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家丑- 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说:“一个劲地说郑连三是插进革命委员会的一只黑手。说他的姐姐是刀客,抢过党的地下联络站,干扰过对沙一方的批斗。他本人,开刀讨饭,恶习难改,混迹江湖,流氓成性。运动中,他多次挑起事端,并亲自指挥武斗。等等。”王贵桥说:“郑连三是苦出身,关于他姐姐的问题是我亲手处理的。这不是戳他心里的伤疤吗?红造总这一举动是对抓陈小焕、沙吾同的一种必然反应。只是来得这么快,怕是上边有啥背景。你不要轻易表态,处理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在敏感问题上,千万小心,别让事态恶化。”循循善诱,像个兄长,又像是师傅带徒弟。齐秋月对老领导的关心,很是感激,说:“我会照你的话做,捅不了漏子。你安心养病。”就要走,王贵桥又把她叫回来,说急啥,再坐会儿好不好。当然好,齐秋月就坐到沙发上,对王书记说:“王书记的心真善良。听同志们说,在天台寨,你还为陈小焕的母亲鸣枪致哀。”王书记说:“我估计有人会在这上边大做文章,糊我大字报。”齐秋月说:“糊让人家糊吧,只要自己心里好受就行,别人要干啥,那是他的事。”说到这里,齐秋月就讲了她在苇子坑搞四清时,对赵先娥两口的庇护遭到的批评。“当时我不上前制止,怕是很快就要出人命。批评就批评吧,我心里无愧就行。”齐秋月自己笑了。王贵桥说:“都怨上边刮起的那股风,让我昏头昏脑的就整起小邓拓,打起小反革命,结果——毛主席说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以后的打打杀杀就从那儿起。是是非非谁说得清啊,赵先娥就是这样走了。走了。”很伤感,好像眼里也闪着泪光。见领导这个样子,齐秋月也不知道怎么样凑腔好,一时没话。王贵桥又是一声长叹说:“赵先娥应当说是个刚烈女子。”齐秋月说:“只是忘了路线斗争了。路线斗争是残酷无情的。”看王书记微闭着眼,似有睡意,她不吭声了。王书记好一会儿不听齐秋月说话,睁眼一看,齐秋月正蹑手蹑脚往外走。他说:“你干啥呀?做贼似的。”齐秋月说:“我看你睡着了。”王贵桥说:“我能睡着吗?我在想我几十年的人生路。”齐秋月拐回来把杯子里边的茶叶倒掉,换了新茶叶,沏了水,放到王贵桥床头的桌子上,说:“别想了吧,恐怕不会是有趣的童年,愉快的青年……”

王贵桥五岁时,家里怕他长大了说不来媳妇,收留了一个逃荒的女孩子,给他当童养媳妇。女孩子比他大五岁。他十四岁时,家里大人就给他们圆了房。他同她没有感情,就出来参加了革命。开始,只是在地主家当割草娃,暗地里跑交通,送情报。后来大了,又因他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就让他到油房庄开油房,给党筹措经费,搞地下联络站。尔后他虽说回家几回,家里仍是没有一点温暖,最后那次,就因为同女人吵闹,暴露了身份。第二天保长就领着保丁堵住了门。他翻后墙跑了,再也没有回去,他逃走后,县警察局把父亲抓了去。那时父亲也就是四十几岁,在警察局关了两年,想引诱他回去救他老爹,再抓他。他没有回去。那年妹妹才十二岁吧,跟一个来菊乡起运药材的乡亲来找他……他说了那次回家,说了童养媳。他说:“我的问题甄别复议后,又当了国家干部,女人不知道怎么听到了消息,就回到山里,说这个儿子是我王贵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赵家老屋收拾收拾住了下来,赖在赵家老屋不走,我就不再回家。好则,我参加革命后,改名换姓了,这个女人乃至家乡人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女人再怎么想同我闹复婚,也找不到我。”他无限惆怅地说,“从此我也就没有老家了,老爹老娘的坟上也见不到他们这个儿子的香火。”

就这么伤心的事,运动初期,还有人糊他大字报,说他就是当代陈世美。他有个童养媳妇的这件事,是他向组织上交代的,档案里填着,竟有人把它公开在大街小巷。真是不可思议呀!王书记说完了,不由长吁短叹。齐秋月说:“这事我知道。”说了些宽解话,很是体谅人心。王书记感动得忘了自己的身份,竟当着齐秋月的面流下了眼泪。齐秋月是一个女人,眼皮儿就软,也陪着流了泪。又坐了一会儿,她说:“王书记,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陪你过日子。”王贵桥一愣,明白了,他说:“这是哪里话,这成什么体统?”王贵桥同齐秋月的父亲曾在一起叙过旧,两人都是开辟菊乡北山根据地的老人员,属一个纵队,是老战友。“我是叔叔。”王贵桥又说。齐秋月勾着头,向王叔叔斜斜地瞟过来一眼,轻声细语地说:“我愿意。”没有听见王贵桥应腔,她猛一扬脸,说:“你不该这么难……”扭身走了。王贵桥看着姑娘的背影,说:“运动安定下来再说吧!”他真想喊她回来再说说话。

