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咕咚”声。
曾毅一看,心道马老这也是真不容易,这吃饭快的毛病。估计也是被外面排队的患者给逼的。
马恩和喝完汤,就放下碗筷,起身坐到靠墙的一张木椅里。点着一根烟慢慢吸着,学徒把一杯热茶送到他的面前。只有此时,马恩和才是最为舒服惬意的,脸上有些享受的神色。
曾毅和包起帆也就不好再细嚼慢咽了,匆匆扒完碗里的米饭,牛饮一样喝了碗汤,就站起身了。
“吃好了?”马恩和才讲了吃饭以来的第二句话。
曾毅笑着道:“吃好了,多谢马老的招待。”
包起帆也跟着道谢,只是心里很不爽快。心道你这个主人如此快的吃饭速度,哪是待客之道,这分明是不想让我们吃嘛。
曾毅此时心里对马老的脾气秉性,就有了基本的判断,马老的医术是没得说,人也非常淡泊,只是有些傲气。而且习惯了我行我素,不喜欢讲那么多虚客套的话,玩那些待客之道,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吝于一顿饭菜,只是性格使然罢了。
如此就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去省里告状。叫停县里的医改政策了。
在马老的心里,他认为自己才是最了解中医的人。别人出的政策,他很难看上眼;而且他不喜欢的政策,自然而然就成了不利于中医的政策。再加上这次医改整顿,还把马老的侄子给拘留了,又整顿马老徒弟的头上,以他这种我行我素的脾气,不发火才怪呢。
“坐!”马恩和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椅子,道:“你的医术我是见识了,说实话,不在我之下。”
曾毅就笑了笑,连连摆手,道:“马老高赞。”
马恩和一摆手,道:“可叹我以前是夜郎自大,竟然不知道南江医界还有你这么一位人物。你这次到东江,是因为何事?”
曾毅就道:“实不相瞒,丰庆县最近出了一些针对中医的改革措施,我是特地过来取经的,听当地的人说起马老医术如神,就特地过来拜访。”
马恩和微微一点头,道:“什么改革措施,我看是净放狗屁、不干人事!”
包起帆的脸顿时变了变色,心道这个马恩和也太过分了,就算对县里的政策有意见,也不至于如此说法吧。
曾毅倒是不以为意,道:“不知马老为什么要这么讲,恕我直言,我倒是没有觉得丰庆县的政策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么讲,你是赞同丰庆县的这些搞法的?”马恩和就有些意外,今天自己和曾毅在医术上多有相同的看法,自己都要把这个年轻小子当做知己了呢,谁知他竟然赞同丰庆县的搞法,当下好奇问道:“那你讲讲,这些搞法都有哪些好!”
曾毅呵呵一笑,知道马恩和已经掉入自己彀中了,当下道:“刚才在诊室,我看到堂前挂了一幅字: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马老的菩萨心肠,令晚辈佩服。”
马恩和只是淡淡一摆手,等着曾毅的下文。
曾毅看着马恩和,道:“我看当今医界,有人半点医理不通,却以秘方自珍,偏安一隅,秘而不宣,并借此大敛其财,坐视世间更多的患者只能默默忍受痛苦,这种行为,是否与天下无病背道而驰呢?”
马恩和脸色稍滞,但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接着讲!”这个事情,倒有点像自己的侄子了。
曾毅于是又问:“与零星数人掌握几个所谓的秘方相比,马老是否更愿意天下所有的大夫都能开出药到病除的良方呢?”
马恩和这次倒是没有犹豫,道:“我观从古至今,没有一位名医是以‘秘方’而扬名天下、悬壶济世的。而且历代先贤,多留下医方医案造福于后世。多读医书、精研医术,这才是医者之正道,寄希望于几个虚无缥缈的秘方,只是区区小道,此法不可取。”
曾毅就道:“既然如此,那丰庆县要求中医大夫必须坚持‘一方一备案’,不得以‘祖传秘方’为由不给患者提供药方,这条政策似乎没有错吧?”
