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高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华夏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而能始终维持着强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部秦军没有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称王自立,而是真访地接受了西汉中央政权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入了华夏文明的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趁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高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二,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日”(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性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说,愿意与南粤赵佗结威松散的诸侯自治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楚国对岭南的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丰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华夏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在元气衰弱的恢复时期。
而赵佗之回书,却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高皇后偏听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王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地图谋割地自立。最后,赵佗将其自觉回归华戛文明的心曲坦诚地说了出来: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伺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长处岭南四十九年,抱孙之期尚寝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汉”,其间隐藏了伺等深厚的大精神!
铁血文明 第十三章 铁血板荡
一、阴山草原的黑色风暴
父亲的丧礼尚未完毕,蒙恬马队便风驰电掣北上了。
九原将军的秘密特急军报飞抵皇帝案头的同时,正在与二弟蒙毅商议父亲丧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秘密特急军报。没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驱车进厂皇城。蒙恬踏上东偏殿石阶时,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远便笑了:“我说不须特召,如何,人来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请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气,好容易得个出口,谁能忍得了?走走走,进去说话。”这便是嬴政皇帝,辄遇突发挑战,立即意气风发。蒙恬深知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觉笑道:“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钉子是铁打的!”
一路笑声中,君臣两人走进了皇帝书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张挂好的北边大地图前指点起来。嬴政皇帝道:“这个头曼单于胆子大,竟敢以倾巢之兵南下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实做了他!”蒙恬道:“这次军报,是臣多年前安进匈奴单于庭的秘密间人发出的。确定无疑。匈奴人必以为秦国没了王翦大将军,南方军力吃紧,中原又有老世族动荡,是故要发狠咬我一口!看来,这头匈奴野狼当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号是甚?是虎狼!咥它连骨头渣也不留!”蒙恬指点地图道:“臣之谋划是:这次大战一举越过河南地,占据北河,占据阴山草原!而后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歼!拿下狼居胥山,进占北海,则华夏北边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筹划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该咋打咋打,我是不管。
我只给你粮草管够,教将士们结结实实打狠仗!”蒙恬问:“陛下欲以何人总司后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险阻并未根本改观。我意,还是马兴老到可靠,你以为如何?”蒙恬立即点头:“陛下明断,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
“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两老将军之后,也北上九原。北边其余事宜,届时一体决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宫时,恰与匆匆进宫的蒙毅撞个正着。见蒙毅已经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惊讶道:“正在老将军丧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国难大于私孝,外患在即国务紧急。臣职司中枢,若不能助陛下处置政事,岂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当责我不忠于国家也!”蒙恬在旁含泪笑道:“陛下,二弟已经除服了,不说了……”嬴政皇帝眼中骤然泛起了一层泪光,对着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两位放心,老将军安葬,嬴政亲为护灵执绋!”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马队出了咸阳。
蒙恬马队没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绕道频阳美原山庄,前来拜会了通武侯王贲。这是皇帝的秘密叮嘱,也是蒙恬的内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贲,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着父亲的陵墓修治,倏忽间须发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几乎不敢认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贲父子的特异关系:形似相拗,实则父子情谊至深。王翦终生眷恋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终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园日月,然却在秦军战败的艰难时刻临危受命,一头霜雪而南下万里,直至身死异乡。王贲少年从军,对父亲从来没有过寻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军事上也多与父亲背道而驰,然在内心,王贲对父亲却是极为依恋的。蒙恬清楚地记得,当他从九原兼程赶回咸阳奔丧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王贲赶赴函谷关外拜迎灵柩,哭昏了不知几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将王翦灵柩也与蒙武灵柩一并移送太庙冰室保护,以等待葬礼,而将王贲送回频阳,以修治陵墓为名义使其养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丧礼,则虑及王翦深恋故土,派扶苏直接护送其灵柩回归频阳,并代皇帝专一守灵,直到皇帝亲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见,蒙恬方知王贲根本没有一刻养息,一直在无尽的自责与哀痛中奔波操劳,任谁也不能劝阻。