郑连三来了,见了齐秋月那羞答答的样子,不知道为啥,想问,又停住了,他今天没有闲心问她别的,他只说:“就要找你哩!”齐秋月用手拢了拢头发,定住了神,说:“我也有话对你说。”郑连三说:“待一会儿再说吧,你有事先去忙,我先看看王书记。我到政工组找你,好吗?”齐秋月说:“啥时候都恭候主任驾到。”走了。到了快十二点时,郑连三来到政工组。他一进门就把别人抄回来的大字报底稿和捡到的传单,放到齐秋月面前的桌子上,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小齐,说说你的看法。”齐秋月说:“当老师啦,考试我一样。”郑连三说:“我成了众矢之的,乱箭穿心哪!”竟当着齐秋月的面流了泪,他擦了下眼睛,说:“你抓动态的,多帮帮我。”齐秋月心里想,今天这是怎么啦,竟有两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两个革命委员会主任,当着她一个女人的面掉泪。她扑哧一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时。你大主任就这么几张大字报,就伤心到这个地步。当初多少活捉油炸郑连三的大字报,你咋熬过来的?没出息。郑连三说:“我想起了我姐,那可怜的姐姐。现在有人拿她来污我清白。”齐秋月看他一脸伤感,不再开他玩笑。她也一本正经地说:“女人难,做女人往往比男人多受恶人欺负凌辱。”郑连三说:“我想起我爹我妈领着我跪在沙家门外三天三夜的情形。三天三夜呀!有好心的大叔大娘,给端碗汤,没有人端了,就饿着。那时我才四五岁,撑不住饿,就哭。妈妈把我搂住也哭。我家就我一条根哪!”郑连三上边有个哥哥,十岁出天花死了。爹妈把他当宝贝看,一步也不让他离开大人。这次来菊乡,也没有把他丢在家,大人不放心。他说:“尔后,大伯为了报仇,领着我在菊乡流浪。开刀要饭,那是好受的吗?那是拿刀割自己的脸哪!就这样活了下来。可现在大字报上说我从小就是流氓。谁知道用刀子割自己的脸面的滋味!小齐,老同学!”他竟呜呜哭出了声。

小齐是个女人,她又一次被感动得陪着郑连三流了泪,忘了当初怎样整治她了。她说:“老同学,请你放心,不管是大字报,还是小字报,我们政工上一定会把它当做一个新的动态来对待。”

“我谢谢你。我虽说也伤害过你,可我——”

齐秋月拦住话头:“别说这,说这前朝古代,我就翻脸了。”郑连三闭紧了嘴巴。齐秋月表示,这次红造总炮轰革命委员会领导成员,只要上边没有背景,他们政工组一定配合公检法,进向严肃查处。

郑连三又说:“谢谢。”

这一年春天,齐秋月同王贵桥结婚了。

我去送了礼物。回来那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不好受。见我情绪异常,王记香说:“咋啦?我惹你生气了?”我没有吭声。她又问:“咋不说话,有啥话还不给我说,看憋病了,谁心疼。”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齐秋月结婚了。”她说:“这我知道呀,小齐还亲自来给咱送了请帖哩,没有外咱呀,礼路上也没有亏了咱们。是不是没有请咱吃酒席,你不乐意?那是咱不去嘛!”我说:“多好的女人哪!毁在两个男人手里。一个是郑连三,毁了她青春的名声。一个是王贵桥,毁了她作为女人,尤其是清纯姑娘对潇洒青年追求的希望。她永远没有这个资格了,她不再青春,不再清纯,不再冰清玉洁,不再……王贵桥有前妻,离婚不离家,还有个孩子。她不该去填这二房,她,可惜——”妻子拦住我的话头,说:“够了!你唉声叹气的,像掉了魂一样,原来是心疼人家。那依你说齐秋月就不该结婚,让菊乡的男人都存个想头。”忽然又说:“我明白了,原来你心里就存着想头哩!”

 第二卷第八章婚外相思(2 )

 真还让她说中了。我明明知道齐秋月不会也不可能走进我的生活中来,可她永远保持着姑娘的身子,就是我心目中一道靓丽的风景。可是,现在这一道美丽的风景就要被污染了。多么可惜啊!郑连三想死想活,没有得到,多少男人梦中呼唤不来,而王贵桥这个同她并不般配的老东西,却要把男人心目中的这一朵鲜花掐了。她应当永远鲜嫩,永远鲜明,永远鲜红,永远鲜美,永远鲜艳夺目啊!