马恩和不得不又点了点头,道:“虽有小疵,但还算可行。”
“马老认为世上有‘包治百病’的神药吗?”曾毅再问。
马恩和道:“我行医数十载,从没见过这种神药。”
“那丰庆县又做了一件好事,严禁以‘包治百病’作为宣传口号,这是替中药正名!”曾毅说到。
马恩和想反驳几句,却发现根本无法反驳,只好再次点头,承认丰庆县的政策又对了一条。
“早上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门外患者至少有百多位,如果提高诊费的话,马老一定资财颇丰!”曾毅说了句反话。
果然,马恩和竖起眉毛,道:“我要是想发财,何必等到今天。”
曾毅又道:“既然提高诊费不好,那不如彻底取消诊费,马老您看如何?”
马恩和一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是从来不收诊费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给患者开的那些药上面还是加了点钱的,他得吃饭养家,而且不加钱肯定就会赔本,时间一久,入不敷出,谁还会再给自己供药呢?
曾毅笑道:“医者安贫乐道,对患者来说是一件好事,可如果医者连自己都无法生活,又何谈天下无病?这样的行医方式,能够维持多久?”
马恩和默然,曾毅说得倒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今中医界最大的问题,是中医人才如何存活,不是所有人大夫都像自己一样,根本不用发愁病源的问题。
只是马恩和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道:“提高诊费,只能是将更多患者拒之门外,这难道是好事吗?”
曾毅道:“要么是提高诊费,让医者发挥中药‘简廉效’的特色;要么是降低诊费,以药来养医。这两者之间如何权衡,马老可有更好的思量?”
马恩和就不能再反驳了,自己只看到了一面,但却没有看到另外一面,羊毛终归是要出在羊身上的,诊费省了,药钱自然就省不了了。
曾毅看马恩和有所意动,再抛出一个问题,道:“马老,你认为真的存在‘天下无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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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零章 时迁世移
马恩和被曾毅的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天下无病只是自己身为医者的一种美好心愿,但世间又何尝存在过什么天下无病呢,非但今天不可能达到天下无病,将来或许也永远不会达到吧。
沉默了许久,马恩和道:“这个只是一种理想。”
曾毅就笑了笑,道:“天下无病,自然就天下无医了,若是到了那一天,马老还会介意中医是否存在吗?”
马恩和再次滞住了,曾毅的这几个连环问题实在是太犀利了,一环扣一环,把马恩和的心神给彻底击溃了。是啊,自己的理想是要天下无病,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医生这个职业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既然医生都没有了,自己又何必在乎中医是否还存活着呢。
反之,只要能够做到天下无病,自己真的很在乎这个理想是由中医实现的,还是由西医实现的吗?
马恩和一时有些失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应对了,原来自己作为医者的最崇高理想,只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愿景罢了;而自己誓死捍卫中医道统的行为,跟理想比起来,竟然是个伪命题。
曾毅此时又道:“理想终归只是理想,回到现实之中,拥有再大理想的大夫也是需要吃饭的。只要一日没有实现天下无医,就需要有能够治病的医术存在着,医生们就还必须继续存在着,医者在,医术就不会消失。”
马恩和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对曾毅说什么,只是片刻之后,他又颓然放下,然后静默地坐在那里,直到手里的香烟燃尽,手指感觉到了灼烧,他才回过神来。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厚厚的千层底重重踩灭。
旁边的包起帆也是恍然大悟,原来曾县长要求必须通过这条提高中医门诊待遇的政策,目的是在于此啊。
“这么讲,你认为丰庆县的这些改革措施,是为了中医好?”马恩和终于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曾毅心中大定,这个问题已经显示马恩和原本的想法已经不那么坚定了。曾毅就道:“是不是为中医好。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措施肯定是要让中医变为一门真正的医术。仅仅是一门医术。”
马恩和就奇怪地看着曾毅,心中有些疑惑,难道中医不算是一门医术吗?
曾毅问道:“我想请问马老一个问题。当代被世人冠以“神医”称谓的中医,曾经有几人,目前还有几人?”
