信子一吐,呼呼有声,排长往下一看当即懵了,这位能用一声大喝吓住数十溃兵的好汉被胯下窜出的恶蛇吓出一身冷汗,直至将其击毙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多蛇之境。 
  福州战役后,杜荣林的部队奉命向南开进,投入新的战役。那时候敌军正在闽南一线集结,准备背水一战,试图死守,将闽南作为护卫台湾的屏障。杜荣林十分怀疑这些败军能够守住哪一堵破墙,对他来说比较讨厌的是集结于南方山地的那些小咬,这玩艺儿成千上万地埋伏于草丛树叶间,小得跟针尖一般,黑不溜秋有如一把煤灰,成群结队扑上来叮咬,顷刻间会在人的胳膊腿上咬出无数肿块,奇痒无比且数日难消,简直比敌军的飞机大炮要厉害十倍。 
  除了恶蛇和黑咬子,南方山地倒是山清水秀,到处林木葱郁,有无数翠鸟于林间扑腾腾飞来飞去,鸟鸣阵阵,异常美妙。 
  杜荣林在新战役打响之前接到命令,指定他的连队为突袭分队,向南穿插,隐蔽前进,长途奔袭,在战役发起之前打进前方一个渡口,占据并守住,以打乱敌军部署,确保主力围歼敌人。团里给杜荣林派了一个向导兼联络员,是个戴斗笠,打赤脚,瘦瘦小小的本地人。这人也就二十出头,高颧骨,厚嘴唇,凸额,陷鼻,满嘴黄牙,肤色黑中带黄,赤膊外披一件小褂,穿灯笼裤,腰间别一卜壳枪,其貌不扬,却是个厉害角色,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走得比山羊还快。 
  “哇系游寄队。”他跟杜荣林初见时快活地大笑,用力跟杜荣林握手,一张嘴就让杜荣林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做自我介绍,他那话的意思是:“我是游击队。” 
  这位充当向导的游击队员姓陈,叫陈石港,读过书,懂“国语”,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他带领杜荣林的突袭队穿山越岭,专抄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穿插得即隐蔽又神速。除了当向导,陈石港还兼翻译,帮助处理部队与偶遇的当地百姓间的各种沟通事宜。在杜荣林听来,陈石港跟他说的“国语”让人如坠十里迷雾,这人跟当地百姓交谈的本地话更是有如天音,杜荣林连一句也听不懂。 
  一路熟了,杜荣林取笑陈石港道:“你老人家的话简直就跟鸟叫一样。” 
  那时杜荣林可没想到他的未来岁月会跟他认识的这一位本地人,这里人说的“鸟语”,这里的蛇、小咬和青山绿水,以及在一个被称为“龙潭”的山谷意外开打的一场遭遇战紧密相伴,从此联系在一起。 
  3. 
  一小股残敌逃进了山谷东边山坡的一片废墟,废墟离简易公路大约八、九百米,后边不远处是一道断崖。废墟占地不小,早年可能是个小村落,废弃已久,此刻满眼残垣断壁,如几块破膏药粘在葱郁的山坡上。 
  这股残敌没有像其他溃兵一样顺公路逃走,也没有沿小溪流往下游逃跑,他们慌不择路窜进那片废墟,以之为屏障抵抗进攻。他们占据了一个有利地势,他们的抵抗掩护了其他同伙的溃逃,但是他们同时也陷入了绝境,因为废墟的后边是一片断崖,几分钟内他们就被三面围住,无路可走。 
  杜荣林带着他的人赶到山坡下,残敌还在抵抗,从废墟的破墙歪柱子后边往外射击。杜荣林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必须赶紧解决这些敌人,不能让他们拖在这里。 
  “迫击炮轰。”他下令。 
  迫击炮手支好小炮,开始轰击。第一门迫击炮弹呼啸着飞过废墟,落在山崖边上,第二门炮弹直接命中废墟。一股黄烟“蓬”地腾起,废墟前部一堵破墙被一炸粉碎,一个敌军士兵在爆炸气浪中摔出废墟,死在几米之外。然后又一颗炮弹命中废墟。   
  第一章 枪声起(5)   
  “停。”杜荣林说,“喊话。” 
  山谷间一片喊声,敦促敌军放下武器。喊声中,一支步枪从废墟后边伸出,枪口朝天,左右摇晃,枪刺在耀眼的阳光下闪光。 
  残敌决意投降。杜荣林吩咐继续喊,命令敌军把枪扔出来。敌军没再耽搁,接二连三把他们的枪支抛出破墙断壁,然后举着双手走出他们的阵地。 
  投降者共十二人,个个蓬头垢脸,军装上全是脏土,有如一群刚从土洞里窜出来的老鼠,有的头上身上还流着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步履踉跄走下山坡,在数十支枪口的监视下集中到小溪边上。有两个俘虏架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伤兵走在最后头。 
  杜荣林注意到俘虏里有几个军官,从领章上看,为两个上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尉。杜荣林让俘虏在小溪边的空地上站好,走上前一一审视,目光灼灼。俘虏们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把眼皮下垂,十分无奈,没有谁打算顶撞他的目光。 