妻子大约见我这个痴痴呆呆的样子太过分了,大声说:“你咋不早说哩!我情愿给你们腾位。”我把她一掐说:“你胡说啥?”她倒认真起来,问:“你们在苇子坑四清队时,有没有不清白的?我觉得你就是贾宝玉,见了女人就发痴,就想入非非。你说你高中时见了我就这样那样的,我信。贾宝玉嘛!”尖酸刻薄,带刺拉挂,这就是我的王记香。我没好气地说:“贾宝玉咋啦,上有宝姐姐,下有林妹妹。有福,女人福,又叫艳福不浅。咋啦?”我也尖酸刻薄几句。她一掀被子就坐了起来,说:“可惜你的齐妹妹这时就已经变成臊筒子了。”这话太粗俗了,用来说齐秋月,比污辱我还要令我难受,我说:“别说那么损,讲点卫生好不好!”她说:“咋一说齐秋月,你就护着,捂着。你现在去帮她把那一巴掌捂住吧!”竟伤心地哭起来。

幸亏老余这天回家了,要不,让老余听见我俩为齐秋月吵架,我的脸往哪搁。

我也许太没城府了。真是俗话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竟想些没有来由的事,操些没有来由的心。我们就这样别扭了一夜。

天快明时,想她气消了点儿,我说:“今天好日子。让咱们也汇入这股革命洪流吧!”她说:“做诗吧,你。”正争吵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齐秋月。我说:“新婚大喜的日子,你起这么早?”齐秋月说:“别耍嘴皮子了。有正事。”原来革命委员会内部有人上书省革命委员会,要求在菊乡设立特别法庭,对沙吾同、陈小焕等红造总头头进行特别审判。省革命委员会打电话征求王贵桥意见,老王问有那个必要吗!搞得那么紧张干啥?接着就有人联名写了致菊乡革命委员会的公开信,敦促市革命委员会尽早、尽快、从重、从严把陈、沙二人绳之以法。情况相当不乐观。她说:“咱们得做个思想准备。”这两个月,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以为冷处理了。哪里想到又要拿他们开刀!我愤愤地说:“批也批了,斗也斗了,还要咋的?还能把他们枪毙了!?”

齐秋月说:“也许——要判重刑哩!”

我说:“我好坏也是个委员,为什么啥事都背着我们?”

齐秋月说:“委员,群众代表只是个聋子耳朵。你还拾个棒槌当根针哩!”

我说:“你政工组长,专案组也受你管哩!”

齐秋月说:“不说那没用的话了,心里要有个准备就行。”

最后商定,开庭审判时,我代表他们出庭辩护。我要特别申明一点,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是特定时期一股特定的政治风暴,陈小焕、沙吾同不过是风暴中心的一棵小草。社会应当理解他们,原谅他们。齐秋月说:“你这话分量太重了,把你上纲上线了,说你攻击文化大革命,贬低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咋办?”我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减轻他们的责任,把我搭上也值得。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死去的赵先娥大娘。”

但是,并没有公开审判,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时候,山东省梁山县有两个中学老师,一个姓侯,一个姓王,他们联名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一份建议书,被称为“侯王建议”。建议:各地家在农村或是农村有亲戚的中小学教师,一律回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把自己变成又红又专的革命知识分子,再由贫下中农推荐任教。

这又是一股政治性的“强热带风暴”。偌大一个菊乡,一个礼拜不到,每一个教师回家接受再教育的各种手续均已办好。我就在这种形势下,被赶回老家油房庄,当社员,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此,愁眉苦脸的有,担惊受怕的有,兴高采烈的有,无所谓的有。我属于无所谓的这一批人。因为我可以同在家当社员的王记香常相厮守了。但我心里也很不服气,我上了几年大学,一个建议,《人民日报》一个按语,就把我们视若粪土了。回家后,生怕贫下中农不推荐,那我就永远变成农民了,我的商品粮也要取消,太可怕了。我老老实实,出工,累活、重活、脏活抢着干,出工埋在队里,回家埋在家务里,对原来慷慨激昂的政治呀路线呀就少了一份关注。我想,我们不过是被政治家利用了的工具,用过了,没用了,弃置一边,谁还正眼瞧你!想当初,何必那么投入?!惟有陈小焕、沙吾同的命运很是让人惦念。就在这时,齐秋月跑到乡下。专程来告诉我们:陈小焕被判死刑,沙吾同开除公职。

天哪!

太惨了……

陈小焕才十九岁啊!半夜里,我梦见她被五花大绑,背上插一个木牌子,上写“反革命分子,武斗凶犯……”,我一惊而醒。

据说齐秋月回家见王贵桥瘫软在沙发上,以为他病了,要他去看医生,他却像小孩子一样扑在齐秋月身上痛哭流涕。齐秋月不知道为什么,再问也不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