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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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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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知道他弄来什么宝贝,等他小心地取出来,却见是根马尾,不由得撇撇嘴。闷墩解释说:“你别小看这东西,好容易才弄来的……替你放放脚上的血泡,保管明天就没事了。”
父亲将信将疑地伸出脚板来,果然当神奇的马尾穿过那些胀鼓鼓的血泡,血泡立刻就瘪下去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消退许多。父亲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马尾能治血泡呢?”
闷墩回答:“从前我有个亲戚拉黄包车,这是他告诉我的秘方。”
父亲很惊讶,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黄泥塘初中生会懂得这么多。闷墩下一句话更加令他刮目相看,他说:“如果家里三天揭不开锅,你什么都懂了。”
后半夜火堆熄灭,许多人冻醒后才发现脸冻伤了,眼睫毛冻在一起,赶紧爬起身来走动取暖。也有人捡来枯树枝将篝火添得旺旺的。风还在刮,雪还在下,远处狼嚎阵阵传来,他们即使把背囊里的衣服全都穿上,棉毯裹上,也难敌严寒侵袭。父亲听见湖北口音的胡君说:“各位可知道,本来美国飞机完全可以飞到重庆,么子偏要我们千里行军到昆明乘飞机呢?”
众人都不解。虎头叹口气说:“早知道走这远的路,老子就不当兵了。”
胡君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飞机从昆明到重庆需要重新加油,这笔费用归中方出。政府为了节省燃油费,所以下令新兵徒步走过去。”
父亲一拍巴掌说:“早知道政府这样节约,干脆我们大家凑出这笔汽油费,也好省了这段辛苦。”
没想到这个玩笑引来众怒,虎头愤愤地说:“我老娘一日三餐等米下锅,哪来钱送我坐飞机?”
其他人也附和说是啊,哪有上前线还要自家出钱的道理?胡君看了父亲一眼,又说道:“再考考大家,四川入滇有几条道路可行?”
父亲曾经乘车经过遵义、贵阳人滇,那是一条大路,古称川黔道,就忍不住说了。胡君点点头说:“自古川滇有;条道路可通:一为东线驿马大道,经遵义、贵阳、曲靖到昆明,此路人烟稠密,条件最好。第二条为西线,经成都、雅安、西昌入滇,与滇缅公路相连,这条路线气候温暖,但是路程最远。中线即为眼下这条经石门关、昭通入滇的山路,高山大壑,悬崖峭壁,冰雪覆盖,崎岖难行,实为最艰难的偏僻线路。”
父亲疑惑地问道:“既然行军,何不选取一条便捷好走的路线?”
胡君回答:“听说上面为了防止逃兵,荒山野岭看你往哪里逃。”
父亲更加不解:“我们都是志愿报名从军的,谁会当逃兵呢?”
胡君看看大家道:“也许行军艰苦就会有人吃不消,打退堂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好在咱们是到印度接受美式装备,要是留在国内谁愿意放弃学业去当兵呢?”
这话说到大家心坎上,大家都向往阳光灿烂的印度和先进的美式装备,靠着这份理想来抵御风雪严寒的侵袭。胡君低声哼起歌来,父亲听出歌曲正是熟悉的《保卫大武汉》:“武汉!你挺起胸来!……大家都来保卫你,不许敌人来到你身边!武汉,你的坚强,鼓舞我们勇敢抗战!”
父亲听见自己心中轰的一响,家乡像一团火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也大声唱道:“武汉!你挺起胸膛来!……大家都来保卫你,不许敌人来到你身边!”
一个值日军官赶来大声呵斥:“深更半夜的,唱什么?赶快睡觉!”
胡君反驳说:“我们头上没有屋顶挡风遮雪,睡不着还不许唱歌么?”
父亲大声响应:“长官出来试试,能睡得着么?”