  杜荣林没有发问。他本想知道这场遭遇战的敌军指挥官是不是就在这些人里边,是不是两个戴着钢盔的上尉中的某一个人,还想查一下射中赵波的那颗流弹出自哪个家伙之手。但是抬头一看升得老高的太阳,他改变了主意。 
  “叫小王。”他说。 
  小王是杜荣林的通讯员。只一瞬间小王气喘吁吁从后边跑了过来,小伙子跑步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因为他把一个花布包袱环抱在胸前,没法甩开双臂。他那花布包袱却包着个婴儿,有凄厉的啼哭声哇哇不绝,阵阵而出。 
  这是杜荣林在公路遭遇战中获取的一个特殊战果,一个看起来最多两个月大,极其瘦弱的女婴。这是个非常会哭的女婴。战斗打响之后,山谷里枪声震耳欲聋,这女婴不甘示弱,用她痛切的哭声使劲从枪声中钻了出来。杜荣林在山坡上听到了她的啼哭,他带着通讯员下到山谷公路时,哭声还断断续续不止。杜荣林发现哭声起自公路前边那辆被撞毁的卡车,是一种年纪很小的婴儿非常顽固、非常心酸的哭法,似乎已经声嘶力竭有些哭不下去了。杜荣林对小王说:“去看看。”通讯员手脚麻利爬上那辆车头冒烟的破车,车上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山谷顿时显得特别安静。杜荣林在那一刻举头四望,感到一种异样。 
  他听到天空中有一个声音,细细的,远远的,长长的,似隐似现,像是一个小孩在奶声奶气地叫唤,叫声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向他呼唤。 
  后来他总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自己当时听到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在战斗中,山谷里还有枪响,这一枪那一枪尖利而恐怖,到处是尸体和伤员。哪会有什么小孩在说话? 
  小王把一个包在花布包袱里的婴儿从破卡车上抱下来。这婴儿给杜荣林的第一个印象是实在太小了,看上去不比一只小猫大多少。她的小手小脚和小身子包在一层薄薄的花布卷里,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露了出来,拳头大的小脸上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杜荣林看到那张小脸时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东西居然会哭得那么响亮。大概是没有力气了,被抱下卡车之后,女婴就偃旗息鼓,不再那么凄惨万分地哭闹,只是闭起眼睛不住地抽泣,一边抽泣一边沉沉睡去,有两行委屈不尽的小泪珠挂在她的腮帮上。昏睡中的女婴把一根大拇指塞在嘴里,了无滋味地吮吸,估计是饿得不行。这个小东西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出现在杜荣林的面前:女婴很难算是一个俘虏,更不是战利品,但千真万确是来自敌方的阵营,属于某一个跟杜荣林刀枪相向的敌军人员。杜荣林指挥的这场短时间的战斗打垮了敌军,同时也导致婴儿被遗弃在抛锚的卡车里。 
  当时杜荣林朝婴儿看了一眼,摆摆手让通讯员把她抱走。 
  “放哪?”通讯员问,“放路边上?” 
  杜荣林停了会儿才说:“先抱着。” 
  这有些麻烦了。部队还在战斗,谁能抱着个孩子冲锋射击?但是不抱着还能怎么样?女婴不是俘虏,她没法照料自己。能把她像个急救包似的往地上随便一扔,让蚂蚁抬走或者让大太阳晒成个小人干吗?尽管小得像只猫,她也还是个人,一个婴儿,被丢弃在卡车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可还活着的小人儿。 
  当年杜荣林自己就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时他太小,什么都记不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哭得声嘶力竭,也不知当时自己比卡车里抱下来的这个是大一点,还是更小一些。也许就是这种经历把一些东西深深烙进他的下意识里,让他下令拾起一个被战争遗弃的婴儿时毫不迟疑。 
  看着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杜荣林忽然想到那女婴,让小王赶紧抱过来。女婴在小王的臂弯里又放声哭泣,本来她已经睡着了,在经历了一场大劫难后,她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熟睡。通讯员一跑她又被弄醒,即呜呜不停。 
  杜荣林目光炯炯,扫视着面前的俘虏,他注意到一个俘虏在女婴哭声突起时忽然抬头四望,身子摇晃,眼光闪烁。杜荣林挺惊讶,他想这可巧了。他朝俘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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