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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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鹏山新说<水浒>(一)-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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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使棒盖将入来。

林冲望后一退。

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

洪教头措手不及,被林冲一棒打翻。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

众人一齐大笑,快意非凡。

柴进大喜,众人大笑,这场面对洪教头而言,是何等残酷?

打翻洪教头身体的,是林冲;打垮洪教头精神的,是柴进和他的庄客。

洪教头哪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满面羞惭,自投庄外去了。

说到底,洪教头也是一个颇为受人同情的角色,行走江湖,靠手艺吃饭,因担心有人来抢饭碗,而大失风度。丢棒又丢人。

挺着脯子来时,可厌;羞惭满面走时,可怜。

虽然可以说是他咎由自取,但柴进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句圆场的话也没有,就更加显示出他的可怜。

柴进的为人是比较绝情的。后来,他在征方腊时自称柯引,混入方腊队伍,娶了方腊女儿金芝公主,做了驸马。征方腊的最后一战中,他阵前倒戈,在方腊的注视下,与燕青一起杀了方腊的侄子,也是方腊的最后一员大将方杰,方腊仓惶出逃,方腊寨破,柴进引兵杀入东宫,发现公主已经自杀,柴进对此毫不动情,把公主尸体连同宫苑,一把火烧了。虽然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称得上是“政治上正确”,但是夫妻一场,恩爱百日,柴进毫无怜惜之情,从而被李贽评为“柴进忒薄情”。

其实,洪教头是一个挺单纯的人,没有什么城府,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会耍阴谋,不会虚伪,他攻击林冲,是明枪,而不是暗箭。

所以林冲能够应付自如。

而不知何时何方向射来的暗箭,林冲能否躲过,就看天意了。

洪教头走后,兴奋的柴进携林冲再入酒席饮酒,把二十五两礼物大银送与林冲,连留林冲住了五七日,林冲走时,又送林冲一锭二十五两大银,送两个公人五两银子,总之,林冲一来,柴进确也破费不少,除了几顿酒席外,共费银六十五两,这也不算一个小数字,看后来因为仗义疏财而得名及时雨的宋江,送别人银子,常常也就十来两。这也就是柴进此人的可取之处。

同时,他告诉林冲:“牢城营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便写了两封书给二位,“必然看觑教头。”

林得了五十两银子,公人得了十五两,带着柴进的书信,望牢城营来,牢城营里,又有什么命运在等着林冲呢?

柴进说,牢城营里的管营、差拨,都与他交厚,也就是有很深的交情。柴进的眼光与境界,与他交厚的人定亦不差。所以,林冲到牢城营时,心情一定很好。

但没想到,一到牢城营,林冲就听到了很不好的消息。林冲正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牢城营里一般的罪人听说新来了囚犯,都来看他。他们对林冲说:“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原来这样!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

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这对林冲无异于是一瓢冷水。为什么柴进嘴里的管营、差拨,与牢城营里众囚犯嘴里的管营、差拨,完全不一样呢?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

第十一卷 钱可使鬼

第一章 无奶不是娘,有钱便是爷

“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

林冲在柴进庄上赢了洪教头,也赢得了那锭二十五两的大银,临行之时柴进又送他二十五两一锭大银,还写了两封信,分别给与柴进有很深的交情的牢城营的管营和差拨,让他们关照林冲。

有了银子,还有了柴进自称的交厚关系,林冲以为到牢城营一定万无一失。但没想到,一进牢城营,牢城营中其他囚犯就告诉林冲,这管营、差拨只认银子,是个专门诈人钱物、十分害人的人。林冲正与众囚犯说这些,差拨就过来了。

差拨一来,就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赶紧答应:“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拿钱出来,马上就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这一段骂,是骂林冲:一、贼——在东京做出事来。

二、贱——满脸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三、顽——打不死,拷不杀的。

四、傲——不下拜,大剌剌的。

五、身份——配军,囚徒。

最后是恐吓:教你粉骨碎身!

实际上,我们知道,林冲并不是不愿意出钱,他不但愿意出,主动出,而且还打听好了大致的价位,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这个差拨根本没有给林冲拿钱的时间,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双手捧着银子在那儿等他,一见面二话不说,直接交钱!

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林冲哪怕一时没有送钱,哪敢不送呢?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如此凶暴,痛骂林冲呢?

这种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问题。显然,这个差拨有以下心理毛病:一、迫害狂。他的比较阴暗,有着迫害狂的症状。骂人只是他迫害他人,发泄自己内心阴暗的方法之一。

二、强迫症、焦虑症。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钱。第一时间没见到,他便没有耐心,这种人不仅有道德上的贪财毛病,而且还有着心理上的焦虑或强迫症症状。

三、一顿臭骂,既可以立威,也可以威吓对方,使对方不仅快快拿出钱来,而且还让对方在恐吓之中,因为恐惧,拿出更多的钱来。

林冲待他骂过了,发作完了,林冲赶紧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看了,没有马上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显然,如果都在这里面,那就还是免不了一顿臭骂。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

差拨满意了,林冲所送,大概超过至少符合了他的心理预期,于是他看著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十九世纪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曾写过一篇特别著名的小说,叫《变色龙》,深刻地刻画了一个叫奥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实,在中国,在元明之际,《水浒传》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拨这一变色龙的形象,而且似乎更精炼、更突出,而且更真实、更可信、更自然!