还有人讥讽道:“欢迎长官出来跟我们一道唱歌。”
那个军官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于是这一晚火热激越的歌声彻夜不息,迎来一个阴霾沉沉的冬日黎明。早上出发时号兵老半天也没有能吹响行军号,因为他们的铜号嘴都被冰冻住了。后来义传来消息,各连都有人冻伤,有人甚至没能站起来,永远留在这座白雪覆盖的大山里……
2
远远望见昭通城已是夜幕降临的晚上,只见山下闪烁着许多温暖如星的灯火,大家心头一振奋,脚下就有了力气。
昭通为云南第二大城,队伍宿营地设在城外一座几近荒芜的“凤池书院”,相传此地有一眼香气缭绕的温泉,引来天上凤凰洗澡遂得名。书院都是木板房子,烧起红彤彤的火炉,铺上厚厚的新鲜麦草,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温暖和香甜的秸秆气味,让人想起秋天金灿灿的阳光和丰收的庄稼。父亲甚至等不及解开背包就迫不及待地跌入梦乡,比起冰天雪地的露营,此刻他已经进入天堂,除了赶快呼呼大睡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次日起来已经中午,父亲看见天空中挂出一轮羞羞答答的太阳。闷墩已经起床,他跑来报告喜讯,团部宣布放假两日,午餐除了难得一见的豆腐烧咸鱼外,外加一道土豆烩猪杂,白花花的大米干饭管饱。大家赶快洗漱进餐打牙祭,一直吃到肚子圆滚滚才罢休。饭一饱人就懒散下来,有人继续睡觉,有人打理卫生,更多人嚷嚷要去逛昭通城。父亲与闷墩、老庾、虎头四人兴致勃勃地出了书院,门口又遇上胡君,五人结伴同行,向当地小贩问了路,便直奔城里最繁华的挑水巷而去。
路上,胡君说:“今天我请客,请大家喝酒。”
昭通小酒馆古色古香,一张四方的矮腿桌,围着几只松毛蒲团当椅子。店家端上菜来,有当地风干牛肉、麂子干巴和腌菌子,又上了一瓶酒,众人看那酒碧绿如玉,酒瓶上有“乌蒙肥酒”几个字,均感纳闷,不解“肥酒”何意。店家解释道:“此酒乃乌蒙一绝,除以五谷杂粮精心酿制外,还要添加少许猪皮肥膘,埋藏地下慢慢融化,令酒味甘香醇厚、肥美如脂,却尝不出丝毫肉腥味来。”
大家尝一口,果然酒气浓郁、唇齿留香,都道好酒。胡君放下酒碗,面色凝重地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家纷纷说,都是上战场的兄弟,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胡君目光中透出一种悲壮来,他说:“自古男儿多奇志,为的是青史留名;如今我等远离家乡亲人,为的是打败日本,抗战救国。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讲的是种缘分。今天有幸与各位兄弟一道奔赴印度,并肩杀敌,这不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大家纷纷点头。胡君给每个酒碗添满酒说:“五根指头分开没有力量,抱在一起就是拳头。我提议按照中国习俗,天地为大,父母在上,我五人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如何?此地虽非桃园,但结义堪比刘、关、张,今后也好在战场上齐心协力、同生共死。”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于是五个人都把手指刺破往酒碗里滴血,一起祭了天地,干了血酒。然后依照生辰八字序齿,胡君虚岁二十一,尊为长兄,后面依次为闷墩、老庾和虎头,父亲还不满十八岁,叨陪末席成了五弟。
五个人都觉得心更近了,胡君说的没错,五根指头抱在一起就是拳头,今后大家就是生死不离的五兄弟了。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还是到印度作战,比如发什么枪啦,英式武器还是美式武器;听说日本人的老式步枪叫做“三八大盖”,子弹会发出“叭——勾”、“叭——勾”的叫声;美国兵则是冲锋枪和卡宾枪,能连发子弹,打起来跟泼水一样。老庾卖弄军事知识说,日本兵喜欢拼刺刀,一旦对方人少,他们就会把枪膛里的子弹卸下来,然后上刺刀捅。
父亲不相信日本人会这么傻,他说:“咱们专等日本人卸了子弹,然后开枪消灭他们,岂不跟打老鼠一样容易?”
胡君评判道:“拼刺刀就该光明正大,不能搞小动作,那样做不道德。”
虎头站在父亲一边争辩:“打仗还有什么道德不道德?你爱拼刺刀那是你的事,我爱怎么打是我的事,总之胜者为王嘛。”
闷墩也赞成说:“听说武汉会战日本人打出白旗诈降,中国兵以为他们要投降,结果被他们开枪杀死好多人呢。”
胡君不想跟大家辩论军事问题,他换个话题说:“各位兄弟都来说说,抗战胜利了想干什么?”
这个话题跳跃太大,他们互相望望,一时转不过弯来。虎头说:“你先说说自己想干什么。”
胡君雄心勃勃地说:“我要参加民主竞选,投身政界当个国会议员,再致力于实现美国和西方社会那样的议会民主。”
父亲说:“我想继续念书,考个名牌大学,然后出国深造。”
大家看着老二,闷墩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做生意,挣一大笔钱。”
胡君问他:“挣一笔钱干什么呢?”
闷墩不回答,连脖子都涨红了。大家都笑。老庾说:“人家二哥要娶老婆生孩子,过好日子呢。”
胡君道:“那也不坏啊,难道谁想过一辈子苦日子——老三该你说。”
老庾局促地说:“我爸说了,以后就做个职业军官,反正我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念书的料。”
胡君说:“那就是当将军了。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咱们为老三的将军梦干杯。”
老四虎头低着头不说话,父亲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寡妇老母替人洗衣帮佣过活,就安慰他说:“等打完仗你到裕华纱厂来,我让爹爹替你安排一个挣钱多的工作。”
话音未落,虎头忽然暴躁起来,嚷道:“谁要你可怜啦?老子自己能挣钱,挣很多钱。”
胡君镇静地说:“能问问怎么挣吗?”
