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
滑稽,觉得这个老人家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
:“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
,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
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
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二、父子皆良将 歧见何彷徨
王贲刚在府门前下马,守候在门厅的家老立即迎了上来。
散朝之后,父亲的护卫骑士给王贲传了父亲四个字:夜来回府。王贲当时只
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匆匆上马走了。晚汤之后,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贲只
好快快过来了。依目下爵位,王贲在咸阳出行当乘六尺伞盖的轺车,然王贲素来
不事张扬,更不想在父亲府邸前冠带高车,故此便服骑马,护卫也不带只身来了。近日,王贲自己也觉迷惑,原本一见父亲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这个上将军父
亲。可自从南下中原独当战局之后,王贲却越来越觉得父亲很有些令他不适的做
法:对王命太过拘泥,对军政大略太过收敛,多次放弃该当坚持的主张,言行举
止诸方面都不如从前洒脱。以前,王贲是极其敬佩父亲的。但南下之后,尤其是
父亲班师还都后在大朝会的老态,令王贲既觉难堪又觉困惑,既往对父亲的崇敬
流水般没了踪影,只要看见父亲便不自觉地郁闷烦躁。
“少将军,请跟老朽来。”家老恭谨细心一如往昔。
“这是家,我找不见路么?”王贲脸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将军在另处等候少将军。”
“你只说地方,我自己去。”
“还是老朽领道。府下格局稍变了些许,只怕少将军不熟也。”
“旧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将军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饶舌了。”
王贲跟着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来,果然眼生得不认路了。原本,这座上将军
府邸占地虽然很大,却是空阔简朴,中轴六进偏院三处后园一片,王贲闭着眼都
可以摸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今日进来,层层叠叠亭台楼阁水池树林***摇曳,恍
如山东小诸侯的宫殿一般。若非家老带路,王贲当真不辨方向。蓦然之间,王贲
有些恼怒了。父亲与自己一样,常年在外征战,如何有闲暇将府邸整治得如此华
贵?定然是这班家老管事挥霍铺排。
“家老办得好事!”王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请少将军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铺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劳?”
“啊呀呀少将军,老朽一言难尽也!”
“秦法连给君王贺寿都不许,你等不怕违法?”
“说得是说得是。”家老连连点头,却再不做一句辩解。
王贲也黑着脸不说话了,对这班管家执事说也白说,必须得跟父亲说。如此
默然又过了两道木桥,来到池畔一片树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摇摇的假山,才在山
顶茅亭之下见到了布衣散发的父亲。亭廊下点着一束粗大的艾草,袅袅烟气驱赶
着蚊蝇,秋月照着水面,映得山顶一片亮光。山风习习,父亲半靠亭柱坐在一张
草席上,疲惫懒散之态确实与军中上将天壤之别。
“父亲……”
“来了。坐下说话。”
“父亲,容我先见母亲与大哥再来。”
“不用了。家人全数回频阳老家了。”
“父亲……”
“惊个甚,坐了说话。家老,任谁不许近山。”
父亲的话语很平淡,家老却如奉军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贲走进茅亭,从石案
上提起陶罐给父亲面前的陶碗续满了凉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说话了。灭赵大战之
后,秦王派李斯将王氏家族百余口迁来咸阳,还大修了一番当时的上将军府。三
两年来,虽然王翦王贲父子一直不在咸阳府邸,可这座上将军府依旧是热气蒸腾
勃勃生机。因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经从频阳转到了咸阳。母亲执掌内事,大哥
与一班族兄族弟则已经开了铁木作坊,做起了造车与农具生意。王贲在大梁战场
时,曾接大哥一信说:父亲不许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农做商或者从军打仗。其中几个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劝说父亲允许他们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贾便
了。王贲当时专注战局心无旁骛,只给大哥简短复信:父命无差,兄当一心,无
由再说父亲。王贲心下清楚,定是几个族兄弟不想做商贾,从军又觉太晚,于是
说动大哥生出这般主意。那时,王贲以为父亲没有错,国人都去做官,谁却去周
流民生?身为庙堂栋梁,王氏理当有大局气度。可如今,一个偌大家族刚刚安稳
下来,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连他也不知会一声?若没有父亲的严厉命令
,王贲相信,谁都会跑来找他劝说父亲的。他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足证父亲是
有备而为周详谋划的。然则,如此这般究竟为何?王贲实在有些无法理解父亲了
,而且,诸多不解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灭楚之战,你举李信为将?”父亲淡淡开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亲说法如何蹊跷,王贲都没有论说国事的兴致。
“好在有胸襟,利于朝局,亦利于自固根基。”父亲似在自说自话。
“身为上将,唯虑国家,没有自固之心。”王贲不能忍受父亲的评判。
“心者何物?岂非言行哉!”
