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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时,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在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也是泪眼朦胧。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却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当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要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本府便是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只好径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进庭院,此刻一片萧疏冷落。李斯原本是无爵试用官员,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仆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个咸阳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说是要依法清点官宅,待李斯处置完自己的私财,他便要清户封门。看着空荡荡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庆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则岂非大大难堪?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也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便了。”举步要走之间,小吏却低低说了声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的老秦夜市吃饭,而是专拣***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这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李斯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听说这里夜市比昼市更热闹,又寻思着在这里撞不见秦国熟识官吏,便赶来要一醉方休,泄泄郁闷之气。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却是***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直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
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这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客官歇店么?”一个脆亮的声音陡然飘来。
李斯抬头一看,一个红衣童仆笑盈盈矗在面前,与街中情形万分地不和谐,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会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丢在这里?”红衣童仆却乐呵呵笑道:“我东家是齐国田氏商社。主东说了,走主不走仆,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几日。这不,才派小子几个守店。先生要是赏光,小子不收分文,还保先生酒足饭饱睡凉快,小子只图个守业有客,领一份赏金。”当啷啷一串说来,流畅悦耳,分明一个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贫寒,少时曾经在楚国上蔡县的官库做过仓工,后来又做了官库小吏,深知少年生计的辛苦处。听少年一说,不禁喟然一叹:“难为你小子有胆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红衣童仆高兴得双脚一跳,接过了李斯手中马缰,说声客官跟我来,便一溜碎步进了前方四盏风灯的大铜门。李斯跟着走进,只见大店中空荡荡黑沉沉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与只有回廊拐弯处才有的一盏风灯,隐约可见一座座小庭院与几排大屋都封了门上了锁,幽静萧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点说:“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齐国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预先约定,有钱也没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与游学士子最喜欢的,平日天天客满。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是仓储库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偿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库房。守店期间,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厌烦。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满脸涨红。
“好好好,看看再说。”李斯不屑争辩。
少年再不说话,领着李斯穿过一片胡杨林,到了一片大水池边。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沿途黑沉沉空荡荡的沉闷与萧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点说:“客官,这是商社的贵客坊。平日里,只有齐国的使节大臣入秦才能住的。这里距离庖厨、马棚、车场,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难得。”
“先生不说我店势利,小可便高兴。”
“小哥,方才得罪,见谅。”
少年咯咯一笑:“哪里话来,先生是逐客令后的第一个客人,小可高兴都来不及呢。走!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说罢,少年领着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门前。这座庭院与相邻三座不同,门口矗立着一座茅亭,池边泊着一只精巧的小船,显然是最尊贵的寓所了。门口老仆见客人近前,过来深深一躬,接过了少年手中的马缰便去了。少年领着李斯进院,转悠介绍一番,便将李斯领进了正房大厅。大厅西面套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便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却是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这是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去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这是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他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还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便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却见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两百字:
逐客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了地毡上。
少年却笑了:“客官大哥,闷酒闷睡准伤身。教小可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飘荡一时半时,回来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斯出门。门口肃立的老仆一见客人出来,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客官酒意游池。”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少年扶着李斯已经到了岸边。李斯虽有酒意,借着月光却是看得清楚,这池堤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叹,若不是可恶的逐客令,这齐国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却是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驾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矇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然是郑国,却是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作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青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作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青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