虎头梗起脖子说:“我要在战场上滚一身伤疤,回去把欺负我们的青洪帮、哥老会统统打垮,我要做窍角沱码头的老大。”
大家互相望望,觉得无语。过一会儿胡君又说:“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抗战不胜呢?”
几个人异口同声反驳道:“连英美盟军都站在咱们一边,抗战怎么能不胜利呢?”
胡君说:“我指的是……万一呢?”
他们忽然愣住了,就像寒气把嘴巴冻住一样。只听见外面空旷的河滩上,狂野的河风在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
3
一连两天,都有当地民众自发劳军,抬猪抬牛的也有,送米送菜的也有,还有老太太颠着小脚,把自家老母鸡下的蛋送来凤池书院,总之一派“军民鱼水情”的感人景象。
一周后队伍终于抵达曲靖,新兵全被赶成一群羊,个个风尘仆仆、东倒西歪。父亲脚底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泡,老庾拄根棍子,老四虎头发着高烧,被胡君和闷墩搀扶着,几乎是一步三晃的模样。总之大家都被长途行军拖垮了,困乏、劳累和营养不良像三座大山压在他们头上,新兵的表情就像地上的影子被扭歪了,队伍变了形,人也变了形。
好在有个令人鼓舞的喜讯在前面等着他们,大本营驻云南军运处已经派出车队来接应他们,苦难重重的千里大行军终于走到尽头。经过短暂休整,长长的运兵汽车在当地民众的喧天锣鼓声中驶上昆(明)曲(靖)公路,父亲回望身后高耸入云的乌蒙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腿已经跨越千山万水,从四川步行来到千里之外的滇中腹地。父亲看见虎头眼中饱含泪水,他想可怜的虎头肯定想起那个不走运的刘同学,他永远留在金沙江边那片荒凉寂寞的红土地上了。
车轮坑坑洼洼地在红土公路上碾起滚滚尘烟,越往南开,炎热的季风迎面扑来,公路两旁山花盛开,郁郁葱葱的热带风光扑入眼帘。经过一段苦难的历程,新兵的心又开始向往美好的未来,尽管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未知的异国战场。虎头提出一个天真的问题,坐飞机看家乡会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大家开始争论,有说像一幅画:有说雾里看花,什么也看不真切。父亲是乘过飞机的,他觉得飞机上的感觉更像做梦,但是他抿住嘴巴没有说话。
第二天车队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垭口,远远望去,高山像一只椭圆形泥盆,山下流淌的云海如一池倾斜的春水。胡君解释说,云南人将山间平地称为“坝子”,皆因云南多火山,很多坝子都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的小盆地。没等新兵们从这幅七彩美景中回过神来,有人便指着天际高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一群排出整齐队形的小黑点好像南来北往的雁阵朝他们飞过来,父亲认出来那是一队双引擎的大型运输飞机。当飞机飞近时,肉眼都能辨认出它们机翼上的美军白色五角星。车厢顿时沸腾起来,新兵激动地向天空挥手致意,但是美国飞行员并没有看见地面热情的中国车队,它们隆隆地越过人们头顶就开始降低高度,然后好像翩翩舞蹈的仙鹤那样一只只盘旋着降落到坝子里。父亲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他知道,此次行军的目的地——昆明巫家坝机场到了。
第十章 亲吻冰雪之巅
1
“队列——立正!稍息!”
发出口令的值星官是一个身穿黄布军装的中国上尉,但是更加令新兵感兴趣的却是上尉身后那群头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他们个个黄头发、蓝眼睛,都用一种神气活现的眼光打量这些正在列队的学生兵。许多新兵都是头次看见这么多高鼻深目的外国大兵,个个都很新奇,父亲听见闷墩小声嘀咕:“天!要是夜晚闯进人家里,还不得吓个半死——简直跟妖怪一模一样!”
美军个个牛高马大,优越感十足,他们口里嚼着口香糖,抄着手,吊儿郎当的样子。上尉军官以标准的队列姿势向美国军官立正敬礼,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些结巴,好像在向将军作汇报一样。美国军官还了礼,然后走到队伍跟前来,父亲看见他长着络腮胡,鼻梁简直像座喜马拉雅山,其实他的肩章上也是三颗星,表明军阶不过是个陆军上尉。美国人叉开双腿开始讲话,他的口音很重,卷着舌头说话,多数新兵听不懂,露出茫然的样子来。美国人放慢声音又说了一遍,人们还是面面相觑,这回父亲听懂了,美国人是问你们谁懂英语,请举手。父亲连忙举手报告说:“我还行。”
上尉招招手说:“你出列,请站在我身边来。”
父亲站在上尉身边充当起临时翻译官来。军官训话的内容是告知新兵,他们接下来将要接受美国军医体检,体检合格方能登机。他强调说,体检不合格的人不能登机,由中国军方重新分配工作。中国上尉立即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说,体检不合格的人将被送往国内部队作战,而不是“重新分配工作”。
接下来每人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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