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也说:“是呀,我在家穿的衣服还是我爹小时候穿过的呢。”
洗完澡的人排成一堵白墙,一个值星官举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点名,点到谁的名字就发一个印有号码的铜牌去大帐篷领装备。光身子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父亲和闷墩两个人。值星官合上花名册,奇怪地瞅瞅他们说:“怎么没有你们的名字?”
父亲连忙说:“肯定是美国人搞错了,不然我们怎么能上飞机呢?”
闷墩也说:“是啊,美国人搞错了,你看我们胳膊上不是都盖了印章么?”
那个值星官看看他们手臂,果然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迹印,反正淋浴后那些英文字母已经看不清了,所以两个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怕露出什么破绽来。值星官只好给他们重新补上名字,然后一人发一个铜牌。父亲和闷墩相视一笑,两个人飞奔进帐篷。
负责分发装备的美国军官在登记本上填写了号码,几个黑人军士就将两只足足一人高的军用行李袋抬到他们面前,指指后面那扇门说:“OK!”表示让他们到后面去穿衣服。
当父亲用力去扛那只行李袋时险些摔个趔趄,他怎么也想不到口袋会有那么沉,简直跟石头轱辘一样。黑人士兵都露出白牙开心地笑了,连那个表情严肃的白人军官也被逗乐了,想必他们已经看了不少这样的好戏。中国人原本个子瘦小,长期抗战的艰苦生活令他们中的多数人患有营养不良症,加上长途行军和飞机上的折腾,许多人早巳虚弱不堪,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美国人会发给他们一只比人还要高大的行李口袋,所以许多人直接被这座轱辘压趴在地上。
只有结实得像牛犊子的闷墩用实力回击了这种挑战,他先把自己的装备扛出去,又转回来把朋友的口袋也扛在肩头上,还狠狠瞪了一眼那些幸灾乐祸的美国人,然后昂首挺胸地拉着父亲一道走出后门。胡君、老庾和虎头都在外面草地上等着他们,父亲看见三位兄弟已经穿戴整齐,个个挎着卡宾枪,嘴角叼着美国香烟,鼻梁上架着“雷朋”遮阳镜,虎头还卖弄地戴上钢盔帽,简直就跟机场那些盛气凌人和吊儿郎当的美国大兵如出一辙。他不禁有些傻眼了,心想这些家伙,刚才还是一副受苦受难模样,怎么眨眼工夫就脱胎换骨了?这三人看着他俩还光着腚,就像刚从马槽里偷跑出来的上帝,不禁乐得前仰后合,挤眉弄眼地说:“快打开行李袋看看,百宝箱啊,保管你想要什么东西都有。”
两人急急忙忙去打开口袋,口袋上有道铜环扣,还有一把锁,越是着急越打不开,最后还是胡君过来替他们打开了。闷墩像初人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两套棉织内衣内裤,两双袜子,两件衬衣,还有帆布胶鞋,大头皮鞋……我的妈呀,咱这辈子还没有穿过皮鞋呢。”
父亲在自己的口袋里不仅发现了多用手电筒,还找到了心仪已久的多用途瑞士军刀,他不禁大声欢呼起来。在旁观者的加油声中,两人赶紧穿上内裤、衬衣,然后迫不及待地继续清点财物:“咔叽布软顶军帽和作战钢盔各一顶,钉有铜纽扣的咔叽布长短军服(冬夏季)各两套,呢绑腿一副,牛皮武装带一件,毛军毯一条,防水睡袋一只,橡胶雨衣一件,橡皮褥垫一张,铝制饭盒、水壶各一个,刮脸剃须工具一套,急救包一个,毛巾一条。”
胡君指着一个二尺见方的纱布罩子说:“我来考考你们,这是干什么用的?”
闷墩左看右看,实在猜不出什么用途,他挠头说:“蚊帐吧,太小,再矮的个子也装不进去啊。抓鸟的吧?”
虎头说:“该不会抓你那只鸟吧?你抓抓看。”
闷墩只好摇头认输。父亲琢磨一会儿说:“印度天气炎热,蚊虫小咬特多,容易传染疾病。我想应该是防蚊虫的头罩吧。”
闷墩一拍大腿说:“真绝了,美国人替咱们想得真周到。”
胡君哼哼地说:“要是士兵都得了传染病,谁上前线打仗?”
闷墩又好奇地取出一只挎包袋来,里面装着十几个铁盒子,一条美国香烟,还有一些包装纸上印着英文的巧克力和口香糖。他掰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腮帮子蠕动好半天才透过气来说:“我的妈呀,真是好吃死了,下辈子都值了。铁盒子是什么?”
父亲看了看英文标签,告诉他铁盒子是罐头,分别为青豆、牛肉和压缩饼干。胡君撕开香烟,扔给他们一人一支,自己也点燃吸起来,闷墩苦恼地说:“可是我不会吸烟,怎么办呢?”
父亲果断地说:“学习呀,从现在开始。”
闷墩刚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大咳起来,胡君说:“美军香烟可是配给制,不要白不要,要不我拿巧克力糖跟你换?”
