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战场上的最后一根红线,他绝不允许敌人踩过红线去偷走属于中国人的胜利。父亲一口气向“白象”报出方位坐标,呼唤飞机立即攻击。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两架涂抹着鲨鱼大嘴的美军“野马式”战斗机就赶到了,它们简直就像两头来自远古时代的凶猛翼龙贴着山头猝然掠过。父亲仅仅只来得及听见一阵骤起的轰鸣,山谷里仿佛起了风暴,狂风不由分说抓住大树,树枝猛烈地摇晃,要不是他被紧紧绑在树上,肯定会像一片树叶那样被刮到半空中去。
飞机开火了,山谷好像发生十二级地震,空气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雨点般的子弹如同千万支响箭在天地间飞舞,打得敌人队伍人仰马翻、豕奔狼突。战斗机刚刚飞走,速度较慢的轰炸机又赶到了,它们仿佛要证明自己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主角,于是惊心动魄的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山谷变成一片火海,到处浓烟滚滚、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样。这时惊险一幕忽然发生了,一块锋利的弹片击中了父亲藏身的大树,他看见身旁一根水桶粗的树枝如同被巨斧凌空劈断,仅仅挣扎一下就坠入深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夜幕降临,河谷和山下到处都有零星的火把光亮游动,父亲想,应该是骄横的日本人正在抢救伤员、收拾尸体吧,他们终于尝到下地狱的滋味了。相反加拉苏高地却像睡着一样安静,守军偶尔打出一两颗晃晃悠悠的照明弹,好像提醒日本人山上并没有睡大觉。父亲猜想表哥他们该松口气了,苦战了这么多日子恐怕从没睡过好觉吧?还有兄弟们都在干什么呢?老庾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树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就掏出压缩饼干啃了一口。
下半夜忽然风雨大作,气温骤降十几度,亚热带丛林气候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父亲没有带雨衣,湿透的军衣贴在肉上,风一吹冻得直哆嗦。尽管电台背包是防雨布的,他还是担心电台被雨水浸湿,干脆脱下衣服包住电台,自己光着身子听凭风吹雨打。
不多久,这个英勇的电台兵就发起高烧来。
长夜漫漫,风雨如磐,父亲像头孤独的亚洲树熊,抱着冰冷的树干同忽冷忽热的病魔抗争。他一会儿被扔进冰窟中,一会儿又坐在热锅上,这就是古人所谓“冰火两重天”的困境。在他的记忆中,从前哪怕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刻,比如在长江中溺水、炸弹下逃生、烟雾中窒息等等,都未曾令他如此孤单和虚弱不堪。原以为枪炮是最凶残的杀手,殊不知真正阴险的敌人却是时间,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干你的能量,磨蚀你的体力,消解你的意志,最后把曾经生龙活虎的你变成一条再也不会醒来的娃娃鱼。他开始强烈地想念战友和兄弟,希望哪怕听听他们的声音也好。他挣扎着接通电台,这是他能与自己人说话的唯一途径。白象公主如同守候在他身边一样立刻出现了,他困难地询问:“援军几时到达?”
对方立刻觉察出什么,回答:“已经出发多时,你能坚持住吗?”
他感到信心的小船正在进水,只回答一个字:“能。”
对方焦急地询问:“甲虫勇士,你负伤了吗?病了吗?”
他含糊地回答:“我会坚持到最后。”
然后关闭电台。
冰山渐渐沉没,迎面驶来一座火焰山,他就在燃烧的火焰中昏沉沉地睡过去……
6
父亲梦见自己又登上飞机跳伞了。
这回既不是在印度,也不是在缅甸,而是两江汇合的朝天门码头。江北兵工厂的烟囱和南岸民居屋顶,还有自家院子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重庆跳伞呢?难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四川大后方吗?
机舱红灯亮了,威廉不由分说把他推出去,落地四周却是雾气蒙蒙的陌生地方。他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全都蒙着脸。正在无所适从,一个人径直走到跟前,轻轻嘘了一声说:日本鬼子把你父母关起来,要他们把你交出来。
父亲连忙端起枪去救父母。不料天空忽然一亮,迷雾散去,原来他已经被敌人包围了。他要举枪射击,却怎么也拉不开枪栓。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抓住他的枪,但是他死也不松手,于是日本人吼了一声,那些兵就举起枪来……
他一惊就睁开眼睛,发现确实有一只手在拖他的卡宾枪。因为背带是挎在身上的,所以一拖枪就把他惊醒了。此时天色大亮,太阳升得老高,但是面前这张陌生人的脸却丑陋无比:红脸膛,长着浓密的胡须,连额头上都是红毛。嘴巴很大,鼻子却很短,几乎就是两个朝天黑孔。他起先以为自己产生幻觉,连忙在脸上拧了一把,一股疼痛令他确信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原来他面前是只红脸猕猴。
这只猕猴个头相当于一个半大男孩,毛发浓密,体格健壮,现在它正蹲在父亲面前的树枝上警惕地研究他,还悄悄伸手去拉卡宾枪,想把这个令它感兴趣的东西偷走。父亲挥动拳头吓唬它,猕猴立即跳开一步,但是它没有选择逃走,而是龇牙咧嘴地同这个人类对峙。父亲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转过头去,看见树上竟然还蹲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它们全都怀有敌意地观察这个待在树上的陌生家伙,一些大猴子嘴里还发出吱吱呀呀的威胁声,仿佛要把这个闯人它们领地的异类驱逐出去。