我们可以把差拨前后两番话作逐一比较。初见时,因林冲没有马上奉上银子,他马上变了面皮,破口大骂,待林冲拿出钱来,马上便堆出笑脸,这是脸色上的变化,怒变成了笑。

更精彩的是语言上的变化。

在骂林冲时,他骂林冲是“贼”,他说:“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做出什么事来呢?当然是做出违法犯罪之事,现在是罪有应得。

可是在得到钱以后,就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于是,第一条:“贼”变成“冤”了。

骂林冲时,他说林冲“贱”:“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得到钱后,就成了“虽然日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久后必做大官。”

于是,第二条:“贱”变成“贵”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顽”,是“贼骨头,是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

得到钱后,就成了“端的是个好男子。必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三条:“顽”变成“好”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傲”,是“不下拜”,“大剌剌的”。

得到钱后,就变成了“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四条:“傲”就变成“正”了。

骂林冲时,对林冲的称谓是“配军”、“顽囚”,连名字也没有。

得到钱后,就成了:“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

于是,第五条:侮辱性的称谓变成恭敬性的称谓了。

五两银子,林冲就变了一个人。是林冲变了吗?林冲还是那个林冲,变了的,是差拨。

五两银子,差拨就变了一个人。

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五两银子,改变了差拨的人心!

听差拨说他之后必做大官,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林冲没拿银子时,是差拨怒,林冲苦,林冲奉上银子时,是差拨笑,林冲也笑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五两银子,囚犯和管教人员达成了私下交易了。

林冲又拿出柴进的书信,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教。”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有钱是否可以通神,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有钱可使鬼推磨”。现在,林冲的五两银子,就让差拨这个鬼为他推磨了。

林冲给差拨十两银子让他交给管营,差拨却自己偷偷落下五两,只将五两银子和柴进的书信送给管营,在管营面前,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

差拨要管营照顾林冲,说了三条理由:一、林冲本人是好汉。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二、林冲是被陷害的。

三、有柴进的书信。

但是,这三条里,其实只有后一条管用。前两条其实毫无用处。不拿钱来,管你是否好汉,冤还是不冤。

管营道:“何况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

这句话很妙,妙在很怪。怪在哪里呢?

怪在他只是说了上述应该关照林冲的三条理由中的第三条。

所以,这句话是一句不完整的话,而且是后半句,少了前半句。

这前半句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林冲既然送了钱了……”

但这半句偏偏不说,因为心照不宣,不要说。

有了钱,何况又有了柴大官人的书信,必须要看顾他。

柴大官人的书信,为什么管用呢?

还是李贽看得明白:他在袁本上眉批曰:“只因柴进是舍钱的大财主,故一封书值得一锭金子,不然,还是五两十两银子当得百十个柴进。”

可见,不是柴进有面子,是柴进有钱。

中国有一个词,叫“值钱”。好,一个东西好不好,怎么判断?拿钱来衡量。不值钱,就没人看重了。柴进被管营、差拨看重,是因为他值钱。

如何看顾他?

首先当然是免了那一百杀威棒。

于是,管营便教唤林冲来见。

林冲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好像直接就要开打,弄得像真的一样。但我们已经知道,管营早就拿定主意,不打林冲了。

所以,这里管营的做法,不过是虚应故事、装装样子,背背台词而已。但不知道要给谁看。其实,这样的戏演得多了,谁不明白呢?

既然人人都知道,连满营囚犯都知道不过是做戏,那又何必做戏呢?做给谁看呢?

大家都看。大家一起做戏,一起看。大家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

这是什么文化呢?这是做戏文化。

只要演了戏了,程序就有了。程序有了,就算数了。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文化。

现在轮到林冲背台词:“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下面该牌头说台词了:“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这一幕戏按部就班演完了。

差拨又推荐林冲去看守天王堂。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说明了管营、差拨有权,囚徒的命运全在他们手里捏着。

第二,说明了这个权力可以寻租。

第三,林冲拿出了钱,管营、差拨的权力就为林冲所用了。

此时林冲已经开窍,已经领教了银子的威力,于是,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果然是百试不爽啊。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林冲使银子使上瘾了。他把银子用得出神入化了,把银子的魔力使得登峰造极了。

第二章 金子出手,良心可买;金钱到手,良心可卖

我们在前面说过,《水浒》中的林冲故事有两大看点:一是权,一是钱。在权力的播弄下,在金钱的魔力下,林冲委曲求全却仍避免不了最后家破人亡的厄运。

在林冲的命运流程中,金钱总是时隐时显,金圣叹把这一回中有关金钱魔力的描写,概括为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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