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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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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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总教官宣布一条不成文的军规,据说这条军规仅适用于战场:一旦情况危急,报务员必须抢在成为俘虏之前销毁密码,砸毁电台,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因为他绝不能被敌人活捉,敌人会动用酷刑从他嘴巴里掏出绝密情报。如果报务员因为负伤或者胆小难以对自己下手,那么其他队员,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名队员,他的任务就是帮助报务员完成自杀。
从此这道命令就一直刻在父亲的脑袋里,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为之赴汤蹈火的战争。
7
为了庆祝第一阶段训练结束,训练营宣布放假一天,大家约好到几十公里外的蓝姆伽小镇去照相。
天色未明,父亲就被一阵乱纷纷的响动吵醒了,他看见兄弟们都起了床,个个都换上新军装,虎头还戴上钢盔、背上卡宾枪。胡君劝他说:“全副武装干什么?又不是去打仗。”
虎头犟着头反驳:“拍照没有枪怎么行?我就是要拍一张全副武装的照片,要是有大炮,我就在大炮跟前拍。”
大家觉得虎头说得有理,纷纷重新武装一番,直到父亲的吉普车挤了满满一车人,发动机发出欢快的轰鸣开出训练营。
简陋的土路在戈壁滩上延伸,路上不时有些雨季洪水冲刷的大坑,父亲都小心地绕过了。寂寞的荒原如同史前时期,不见人群,也不见村庄,只有一只兀鹰的影子在空气中盘旋。老庾不由得大发感慨,说来印度几个月,连个围纱丽的印度姑娘都没见过。大家哄笑起来,说老庾想姑娘了,待会儿哪家印度人有女儿,叫老庾做个上门女婿。说笑归说笑,到底还是把大家的思乡病勾起来,于是个个沉默下来,心里都像起了湿漉漉的大雾。
太阳升上山间的时候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一座教堂的尖顶,接着远远就有了房屋的轮廓,年轻人开始发出欢呼,一颗心早就飞了过去。所谓蓝姆伽小镇其实就是一座大兵营,等汽车开进镇子才看见满街都是穿军装的人,有白人、黑人和中国人,却不见一个印度居民的影子。父亲按照指示牌停好车,他们刚下车就听见一阵山呼海啸的喧闹,原来球场上正在进行中美军人篮球比赛。一伙人拥去看热闹,父亲一眼就看见看台上的熟人,也是一道从重庆行军到昆明的同学,就赶紧同他们打招呼:“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回答说:“我们炮兵学校就在附近,没事常常来逛逛。”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B”字头就是炮兵啊。炮兵看看他们的臂章说:“这虫子怎么回事啊?你们是……生物战吗?”
虎头横他们一眼说:“什么生物战?是特种兵!”
那些人拍手笑道:“甲壳虫……特种兵?好好!”
父亲说:“那个分到T部队的河南籍赵同学你们见过吗?”
他们手一指场上说:“那不是河南籍老赵吗?今天是他们战车学校同美军工兵团比赛,我们来给他们加油的。”
父亲果然看见那个正在比赛的赵同学,大家都激动起来,齐声高喊赵同学的名字,弄得裁判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忙吹响哨子暂停比赛。赵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高兴地同大家拉手,胡君趁机提出替换他比赛。
换了背心短裤的新中锋在中国人的助威声中闪亮登场,胡君不愧是重庆名校篮球队员,一出手就来个远投中的,接着又连投带上篮,一下子把比分赶超十多分。美军一看对方来了高手,连忙派出一个大个子白人后卫专门盯防他,这人比胡君高出一头,场上一站像堵城墙。可是胡君动作灵活,绕来绕去总让那堵墙落空。眼看比赛就要结束,大个子忽然使出一个小动作,用手肘狠狠撞了胡君一下,胡君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上,眼角流出汩汩的鲜血来。
弟兄们眼看胡君遭到暗算,纷纷冲进场里同美国人理论,还有人同对方抓扯起来。胡君连忙爬起来劝阻大家,比赛才得以重新进行。由于胡君眼睛受伤影响投篮,到终场时中方遗憾地输了两分球,大家十分不满,纷纷指责那个白人后卫手段不正派,搞阴谋诡计。但是美国人却不管这一套,他们只要赢球就达到目的,所以得意扬扬地扬长而去。
打球耽误了时间,等一伙人赶到军人照相部,那里已经排起长队,大家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等。不料眼看快到他们,一个大鼻子美国照相师却出来说胶卷用光了。大家急了,父亲挤上前去央求他,说他们营地距离蓝姆伽很远,请帮帮忙。照相师耸耸肩说,胶卷要从美国空运,就是上帝站在面前也无能为力。
说着就把门窗哗啦啦地关上了。
大家挨了一盆冷水,满心期待化为泡影,虎头更是失望,他恨恨地瞪胡君一眼说:“都是你逞能,要是不打篮球咱们就赶上了。”
胡君委屈地叫道:“谁知道美国人没有胶卷了?”