闷墩固执地摇摇头,闷著头继续抽,好容易把一支香烟烧完了。他说:“我就从现在开始学,不信学不会。妈的,浪费可惜。”
百宝箱终于见底了,还剩下一只油布裹着的长条,打开来原来是一支崭新的美制卡宾枪,一把刺刀,还有四枚手雷,两只牛皮子弹盒,里面装着一百发黄澄澄的子弹。胡君拍拍卡宾枪骄傲地说:“看看吧,这可不是‘汉阳造’,也不是小日本的‘三八大盖’,这可是真正的美国卡宾枪。”
父亲感到脑袋有些发胀,这些装备实在太丰富了,丰富得出乎想象,他甚至怀疑一个普通士兵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多装备。在物资贫乏的中国,士兵冬天穿单军衣、打赤脚是家常便饭,他想起在重庆教导团,一个小包就能把全部行装背走,在冰天雪地的乌蒙山区露营时,如果有一只防水睡袋的话,那些可怜的新兵也不至于白白冻死了。也许这就是差距吧,他惋惜地想,只是留在国内的人永远没有机会丈量这种差距。
父亲穿戴完毕吃力地站起身来,帐篷外面立着一面大镜子,五个中国兄弟站成一排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父亲看见镜子里面的中国士兵个个意气风发、威武雄壮,除了一张东方人的黄面孔外,简直就是好莱坞电影里那些威风凛凛的英美盟军的翻版。老庾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寄回国内让他们看看多好。”
虎头咬着嘴唇说:“我一定要照张照片寄回去,好让我母亲拿给土街巷的邻居街坊看。她会骄傲地告诉大家,看看,我儿子多威风!”
集合哨音响了,当新兵队伍迈着整齐步伐返回宿营地的时候,父亲又看见了威廉上尉。他跑步出列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用英语问道:“请问长官,我们的敌人拥有像我们一样出色的装备吗?”
美国人满意地看看这个爱动脑筋的中国士兵,肯定地回答:“你们的装备已经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支最强大的西方军队,日本人装备比你们差多了。”
父亲感到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像地火一样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令他感到有些像醉酒一样站立不稳。他大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长官。”
美国人拍拍他的肩膀,父亲信心百倍地跑回队伍。他和他的兄弟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步伐坚定、斗志昂扬,因为有一颗叫作“信心”的种子已经落人中国士兵心中并且正在生根发芽,直到长成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为止。
3
夕阳西沉,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新兵都支起耳朵,拎着饭盒等待开饭哨音响起来,不料左等右等都没动静。有人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中国军官都住在镇上的旅馆里,临时兵营就是自己管自己。
不久这个消息被证实了,一个开着摩托车的传令兵赶来传达长官命令,说晚饭各人解决,吃罐头。然后就嘟嘟地开走了。
熄灯号响过三遍,大家纷纷钻进睡袋里。父亲搂着冷冰冰的卡宾枪却睡不着,他听见身边许多人都睡不着觉,大家干脆坐起来聊大天。外面月光如水,照得营区一地碎银,胡君热衷于发挥理论优势,他拍拍手中的枪说:“有人计算过,战场上一支卡宾枪的火力要抵三支日本‘三八大盖’,咱一个班挡得了他一个排。所以呀,这回小鬼子得落后二十年。”
大家都觉得有理,但是一直不声不响的闷墩却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国内军队统统换上自动武器,岂不立马就把日本人赶下东海去?”
胡君道:“那当然了,武器决定战争么。”
老庾出生于军官家庭,懂得一点军事常识,他冷不防斜刺里横杀一枪说:“算了吧,告诉你们,中国军队是有自动武器的。比如第五军各师包括第二百师都是著名的‘德式师’,可是他们都败得很惨。”
大家的兴致好像一只刚刚出港的小船冷不防触了礁,老庾就是那座黑色的礁石。他继续毫不留情地指出:“日本士兵不用自动武器,是他们造不出卡宾枪来吗?可是他们能造出先进飞机和航空母舰,难道会被一只小小的自动步枪难住了?”
胡君明显底气不足,他虚弱地抵抗说:“那你说说看,日本军队为啥不用自动步枪?”
老庾不慌不忙地说:“有次我爹带我去军官俱乐部,我听他们讨论说,日本资源贫乏,自动武器是很费弹药的。美军自动步枪的耗弹量是普通步枪的十倍,但是同比命中率却只有步枪的几十分之一,所以日本军队要求士兵务必节省子弹,一发一发地瞄准打,以期提高命中率。”
大家忽然冷场了,空气开始沉闷起来。父亲擦拭着冷冰冰的卡宾枪,嗅着枪膛散发出来的机油味,心中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越发挥之不去。他望望头顶,月亮像只大银盘,再看远处,群山的影子默不作声,于是他试探着发出邀请说:“我想到山脚下去试试枪,谁愿意去?”
虎头热烈响应说:“好啊我去!”