蒙恬与王氏一门,有着特殊的关联与特殊的情谊。
论国政,蒙恬与王翦同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干,又共同受命整训新军。蒙恬对王翦视若长兄。论军中资历,蒙恬高王贲一辈。然王贲军旅天赋极高,战功显赫,爵位军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实上与蒙恬又是年齿相仿的同辈。举凡军国大政,蒙恬与王贲倒是更为合拍。更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为将门,同为秦军砥柱,又同遭父丧;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显然便无法与会王翦葬礼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见王贲,蒙恬永远不会安宁。
与此同时,蒙恬还潜藏着另一个心思。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忧虑。嬴政皇帝要蒙恬试探,看看能不能借大举反击匈奴之战,将王贲从无尽的哀思中拖将出来。嬴政皇帝忧心的是,以王贲的执拗专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会从此郁郁而终。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赋大将,皇帝是不敢想象的。为使蒙恬心无顾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嘱:若王贲果有君之达观,能够北上,阴山之战仍以君为统帅,王贲为副帅,不夺君多年谋划之功。蒙恬很为皇帝这番叮嘱有些不悦,坦诚地说:“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几三十余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争军功,岂能放弃灭齐一战?只要陛下为国家计,为臣下计,蒙恬夫复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说得脸红了,大笑一阵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没有料到的是,蒙恬在灵棚祭奠之后与王贲会谈,王贲已经麻木得无法对话了。蒙恬无论说甚,王贲都只默默点头,喉头哽咽着语不成声。蒙恬无奈,最后高声几句道:“王贲兄,胡人三十余万大举南下!你最善铁骑奔袭之战,又熟悉北边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贲目光骤然一闪,喉头却又猛然一哽,白头瑟瑟地摇着,终于嘶哑着声音艰难地说话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后一程,我,我得亲送他上路……”一句话未了,王贲便倒在了灵前,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到两个时辰,马队卷出了频阳县境。
踽踽离开美原山庄的蒙恬,心下感慨万端。王贲没有错,不能在这位天赋大将最为痛心的时刻苛责于他。毕竟,王贲最后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战场与为父做最后送行的剧烈冲突中心神崩溃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说?然则,也不能责备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来,蒙氏兄弟能如此达观,天赋战场奇才的王贲何以不能?而将一个酷好兵家的大将引出哀思的泥沼,还能有比大战场更具吸引力的事么?以蒙恬对王贲的熟悉,这位有小白起名号的将军,最大的特质便是冷静过人。唯其如此,王贲心境似乎又不能纯粹归结为被悲伤淹没。谁又能说,王贲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胜匈奴,而宁愿自甘回避?否则,王贲能听任匈奴大举南下,而不怕终生秉持大义的老父亲魂灵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无法说得清楚了。因为,任何一个发端点都充满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确切地知道一件事:大举击退匈奴的重任,责无旁贷地压在了他的肩上,无人可以替代了。于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飞驰中思绪一齐凝聚到了大河战场。一日一夜,蒙恬马队便从关中飞越上郡,进入了九原。
欲明此战,得先明此时的秦胡大势。
战国之世,秦、赵、燕三国在主力集中于华夏大争的同时,俱与北方胡族长期抗衡着。一百六七十年间,总体情势有进有退。若以对胡作战论,燕国大将秦开平定东胡相对彻底,连续几次大战,一举使东胡部族退却千余里,其势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鲜,而有了燕国的乐浪郡。东胡至此溃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对胡作战的主力,则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对北胡几次大反击,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并设置了云中、雁门、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变成了匈奴。所谓胡患,则成了一种泛称。及至战国中期,赵国主力集中对抗秦国,北方对胡之战一直处于守势,除李牧军反击匈奴大胜之外,没有过大战反击。西部对胡作战主力,自然是秦国。秦的西部对胡作战,侧重点先在西部的对夷狄之战,中、后期则越来越偏于防御北方的匈奴。九原驻军的稳定化,是秦对匈奴作战的长期化标志。但是,直到秦一中国,秦对北方匈奴之战主要是奉行防御战略,没有过大战反击。
战国后期,匈奴势力已经大涨,远远超过了战国前、中期的诸胡势力。
其时,匈奴军力已经全部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其机动掠夺能力,则已经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说,今日山西陕西的北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与匈奴拉锯争夺的地带。大河从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绕行数百里,又复归主流。这条分流,时人称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时人则称为河南地。此时的匈奴军力,已经越过了北河,大掠夺的范围事实上覆盖了整个河南地与东部的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甚或包括了更东边的渔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