大家连忙劝住他俩,老庾提议找家印度餐馆吃饭,赵同学笑道:“告诉你们,这里虽是印度,却是英国人划出的军事禁区,哪来什么印度餐馆?”
原来荒凉的印度北部大戈壁堪比俄国西伯利亚,从前都是监禁和流放犯人的地方。十九世纪英国人在蓝姆伽修建监狱,一战时期还关押过数万名奥匈帝国和意大利战俘。大家不禁有些泄气,原来蓝姆伽不过是一座大监狱而已,那些想象中身披彩色纱丽、婀娜多姿的印度姑娘简直就跟天上的云彩一样遥远。
大家来到一家军人餐厅,这里出售的食品跟训练营差不多,唯一区别在于训练营免费吃饭,这里却要自己掏腰包。
一群美国大兵也在餐厅里。美国人走到哪里都很嚣张,酒瓶扔得满地都是,醉醺醺的眼睛四处挑衅地张望。父亲这时才认出来,这伙人正是上午比赛篮球的那帮工兵,暗算胡君的白人大个子也在其中。那伙人也认出他们来,大个子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胳膊上刺着文身,胸口长满浓密的黄毛,喷着酒气说:“嗨,你们不是想打架吗?来呀,这里可没有裁判。”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气,跟美国人打架有什么后果心里没有底。没想到大个子忽然看见父亲的手表,眼珠子立刻不转了。他盯住手表足足有几秒钟:“小孩,把你的手表卖给我。我有钱,美元。”
父亲用英语告诉他:“请你松手,美元买不到的东西很多,这表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那家伙更来劲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乱糟糟的零钱往桌子上一拍,然后就来强行取表。父亲本来不想惹事,可是大个子偏偏不识趣,只好给他一点教训。他捏住那人胳膊稍一用力,大个子立刻疼得松了手,父亲不慌不忙地把衣袖抹下来,然后跟大家一道喝啤酒不理睬他。大个子愣了几秒钟,恼羞成怒地抓起啤酒瓶扑上来。虎头霍地跳起身来,一个锁喉动作卡住对手脖子,然后顺势把他的手臂拧过来,不料大个子蛮力极大,虎头竟制不住他。闷墩闪电般出手,一个干净利落的蒙古翻山大背包,把美国人像只口袋一样直接扔出门外去。美国大兵眼见同伴吃了亏,纷纷抓起啤酒瓶、椅子腿扑上来,一场混战随即展开。那些只会架桥修路的美国工兵哪里是特种兵对手?不到几分钟这些人就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和墙角里呻吟。赵同学看傻了,好半天才拍着手欢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佩服佩服,特种兵果然名不虚传。”
远处响起刺耳的哨音,赵同学连忙说:“美国宪兵来了,赶快逃吧,被他们抓住要关禁闭的。”
于是一伙人慌慌张张发动汽车往回开,宪兵看见肇事者溜了,骑上摩托车来追赶,可是吉普车不一会儿就把宪兵甩得远远的。大家眼看追兵变成几个小黑点不见了,个个开心地大呼小叫,连父亲也得意扬扬、心满意足,好像擒拿格斗得了满分一样。就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个大坑忽然横在路中央,刹车已经晚了,汽车跌下去然后被巨大的惯性掀翻到路外面。
“轰隆”一声,地球爆炸了。
第十三章天竺恋歌
1
当一阵轻微响动像水波那样漾进父亲大脑时,他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看见面前有个朦朦胧胧的白色人影,接着空气中飘来一种久违的消毒水气味。“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他听见有个声音欣喜地说道,接着有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把它们轻轻放回被单里去。
父亲看清面前有张年轻女人的脸,当然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如兰姐姐和罗霞嫂子,而是一张东方女孩的俏丽面孔。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护士帽,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父亲心头一跳,身体就像通电一样血流加速,脸上发起烧来。像他这样年龄的男孩子还不习惯女孩子近距离注视,尤其是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女护士,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像玫瑰花瓣一样的香甜气息。“我怎么啦?这是什么地方?”父亲听见自己不争气的声音简直像蚊子叫。
“这里是野战医院,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女护士说道,她讲的是一口带美国腔的华语,“亲爱的,能告诉我哪里疼吗?”