胡君犹豫地说:“这里可是军营啊。”
父亲说:“长官都在镇上,外面月亮这样大,我们打几发子弹谁会知道呢?”
这群年轻人终于向自己心中的欲望屈服了,他们兴高采烈地溜出帐篷,涉过一条小河,然后来到一座黑黝黝的山谷跟前。胡君警告大家说:“每人最多不要发射超过五发子弹,万一上面检查没法交待。”
虎头不满地说:“你管好自己得了,管那么宽干吗?”
父亲从弹盒里取出一排黄澄澄的子弹来,他看见这些子弹在月光下闪动着金子般的美妙光辉。许多年前男孩子就梦想拥有一支真枪,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把子弹小心地压进枪膛,倾听子弹在枪膛里滚动的清脆声音,然后举起枪来扣动扳机。随着夜色中的弹丸像流星那样飞舞,枪口火光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变成了一座热闹的打靶场。
忽然虎头惊慌地呻吟一声说:“糟啦,我的弹盒空了。”
大家忽然安静下来,新兵连忙去数各自的子弹,有打了一二十发的,也有打了三四十发的,总之他们明白这下子闯下大祸了,如果明天长官追查,那些打掉的子弹是谁也没法补上的。年轻人全都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偃旗息鼓地溜回帐篷躺下睡觉。父亲心想,也许明天根本不会有人追查打枪的事情,美国人才不在乎子弹呢。这样一想就坦然了。然后他抱着卡宾枪很快就睡着了……
4
“昨天夜里擅自打枪的士兵,自动出列!”
上校团长愤怒的吼声像雷声一样在营地上空震响,新兵个个站得笔直,他们目视前方,连大气也不敢出。父亲偷眼去看那些长官,他们个个服饰鲜亮,大檐帽,武装带,蹬着长筒马靴,有人手里还握着精致的马鞭,好像他们要应邀去参加赛马会似的。父亲很想从他们中间找出昨天在机场看见那个很像表哥士安的人来,但是他很快失望了,因为这些陌生面孔没有一个与士安相像。
“我再说一遍,昨天夜里哪些人私自动用武器,自动出列!”长官再次发出威胁,他背着手,眼光凌厉,咄咄逼人。长官眼光所到之处,许多人纷纷像触电那样垂下脑袋。父亲眼看弟兄们个个受苦受难的样子,他想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于是跨前一步大声报告:“士兵邓述义出列!”
长官走过来,亲自检查了新兵的子弹盒,点点头说:“你很能干,打了三十发子弹,也就是两个弹夹。”
父亲眼睛还是望着天空,他大声回答:“报告,是三十五发。枪里还少五发子弹。”
团长怒气冲冲地训斥道:“混蛋!国内士兵的弹药基数是多少你知道吗?三十发,这还是中央军待遇。地方部队只有十发!你白白浪费一个中央军士兵的弹药基数,为的只是自己取乐。这是犯罪!”
父亲不服,他争辩说:“报告长官,不是取乐。是射击体验。”
团长脸更黑了,他是那种在国内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官,对于军队制度和官兵关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看看这个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的新兵,眼睛里渐渐涌出一团冰冷的杀气,他用马鞭指指队伍:“还有哪些人?都给我出列!”
那些参与射击狂欢的新兵眼看躲不过,只好灰溜溜地站出来,数数一共十二人,整整一个班。长官冷笑着说:“这里是军队,不是学堂,由不得你们胡闹……现在要让你们记住,任何违反纪律的行为都不能不付出代价!”
一个上尉副官宣布,违纪者须当众受刑,量刑标准是一发子弹换一皮鞭。立刻就有打手拖着皮鞭登场了,父亲看到这种皮鞭有两三米长,粗若井绳,还蘸了水,像堆湿漉漉的死蛇。打手把皮鞭凌空一挥,那条伪装的死蛇立刻活动起来,它昂起头来,舞动身躯,嘴里发出嘶嘶的呼啸声。
卫兵拥上来剥去父亲上衣,将他正面铐在一棵树干上,晾出整个后背来。这样的受刑姿势令父亲很不舒服,好像他抱着那棵大树跳华尔兹似的。由于与树干亲密接触,父亲看见眼前有一队蠕动的小蚂蚁,这些小动物一定以为这个冒着热气的大家伙是个什么美食,于是爬上来到处乱逛,有几只已经大模大样地钻进他的耳朵和鼻孔里。他的手被铐住无法动弹,只好任其为所欲为。他知道自己违反军纪,可是心里却不大服气,谁没有犯过错误?难道犯错就要打鞭子?这跟国内的催命鬼阳教官有何区别?可是眼前不是讲理之处,长官命令就是王法,打鞭子就是将讲道理从士兵脑子里打掉。父亲只好拱起背来准备挨打。
远处美军帐篷里钻出几个人来。
本来新兵团的管理属于中国人的内部事务,但是眼看新兵被捆在树上要打鞭子,于是就有几个人朝这边跑过来,领头的人就是威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