马恩和在心里默默地一算,竟然浑身一颤,他被自己的统计结果给惊到了,在近三十年来,国内并不是没有出现过神医,就马恩和自己知道的,就有七八位之多了。而且这些神医当时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这些神医的下场,却出奇地一致,全都锒铛入狱了。
据马恩和所了解,在这些人里面,有些是真有水平的,甚至水平都不在自己之下。而也有另外一部分,只是招摇撞骗之徒。
马恩和以前听闻这些“神医”的下场,或惋惜,或不屑,但从来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原因。招摇撞骗的假神医锒铛入狱,那是咎由自取。为什么真正的神医也会是这个下场呢。
今天曾毅这么一问,马恩和才意识过来了,究其原因,是因为中医没有把自己仅仅当作一门治病的医术,而世人也没有把中医当作一门真正的医术。
在“祖传秘方”、“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民族瑰宝”这些华而不实的光环照耀下,中医成为了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一边是步步没落,一边却是不断神化和神秘化,很多人不看中医,但却相信中医是具有神通功效的。
如此一来,半点医术都不懂的人就开始浑水摸鱼,胡诌几句《黄帝内经》中的经文,就堂而皇之走上了“神医”的神坛,直到被揭穿之后,不但自己锒铛入狱,还再一次重创世人对中医的观感。
而那些真正的“神医”呢,确实是具有高明医术的,但也绝不可能达到“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地步。神医自己心里或许明白,但世人却不清楚,世人一步步把神医推上至高的神坛,但神医治好了九十九例绝症,却只要有一例治死,便立刻就成为了杀人的庸医,从而锒铛入狱。
这样的例子,并不是一例两例,马恩和自己就碰到过很多次。
可以讲,来马恩和这里求治的患者,绝大多数都是疑难杂症、以及医院拒收的绝症。这些绝症患者已经被大医院下了“必死”通知书,他们不抱怨大医院不近人情,可如果吃了马恩和开的药突然死了,那责任就会是马恩和的了,你是神医啊,你怎么可以治不好呢!
一位九十岁高龄的患者被送来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马恩和设想设法,让患者多活了半个月,可患者去世之后,家属却上门来讨说法,搞得马恩和灰头灰脸,说句诛心的话,难道你还真能活到一百岁吗?
马恩和也因为类似的投诉,进过丰庆县的班房,好在是上面有领导讲了话,这才全身而退。
现在回过头来想,作为医者的自己,是否也过于自信了呢?明明是已经无挽救可能的患者了,自己却非要逞能一试,到底自己是要证明自己医术不凡呢,还是要证明中医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呢?
医术仅仅就是一门医术,想要救人,首先自己必须承认她只是一门医术,如此而已。
反过来讲,想救中医,只能是让中医先成为一门踏踏实实的治病救人的学问,而不是其它,她不应该被神化,也不应该被贬低,更不应该具有任何特殊性。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马恩和长长叹息一声,没想到自己行医一生,可论到对中医的见识,竟然还不如一位刚出道的年轻后辈呢,后生可畏啊!
曾毅就没有再针对这个问题深入讲下去了,他知道马恩和已经理解了。道:“这只是晚辈的一点浅薄认识,能够得到马老的肯定,晚辈很受鼓舞。”
马恩和知道曾毅这么讲,是在给自己这位前辈面子,便道:“你讲得很有道理,令我也很受启发。”
曾毅怕马恩和是嘴上客气,心里还有想法,就忙站了起来。道:“要是有什么孟浪之言。还请马老前辈指正,晚辈虚心受教……”
马恩和就摆了摆手,道:“你坐下吧!你讲的这些我很喜欢听。丰庆县这方面还有什么好的措施,你给我再讲讲。”
包起帆一听,顿时心里直嘀咕。敢情你老人家连县里出了什么政策都不知道,就跑到省里去告大状了,这护短未免也护得太厉害了吧,看来这神仙也会犯错啊。
曾毅就重新坐下,把县里这次出台的政策细细给马恩和解读了一遍,包括如何引导中医步入正轨;又如何限制中医大夫的一些违法乱纪行为;甚至包括对于那些颇有效验的秘方药,丰庆县也有专门的扶持政策。
当然,不会再是以秘方的形式出现了,而是选择以商业投资、政策支持的形式进行开发。把这些秘方药做大做强,或许未来再出几个片仔癀、云南白药、季德胜蛇药也未可知。最为关键的,是可以让更多的患者从中受益。
马恩和听了曾毅的这些解释,终于是甩掉心里的包袱,针对曾毅的一些解读,寡言少语的他,竟然还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往常中午一顿饭。马恩和只耽搁半个小时,而今天竟然破天荒吃了两个多小时,在门口负责排号的年轻学徒,中间好几次耐不住性子跑进来察看。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喧嚣之声。
马恩和只得停下话头。道:“时移世改,为医者也要顺应这种变化才是啊!”
曾毅点点头。很赞同马恩和的这句话,中医近代毫无进步,跟自身这种泥古不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他道:“马老高见!”
说话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