父亲虚弱地说:“头疼得厉害,像要爆炸。”
护士说:“幸亏你身体结实,不然就醒不过来了。”
一个肥胖的美国医生过来为他做了一番检查。然后用英语吩咐护士:“珍妮,继续给他打针服药,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于是这个名字叫珍妮的美国女护士开始走进父亲的伤员生活,她是伤员的上帝,也是伤员的太阳。
住院治疗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你只管像老爷那样躺在床上吃饭、睡觉,而你的一切事情包括吃喝拉撒都有别人替你操心。但是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忍受不了消毒水气味,第四天他尝试着下了床,看看房间外面没有人,就歪歪扭扭地溜进树林里享受久违的清新空气和热带阳光。
印度的气候变化无常,刚刚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老天就变了脸,一场大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毕竟受伤未愈,哪有力气往回跑?正在危急时刻,护士珍妮呼唤着他的名字飞奔而来,她高举一件军用橡胶雨衣,不由分说把自己和伤员一同裹起来,暂时解除了父亲的燃眉之急。
这是父亲十八岁人生中第一次同女孩子挨得这样近,近得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心跳,他感到大脑有些缺氧,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东西不停撞击他的心脏,令他心猿意马、惊慌失措。但是思想越是出轨,他的肢体语言却越是僵硬,简直像个俘虏兵一样手足无措。珍妮忽然笑起来,她一笑,似乎是个什么暗号,立刻让男孩子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松弛下来。珍妮对着他耳朵说:“你多大了?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接过吻吗?”
父亲觉得耳朵痒痒的,像爬进一只蚂蚁。他摇摇头说:“我十八岁,我们中国不时兴这样的。”
珍妮又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看见父亲涨红了脸,于是珍妮叹口气说:“真可怜。听说许多中国女人在做新娘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未婚夫,是这样吗?”
父亲感到难以回答,因为过去的确是这样,中国女人最多算得上传宗接代的工具。但是如今不同了,比如士安表哥和罗霞嫂子,志豪姐夫和如兰姐姐,他们不都是自己做出了勇敢的选择吗?父亲不服气地问她:“你多大了?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珍妮自豪地回答:“我比你大三岁,年底就满二十一啦。我父母都是中国人,他们很早就来到美国,我在旧金山出生,算个道地的美国女孩。”
父亲的紧张神经彻底放松了,虽然他们的身体还是挨得那样紧,甚至彼此体温都能传导给对方,但是那种暖昧的情欲似乎已经被风吹走,剩下来的只有那种属于少男少女的单纯好奇。珍妮忽然发现父亲的手表,她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昂贵的表?你家里一定很有钱吧,可是你为什么来当兵呢?”
这个话题立刻给了男孩子足够的表现空间,他自豪地说:“难道当兵跟家里穷富有什么关系吗?当兵应该跟爱不爱国和有没有决心抗日有关,难道哪个中国人愿意当日本人的亡国奴吗?”
珍妮的眼神开始由惊讶转为敬佩,她由衷地说:“杰克也这样说过,他也是华裔后代,我们是在中学合唱团里认识的。他先参了军,我是因为爱情才报名当战地护士的。”
父亲心中忽然有点嫉妒那个叫杰克的男孩子,他说:“你男朋友在哪支部队?你们常见面吗?”
珍妮眼睛里掠过一片阴云,她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好一阵她才低声说道:“杰克在飞虎队驾驶运输机,去年飞机与地面失去联系,机组人员都失踪了。当时他刚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
父亲心潮汹涌,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来搂住珍妮,珍妮怕冷似的把头靠在他胸口上,他感到女孩身体在微微颤抖。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大声叫着珍妮的名字,他们才忽然惊醒过来,原来暴风雨已经过去了。珍妮仰起脸说:“吻吻我,好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吻了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华裔女孩。这是父亲献给战争和异国女孩的初吻,两人紧紧相拥,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激情风暴,但却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战争,为了比爱情更加崇高的那个加州男孩的英勇牺牲。
此后多日,珍妮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见影子,父亲病房换了另一个华裔护士简。当父亲问起珍妮哪里去了时,简告诉他三号营地发生流行病,珍妮随军医巡诊去了。父亲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也随珍妮一道走了,整天怅然若失,提不起精神来。好在不久威廉教官来到医院,告之小分队要出发进行第二阶段训练,父亲一听就坐不住了,他甚至等不及主管医生签字就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出住院部。当汽车开过一片急救帐篷时,他看见一个穿白色护士服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等他反应过来可能是珍妮时,汽车已经疾驶而过。他大喊一声,汹涌的气流立刻把他的声音撕成碎片,那人回过头,已经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珍妮变成一片云彩,留在父亲心头一片若有若无的惆怅。
2
火车慢腾腾地抵达加尔各答郊区已是凌晨时分,战争期间的印度铁路很不准时,一路上都有满载士兵的军列呼啸而过,而民用火车只好像老牛一样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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