“就事说事,李信足以胜任。”
“错。就事说事,灭楚领军王贲最佳,比李信更可胜任。”
“……”
“不说话了?”
“……”
“秦王知人,必察贲、信之高下。然则,秦王必用李信。”
“朝会尚未议决,秦王亦未决断,父亲何须揣测。”
“揣测?”父亲嘴角轻轻淡淡地抽出一丝冷笑,依旧似在自说白话,“秦王
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贲扎实,却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间根由,不在
将才之高下,而在庙堂之衡平。天下六国,王氏父子灭其三,秦国宁无大将哉!
秦王纵然无他,群臣宁不侧目?秦人尚武,视军功过于生命,若众口铄金,皆说
王氏之功尽秦王偏袒所致,群将无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国宁不危哉?王氏宁不
危哉?”
“虑及自家安危,父亲便着意退让?”
“苟利国家,退让何妨,子不见蔺相如么?”
“纵然退让,亦当有格。何至老态奄奄,举家归田?!”
“老态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气度,是国家气度。”
“大臣尚无气度,国家能有气度?”
“驳挡得好。”父亲一反常态,从来没有过的温和,点头称赞了儿子一句,
又饮下一口凉茶,依旧自说白话了,“当此之时,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
:大胆起用公议大将,做攻灭最大一国之统帅。成,则战功多分,衡平朝局;败
,则群臣自此无话,战事大将可唯以将才高下任之……”
“父亲是说,秦王是在冒险用将?!”
“明君圣王,亦有不得不为之时也。”
“父亲!”王贲终于不堪忍耐了,冲着父亲一泻直下,“此等迂阔之说,王
贲不能认同!自家退让也罢,老态奄奄也罢,举家归田也罢,王贲都可以忍了不
说,但凭父亲处置。然父亲既然察觉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险,宁肯坐观成败,却
不直谏秦王,王贲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胸襟开阔,王贲是认定了跟准了!纵
然心有歧见,纵然与秦王相违,王贲也要坦诚陈述以供决断!这既是臣道,更是
义道!如今父亲洞察诸多微妙,却包藏不说,放任国家风险自流,心下岂能安宁!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亲为师,父亲却隐忍不告,宁负‘秦王师’之名,宁负直
臣之道哉!王贲明言,父亲当以商君为楷模,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不当以
范蠡那般舍弃国家只顾自身的全身之道为楷模!父亲不说,是疑惑秦王顾忌王氏
功高,这与山东六国攻讦秦王有何两样!王贲直言,父亲不说,我自己上书秦王
,争这个攻楚主将!”
父亲只淡淡笑着,始终没有说话。
“父亲,儿告辞。”
“给我坐下!”父亲突然一声厉喝。
王贲没有坐,也没有走,只黑着脸钉在大柱旁气喘咻咻。
“你小子尽公不顾私,何以举荐李信为将?”
“我……”
“你自以为不如李信?”
“……”
“能使铁将军王贲违心举荐,足证此事不可轻慢。”
“不一样!……”王贲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亲叹息一声,突然贴着大柱笔直地站了起来,其剽悍利落之态虎虎生风。
瞬息之间,王贲双眼瞪得溜圆,对也!这才是父亲,这才是秦国上将军!父亲没
有理睬王贲,大步出亭在山顶转悠了几圈,这才走了回来,拍打着亭栏正色道:
“你小子,谅也不至于将老夫看做奸佞。然老夫还是要说,你小子还嫩。自以为
心无二虑,自以为忠于国家,自以为任何时日可以说任何话,做梦!学商君?说
得容易。商君面对的君主是谁?我父子面对的君王是谁?商君面对的大势是甚?
