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说:“屁伤都没有!早知道有人这么怕死,就该把他扔在山下!”
父亲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他小声询问老庾:“实话告诉我,是当时吓蒙了,还是有意装受伤?”
老庾苦恼地说:“我只觉得肚子一震,看见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淌出来,人就站不起来了。”
父亲叹口气,毕竟老庾是他们的兄弟,他宁愿相信老庾讲的都是实话。要知道初次上战场没有人不怕死,但是真正贪生怕死的人是决不会选择上战场的。父亲劝说一阵,加上老庾一个劲赔不是,大家渐渐才消了气。
天色朦胧起来,阵地四周寂静无声,河谷里的黑暗潮水渐渐涨满战壕。父亲把眼前形势跟大家讲了,加拉苏高地三面受敌,敌人数倍于我,很可能将有激烈的夜战等等。胡君搬来一箱手榴弹,又把空弹夹填满子弹,他恨恨地说:“这回可不是在中国战场打仗,看看这些弹药,咱们得叫狗杂种有来无回!”
呀呀呜也雄赳赳地道:“等敌人来进攻,一通炮火先压制住,再呼唤飞机来轰炸,小日本还不得屁滚尿流?”
闷墩也信心十足地说:“今天都看见了,咱们人数虽少,但是不论空中、地面都占据优势,小鬼子别想讨便宜!”
没想到老庾轻轻地笑了,见大家都瞪着自己,他连忙解释说:“据我所知,当下飞机是无法参加夜战的。第一,飞行员看不清地面目标。第二,夜间到处火光一片,怎么分辨敌我呢?而日本军队素以夜战见长,以短兵相接、白刃格斗闻名天下,这一点连英美军队都不是对手。从国内战例来看,中国军队三比一也未必能取胜。’
虎头啐了一口说:“你小子没出息,尽说泄气话,难道我们只好认输么?”
胡君也皱眉道:“你怎么尽长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跟大汉奸汪精卫似的?”
老庾缩缩脖子嘟哝道:“好好,我不说了,免得讨人嫌。”
父亲反倒来了兴趣,他问老庾道:“日本人擅长夜战,这一点我也有所耳闻,但是我们该怎么对付,你有何高见倒是说来听听。”
老庾又开始吃水果罐头,飞机空投下来的罐头够吃半个月,他打着饱嗝说:“其实事情明摆着,我们必须在夜里顶住敌人进攻,等天亮后再呼唤飞机助战。总之白天是咱们优势,夜间是日本人天下,这一点日本人肯定很清楚。”
父亲着急地说:“万一夜间顶不住怎么办?”
老庾道:“所以必须在白天集中火力打击敌人屯兵之地,好叫他组织不起夜间攻势来。”
话音刚落,有个人拍着巴掌说:“说得好,我看你能当个作战参谋。”
父亲回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表哥士安已经站在他们背后,大家赶快站起身来敬礼。士安说:“我来补充一点,日本兵不仅作战不怕死,而且绝不愚蠢,这一点千万不要受国内报纸和政治宣传的蒙蔽。我们面对的绝对是世界上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谁不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他将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但是日本人又不是不可以打败的,现在敌人占据夜间优势,我军在白天能呼唤空中打击,所以我们就要想办法把白天的优势转化为二十四小时优势。”
表哥朝父亲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回掩蔽部去。
2
父亲跟着表哥来到营指挥所,这是一座构筑坚固的掩蔽部,一盏美国制造的电池灯大放光明,卫士已经在炮弹箱上摆出一只盛着清水的脸盆,一条毛巾,等他洗过头脸,卫士又端来一饭盒热气腾腾的咖喱鸡肉面条。
父亲的心忽然被一片温情的潮水淹没了。在战场上有机会享受亲情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父亲大口吃着面条,听士安感慨地说:“没想到述义关键时刻成了我的救兵,还是特种兵电台员,出息大了啊。”
父亲吃完面条,把空饭盒一推说:“几年前你还是个只会喊口号的高中生,如今成了身经百战的长官,谁又能想得到呢?”
士安扔给他一支骆驼牌香烟,两人点燃抽起来。父亲心中一直揣着一个很大的疑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说:“士安,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士安胡子拉碴的脸看上去很粗糙,像一块生锈的铁板。他简短地说:“我听着!”
