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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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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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我知道这很烦人。那就让我们暂时不谈肉,谈那个化妆成农民的记者。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

“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

“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迷药吗?”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时候它们还不是死狗。

“听说是一种红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冒起一股子红烟,有人说还能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着了这烟雾,立马就昏倒了。”大叔用愤怒夹杂着恐惧的腔调说,“他们跟那些使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道门,我们庄户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药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难以搜求的。”

我低头看看大叔脚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问:

“这是用酒麻醉的吗?”

“用了两斤酒,四个馒头才把它们醉倒,”大叔说,“现在都是些低度酒,没劲儿。”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芦柴棒,戳着那些乌油油的狗唇,不时地暴露出惨白的狗牙齿,浓烈的酒味儿从狗嘴里散发出来。那些狗偶尔翻翻白眼,发出梦呓般的哼哼声。

一台磅秤,被一个男人推着,铁轮子嘎拉嘎拉地响着,挂秤砣的铁钩子摇晃着,从远处的仓库到达了近处的狗栏。为了便于管理,我们在紧靠着羊栏和猪圈的地方,新建了一个狗栏。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们注水车间的一个工人到狗、羊、猪混放的栏里去捉猪时,被几条因为长期关闭变得半疯的狗咬去了半个屁股,那人至今还在医院里疗伤,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医院里有人偷偷地出来说那批狂犬疫苗早就过了有效期。这个人最终会不会发作狂犬病现在还难以预料。当然促使我们下决心投资建设狗栏把这几种畜生分开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狗咬伤了工人的屁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些出卖时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后,就开始捣乱破坏。它们依仗着犬科动物尖利的牙齿,对猪和羊发动频繁的攻击。混养着三种畜生的栏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很少有安宁的时候。安排完车间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来看热闹。我们看到,在难得的片刻安静里,几十条狗站着或是趴着,霸占了栏内的大部分空间。在栏内的另外两个角落里,一个角落上是猪,白的,黑的,还有几头白底黑花的。另外一个角落上是羊,绵羊,山羊,还有几只老奶羊。猪们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头朝着栏杆的方向,屁股朝后。羊们也是紧紧地拥挤着,但一律头朝着外,几头长着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担当着护卫的任务。大多数猪和羊身上都有伤,血迹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们看得出来,即便是狗们休息的时候,猪群和羊群也还是处在紧张不安之中。狗们最放松,在休息的时候,它们内部也发生冲突,有时候是两条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样子,有时候会发展成狗群的大混战,这时候羊群和猪群安静得似乎不存在了。几十条狗咬成几个团体,满栏翻滚,狗毛横飞,狗血喷溅。有的狗受了很重的伤,连腿都被咬断了。可见它们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我和妹妹曾经探讨过这样的问题:当狗群里发生了激烈的内战时,猪和羊怎么想?妹妹说:它们什么都不想,因为它们一直捞不到睡觉,终于可以趁着狗群打架时睡一会儿了。我本来想反驳妹妹,但往栏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猪和羊都趁此机会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儿呢。狗群内战的情况比较少见,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满脸奸笑的狗,向羊群或是猪群发动进攻。猪群里那几头大猪和羊群里那几头大羊,刚开始时会壮着胆子,向进攻的狗发动反击。公羊抬起前腿,把头高高地昂起来,然后猛地顶过去,但那些狗很轻巧地就躲闪过去了。有人要问了:你不是说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吗?怎么一个个都像山林里的狼一样机警呢?是的,刚刚关进来时它们的确傻乎乎的,但关押进栏之后,我们一个星期都想不起喂它们一次,饥饿使它们野性恢复,恢复了野性的同时它们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复。它们开始自己猎食,猎食的对象自然是同栏关押着的羊和猪。公羊的进攻落空之后,马上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还是先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来,然后扬起头,把头上的大角对准狗抵过去。公羊的动作僵硬,单调重复,很像木偶,狗轻轻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公羊勉强地发动了第三次进攻,但气势就更加虚弱,狗几乎是慢吞吞地就闪开了。三次进攻失败之后,公羊的精神就被彻底地瓦解了。然后,狗们一齐狞笑着,冲进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咙咬断了。受伤的羊凄惨地鸣叫着,没受伤的羊,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碰瞎撞,有的头撞在铁栏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过去了。群狗把被咬死的羊,片刻之间就分解了,然后就吞食了,只剩下一些不好吃的羊蹄子、羊角和几块带毛的破碎的皮。当羊群遭难时,猪群里的猪颤抖不止。狗们吃腻了羊,就向猪群发起进攻。几头大猪也试图抵抗,它们闷着头,喉咙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像黑色的炮弹,向着狗冲去。狗身体往旁边一闪,瞅准猪的屁股,或是耳朵,狠狠地就是一口。猪惨叫着,试图回头咬狗,但当它刚一回头时,几条狗就趁机扑上去,把这头猪放倒在地。猪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但一会儿工夫,它就不叫了。它血流遍地,肚皮已经被狗们豁开,几条狗扯着猪的肠子,在栏里跑来跑去……