今日大势是甚?一样么?不一样!只说目下秦王:一则,起用李信确有大局筹划
之考量,该当赞同,说甚去?二则,战场事奇正万变,冒险多有,战胜者也屡见
不鲜,况且,楚军也确实疲弱不堪。此时,老夫若说李信必不成功,只怕连你小
子也要反对,况乎群臣?况乎秦王?三则,秦王天纵之才,多年主持灭国大计从
无差错,朝野声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见胸有成算,说秦王已经有些许自负
也不为过。当此之时,老夫以自家评判,强说秦王改变决断,可能么?更何况,
秦王决断也有你等一班新锐将军一力赞同,并非秦王独断,老夫何说?说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离心,再没有任何好处!你小子说,将老夫这个秦王师让给你,
你能去纠缠着秦王憨嚷嚷么?”
“……”
“世间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亲淡淡补了一句。
王贲瘫坐在亭栏不说话了。良久,王贲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凉茶,向父亲一
拱手,匆匆大步离去了。父亲再没有喝阻,也没有说话,只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飘进了耳畔。蓦然之间,王贲有些怜惜父亲,但还是没有回头。
三日之后,王贲奉命入宫,共商对楚大战的最后决断。
这次是小朝会。秦王的庙堂谋划三大臣(丞相王绾、长史李斯、国尉尉缭)
加上将军王翦、蒙恬,再加王贲、李信、杨端和、辛胜、章邯等几员主力大将与
老将军蒙武,长史丞蒙毅里外行走,算是半个与会者。没有了大朝会的齐楚先后
之争议,小朝会简短了许多。先是丞相王绾禀报:由丞相府总领,各方官署已经
做好了相关的伐楚筹划,相关郡县的粮草器械民力已经开始预为囤积。接着李斯
禀报:几日来已经征询了几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谋划,没有新方略提出,均大体赞
同李信将军方略。之后,老尉缭的竹杖遥遥指点着地图,陈述了秦王与几位大臣
在大朝会之后谋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后,秦王征询诸人评判,说明如无重大异
议,则照尉缭陈述之方略进兵。三大臣之外,王贲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将均表赞同
,蒙恬申明无异议。只有王翦说了一句题外话:“伐楚之战,贵在正,不在奇。
主将但有韧性,此战未必不成。”却没有就进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
经明白陈说了自家看法,秦王与大臣将军们也再没有要王翦说话。
此次朝会明确的进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二十万大军直下楚都寿春;
其二,以王贲部秘密进兵淮南江北,隔断楚军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军顺江东下,占据彝陵房陵,隔断楚军荆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贾为后援大臣,全力督导中原郡县粮草民力。
王贲很有些沮丧。没有想到小朝会的几乎一切部署,都被父亲事先说中了:
大将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万,文武大臣们果然是无人异议,秦王也
果然没有再度征询父亲谋划的意思。唯有两处王贲没有想到,却也暗合了父亲的
预料,一是派老将蒙武做伐楚副将,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围偏师将军。这般分派,
王贲确实没有感觉到战事谋划的合理性,却隐隐嗅出一股军功多分的气息。这令
王贲很是郁闷。蒙武固然资望深重,所率老军也是昔日秦军精锐,然蒙武毕竟久
在国尉署,没有做过领军大将,其将性又偏于柔弱,既不能补李信之缺,又不能
纠李信之错,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说,不教王贲做伐楚主将也罢,至少
该派自己独当一面追歼燕代余部。王贲确信,只有自己的轻装飞骑,才能彻底干
净地荡平残赵飞骑与辽东猎骑之患,最终平定北中国。可如今,他王贲却只能担
任淮南江北之遮绝偏师。如此使命,秦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会做得很出色,秦王若
想均分功劳,何不将这个偏师之功也让给冯劫或冯去疾等大将,何须一定要派给
他?
郁闷归郁闷,王贲还是没有再去见父亲。
那座上将军府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人,王贲也没心思回去了。与父亲再度
探讨朝局,王贲实在没有心绪,何况大军已经开始集结,也该赶赴军中了。可是
,就在王贲马队开拔的前夜,大哥匆匆赶来了。大哥说,父亲教他传话:子为国
家大将,唯当以战局为重,无虑其余。大哥说,这是父亲的郑重叮嘱,说不清其
中奥秘,父亲也不许他过问。王贲说,没甚,教父亲放心,王贲不会荒疏国事。
大哥言犹未尽,似乎有话,又吞吐不说。王贲送大哥上路时一再追问,大哥才说
,父亲有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