父亲忍不住责备道:“我看你对如兰姐姐和罗霞嫂子漠不关心,你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她们的下落?国内亲人还在等待她们的消息呢。”
烟头火光一闪,士安忽然被呛了一口,大声咳起来。好容易止住咳嗽,士安虚弱地说:“今天你看见了,阵地上又阵亡了九个兄弟。”
父亲说:“是呀,夜里跳伞我们损失了两个人。”
士安说:“上次入缅失利,我军伤亡、失踪达七万人,溃散两万,仅有一万人保持建制进入印度。我们的亲人究竟属于那可怕的十分之七。还是失去联系的两万之列,现在谁也没有办法知道。其实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寻找,当人的生命比飘零的落叶还要脆弱的时候,我们必须鼓起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这样说吧,如果战争结束我们还有幸活着,而她们还是渺无音讯,那么就让我们活着的人为她们祈祷吧。因为在战场上,没有消息就是最确切的消息。”
父亲的心猛地沉落下去。这时他听见表哥又说:“述义,军人的大脑在战场上只能装进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取得胜利。因为如果你不是胜利者,你就将被消灭,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脑子里还存有其他想法,说明你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父亲脑袋一震,没等他细细体味这句话,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紧接着炮弹也落下来,连脚下的土地都在抖动。狡猾的日本人果然借助夜幕掩护发动偷袭。父亲抓起枪正要冲出去,士安低声喝道:“瞎闹什么?你是报务员,责任就是保护电台,老老实实给我待着!”
士安带领卫士上阵地了,父亲留守在掩蔽部里,抱着一支子弹上膛的卡宾枪坐在黑暗中,倾听外面传来的枪炮声。阵地上枪炮激烈,说明敌人攻势很猛,黑夜已经成为敌人的同谋。老庾说得对,日本人擅长夜战,白天的失败使他们意识到僵持的后果,所以改变策略在夜间投入重兵,试图孤注一掷,攻陷高地。
黑夜的大海包围着孤岛阵地,父亲守着那架宝贝电台寸步不离,他知道日本人正像魑魅魍魉一样向孤岛扑来,而他的武器却派不上用场。正在着急,忽然一颗照明弹升起在阵地上空,耀眼的光芒如同一只大手撕碎黑夜的幕布,让那些借助夜幕掩护的日本兵统统现出原形来。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照明弹也相继升上夜空,来自美国的人造太阳帮了守军大忙,机枪、冲锋枪一齐射击,暴露的敌人鬼哭狼嚎滚下山去。
但是敌人不肯罢休,组织兵力一拨拨地向阵地扑来,这一夜照明弹始终不熄,战斗白热化时营部卫士班和伤员都拿起枪上了阵地。直到天亮后枪炮声终于疏落下来,敌人退走,父亲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忽然掩蔽部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父亲面前的却是胡君、闷墩和虎头,他们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闯进来,再看时伤者却是老庾。这回老三真的伤得不轻,子弹打在大腿上,流了不少血,脸色苍白、气息虚弱的样子。卫生兵赶来替他包扎好伤口,父亲听见他忽然挣扎着说:“我开了枪,我打的……”
大家互相望望,觉得老三神经可能受到刺激,卫生兵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大家看着他昏昏睡去才离开。
这天空中浓云密布,侦察员报告说,敌人已经缩回河谷对面的丛林中,大家终于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了。父亲看见阵地前面堆满鬼子尸体。就掏出身上的香烟慰劳大家,再看几个兄弟,个个满脸硝烟、衣衫褴楼,如同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一样。但是大家全无倦怠,个个抽着烟开始擦枪。闷墩拆下枪机,父亲看见那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硝烟,可以想见昨晚枪膛里射出多少复仇的子弹。虎头像老兵那样叼着烟头,从鼻孔里哼着说:“老子至少干掉三个鬼子,算给我老爹报了仇!”
胡君擦去枪管上的泥土和血迹,又开始用探条捅枪管,他说:“我也干掉三个!有个从背后捅来一刀,幸好这枪是连发,要是‘汉阳造’就死定了。”
呀呀呜黄同学也干掉两个鬼子,父亲推推闷墩,闷墩也不说话,只管伸出一只巴掌来。父亲瞪着眼睛说:“怎么,五个?”
这下子大家全惊呆了,好半天才有人“哇”了一声。但是闷墩却不满意,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家死了七口人,小鬼子还欠我两个呢——不行,不能这样便宜他们,我要叫敌人加倍偿还!”
虎头却不服气,他嚷嚷说:“格老子!咱们比一比谁先干掉十个鬼子,就是十个鬼子的命也抵不上俺老爹呢。”
闷墩瞪起眼睛说:“那我非得干掉七十个不可!”