看了上边的描绘,大家就该明白了,即便是它们不咬伤工人的屁股,我们也要把它们分开了。否则我们损失了很多优质的羊肉和猪肉不说,我们还将豢养出几十条凶恶的狼狗,处理它们不用毒药,也要用机枪了。从好玩的角度讲,我希望永不把它们和猪羊分开,但我毕竟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我是厂里的车间主任,肩负着重任,绝不能光图好玩而给厂里造成经济损失。我们用了三十多斤牛肉和二百片安眠药,让这批疯狂的狗一个个进入梦乡,然后拖着它们的腿,将它们关在新建的狗栏里。它们昏睡了三天,才一个个摇摇晃晃地醒过来。在陌生的环境里,它们一个个目光迷茫,一时都找不到东西南北。然后它们就围着栅栏转圈,嗥叫。食物决定动物的性情,甚至会影响动物的体态。这些狗来到我们这里之前,吃的是配方饲料,现在,我们给它们吃的是屠宰车间的下脚料,喝得是猪血牛血羊血。所以无论是多么傻笨软弱的狗,只要关进这个狗栏里,用不了几天,就恢复了野性,变得像狼一样。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一是要处理屠宰车间的下脚料,二是要培养一批真正的好狗,这样的狗肉,跟那些吃着配方饲料长大的菜狗的肉有巨大的区别。老兰说冬天即将来临,吃狗肉的季节到了,在这个季节里,我们都需要用富有野性的狗肉补充一下阳气,而且我们还准备用这批好狗的肉,请客送礼,为我们肉联厂的未来铺平道路。我和妹妹多次看到,在星光灿烂的夜晚,狗们蹲在栏杆边上,望着天上的星斗,不时地仰起头,张大嘴,发出那种凄厉悠长的长嗥。这已经不是狗的叫声而是狼的嗥叫了。如果是一匹狗这样嗥叫,也制造不出多少恐怖的气氛,但几十条狗一起这样嗥叫,就使我们的肉联厂的夜晚,像一个地狱一样可怕。我和妹妹胆子很大,我们俩曾经在一个月光明亮之夜,悄悄地接近狗栏,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观看。我们看到,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下,放出了绿色的幽光,好似许多的小灯笼在闪烁。我们看到,有的狗在扬头长嗥,有的狗在跷着后腿往栏杆上撒尿,有的狗在月光下奔跑、蹿跳,它们矫健的身体在跳跃中舒展开,画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它们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烁着上等的绸缎才能发出的光芒。这哪里是一群狗?分明就是一群狼。由此我就想到了,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必然会有巨大的差别,看看这些狗就明白了。这些狗吃配方饲料时,懦弱如羊,蠢笨如猪,而一旦改为吃肉,马上就变成了一群狼。妹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贴近我的耳朵说:哥哥,我们两个,是不是狼变的?我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对她说:是的,我们是狼变的,我们是两个狼孩子。

我们看到,在月光下蹿跳的狗,不是为了锻炼它们的身体,它们是妄想跳跃栏杆,到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过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吃了肉喝了血之后,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们一定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那就是在冬天到来之后,被捉到注水车间里注水,注得体态臃肿,迈步艰难,连眼睛也深深地陷进去。然后就会被运到屠宰车间,一棍子打晕,然后被活剥狗皮,然后被开膛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着排队的人喊:

“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

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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