胡君拍手连声说好好,老二的基本指标是七十个。大家一阵感叹,都说了不得,小日本的克星来了。
只有父亲心里闷闷不乐,昨晚他居然一枪未放,当了一回无所事事的看客。他看大家擦了一会儿枪,这时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黑沉沉的积雨云继续涌来布满天空。营部那个姓曾的卫士来叫他,他就连忙起身回掩蔽部去了。
3
一进营部就觉出气氛沉重,父亲悄悄问了一个参谋,才知道原来昨夜虽然挫败敌人偷袭,消灭三百多个敌人,但我军也伤亡近三分之一,弹药几乎消耗殆尽,照明弹所剩无几。士安命令打开电台呼唤飞机空投,并对敌人阵地实施压制性空袭,可是此时胡康河谷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已经下起滂沱大雨来。总部回答飞机无法起飞,需待天气好转。
指挥官望着天空,不由得蹙起眉头来。
侦察员报告说,河谷对岸的敌人主力趁着大雨已经隐蔽起来,这回他们学乖了,白天躲起来,不让盟军飞机发现目标,到夜间再集结兵力进攻。指挥官意识到悄悄逼近的危险,如果敌人在夜间将高地守军消耗殆尽,白天就是天空布满盟军飞机也无济于事。威廉下决心说:“得先发制人,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士安也点点头说:“只有引导飞机攻击敌人的屯兵之地,打乱敌人部署,才能令敌人夜间组织不起攻势来。”
威廉比画着说:“我看唯一办法就是派出侦察员,找出敌人的主力集结位置来。”
然而这天指挥部一连派出多组侦察兵去潜伏侦察,但是直到下午也没有人回来,相反前哨阵地报告说。山谷里曾经响起激烈的枪声,很可能是侦察兵行动已经暴露。很显然,狡猾的日本人十分清楚战场形势,他们肯定会进行严密防范。大白天潜入敌后侦察本来就是极为冒险的事,就算找到敌人阵地位置,但是侦察兵如何将情报及时送回来更是十分困难的,何况敌人一旦发现暴露随时都会改变部署,令侦察成果功亏一篑。
指挥部陷入一片沉寂。
父亲看见士安不断举起望远镜,但是指挥官的目光除了徒劳地在波涛汹涌的热带丛林上空逡巡外,上帝并未赐予他特异功能去破解躲藏在绿色海洋下面的秘密。父亲听见一旁的威廉上尉询问士安,援兵最快还有多久才能赶来?士安回答至少还要三天。美国人的蓝眼珠转动几秒钟,他直截了当地建议说:“应该放弃高地,分散突围,这样也许还能拯救部分官兵的生命。”
士安惊讶地看了美国人一眼,说:“且不论现在能不能突围出去,阵地上几百个伤员怎么办?让日本人一个个砍下他们的脑袋吗?”
美国人反驳道:“就是自杀也比全军覆没好些,总不能让活着的官兵跟着送死啊。”
士安情绪有些激动,他冷冷地对威廉说:“你可以把你的人带走,我奉命坚守高地,我将在这里射完最后一颗子弹。”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回头看了父亲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表哥那种铁石般的决绝眼神令父亲心头一颤,好像猛地推开一扇窗户,看见重庆的父亲、姆妈、侄子小石头和许多熟悉的亲人。他当然不能走,他要留下来同士安一道坚守阵地,因为他们是亲人和兄弟。可是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是等待失败吗?他摇摇头,似乎在向这个结局说“不!”
可是怎样才能找出敌人主力集结的秘密呢?这时他的思维之箭忽然拐了一道弯,倏地射向远处一座长满大树的山头,那是他第一次呼唤飞机空袭敌人的马鞍形山冈。
他的脑子一下子亮了。那座山冈的位置恰好处在敌人阵地后方,父亲爬上大树观察过敌情,有过切实体验,侦察兵在树上不仅能够居高临下地监视整个河谷,还可隐藏自己不被敌人发现。如果在树上神不知鬼不觉安插一架无线电台的话,侦察兵随时可向总部通报敌情,呼唤飞机进行打击,敌人阵地的一举一动都将无法逃过这双悬在头顶的死神的眼睛。
当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个建议时,指挥官都感到眼前一亮,士安和威廉互相望望,仿佛不相信这个神来之笔竞出自一个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大脑一样。指挥部经过紧急研究,一致同意派遣侦察员上山潜伏。
人们的目光再次集中在父亲身上。
父亲知道这个唯一合格的人选就是自己。因为潜伏离不开电台,电台不能没有报务员。士安低头抽烟,威廉也难下决心,父亲坚定地说:“战场上哪有不冒险的行动?要是高地被攻破谁也无安全可言。”
士安问他:“电台离开以后,高地同后方联络怎么办?”
父亲胸有成竹道:“目前飞机空投补给已成常态,每天补给一两次没有问题。只要事先约定信号,比如高地上燃起火堆,发射红绿信号弹等等,我看见都能呼唤飞机支援。”
士安摇摇头说:“要是……敌人发现怎么办?”
父亲站得笔直说:“这里是战场,长官。”
士安别无选择,父亲说得对,这是战场,他把手枪摘下来默默插在父亲腰带上。父亲欲把“欧米茄”手表让士安保存,但是士安对他说:“你戴上,手表也是你的武器。记住,时间对你至关重要。”
威廉亲自带领几名特种兵护送父亲和电台进入潜伏地点,他们借助河谷里滚动的雨雾作掩护,从高地一侧的悬崖悄悄溜下谷底,避开敌人密布的警戒哨和巡逻兵,迂回到敌人后方那座马鞍形山冈。父亲还是选择那棵藤蔓缠绕的望天树作为嘹望塔,因为藤蔓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地隐蔽身体。闷墩替他把电台和背包送上树,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