父亲知道自己遇上真正的麻烦了。他看出面前这只大猕猴不仅是只公猴,而且还是首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猴王”。猴王通常生性好斗,领地意识极强,它不会欢迎任何不速之客闯入它的领地。一旦猴王带头,自己恐怕没法抵挡那么多猴子群起而攻之的,除非开枪。可是无论开枪还是动刀子都会暴露自己,给搜山的日本人可乘之机,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很快聪明的猴王看出这个两只脚走路的人类身体虚弱,左右为难,于是胆子大起来,不仅上前来抢东西,嘴里还发出一种恐吓的尖叫声。父亲被迫用刀背狠狠教训了它一下。不料猴王更加激怒,它开始发出一种类似宣战的咆哮,其他猴子听见首领的吼声都激动起来,纷纷在树枝上张牙舞爪地窜来窜去,好像用肢体语言响应宣战一样。正在危急之时,山坡下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猴群吓坏了,它们以为这个人类招来更多同类助战来了,一声呼啸,落荒而逃。
山下赶来的确实是人类的同类,但不是援军,而是敌人。
吃了两次大亏的日本人决心要消灭这双令他们坐卧不安的眼睛,他们拉开一张搜山大网,并将搜索范围缩小到马鞍形山冈一带。经验丰富的日本指挥官已经判断出对方电台的大致潜伏方位,只是层层叠叠的热带山林妨碍搜索。这次他们不仅派出更多搜山士兵,而且还带上训练有素的狼狗。日本兵搜山极为仔细,每棵大树,每处可疑的山洞、草坑、岩缝都不放过,于是凌乱的枪声此起彼伏,树林里响彻日本人虚张声势的吼叫和狗吠声。
父亲透过树缝看见一群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搜到树下,他们停住脚步个个举起头来朝树上张望。父亲庆幸自己没有在树下留下任何气味和痕迹,否则嗅觉灵敏的狼狗就能轻易发现他的踪迹。有个日本兵扔下枪跃跃欲试地朝树上爬来,也许他在自己的家乡也是个爱爬树的捣蛋家伙,可是热带雨林的望天树有几个人合抱粗,攀爬起来远非易事,所以日本兵爬了一阵又跌下去,引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取笑。由于树干太高,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加上一张绿色伪装网以假乱真地掩护了父亲,敌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他们胡乱朝树上放了一阵枪就走开了,射下一些乱纷纷的落叶来。
父亲觉得身体一震,有股热烘烘的液体流出来浸湿了衣服,他明白自己被子弹击中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觉疼痛,而是有种触电的麻酥酥的感觉,伤口在肩头上,虽不致命,但是流血却会令他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赶紧取出急救包来堵住伤口,不让鲜血淌到地面去,否则敌人狼狗就会循着气味找到他。
敌人搜山还在继续,他数了数,除了十五发子弹,腰间还挂着两颗美式手雷。万不得已他要做出最后选择的话,那么其中一颗手雷将在敌人头顶爆炸,另一颗则会在树冠上为自己燃放一朵灿烂的生命礼花。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四周景物黯淡起来,他知道这是伤口失血过多的征兆。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绝不能睡觉,因为他听说过伤员一旦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同自己说话,同风和鸟儿说话,同天上的云彩和太阳说话,同自己争论严肃的问题等等。他想,那个从未谋面的“白象公主”长得什么样,她是中国人吗?自己将来能有幸见到她吗?当然这是战场,他们很可能永远也无缘相识。忽然间他看见兄弟们朝他走过来,闷墩严肃地说:“小哥子,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可是太劳累、太疲乏,年轻的电台兵已经在树上坚持了整整两昼夜,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不吃不喝不能睡觉不能拉屎撒尿,他的身体发着高烧,体内仅存不多的能量和血液还在通过那个该死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泄漏。他已经快要身不由己,就像一架即将耗尽燃料的飞机发出熄火的警告,或者一条漏水的小船在海浪中颠颠簸簸眼看就要沉没……
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绿,风还是那样轻,阳光还是那样猛烈,父亲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连那架望远镜也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自己的手快要举不动它了。他困难地将眼睛贴在镜片上,好像再看一眼这个郁郁葱葱的世界,最后一次同高地上的战友告别一样。一件小小的东西跳进他的视线。那是一张邮票大小的旗帜在山谷和丛林间跳动着,上面有只熊熊燃烧的白太阳。他转动脑袋努力地回想着,好像要找回一个丢失已久的记忆……
不幸的是他的脑袋十分混沌,就像一盆泥沙俱下的浑水,他在浑水中摸索着,忽然轰的一声,天上有道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大脑一下子照亮了。白太阳,白太阳!白太阳的旗帜当然是中国人的军旗,是进攻和胜利的旗帜。这就是说,他们的援军到了。
他们提前赶到了!
望远镜随即从父亲手中滑落下去,就像溺水之人再也无法抓牢救命稻草一样。他在沉人黑暗之前尽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信号枪里的子弹发射出去。“砰砰砰——”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升起来,父亲心满意足地想:我该好好休息一下啦。
一阵温暖的潮水随即升起来包围了他……
第十六章穿行地狱的风
1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被一阵唧唧喳喳的鸟鸣吵醒了。
他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白的冰雪世界:冰雪的天,冰雪的墙,冰雪的屋顶和冰雪的人。但是冰雪似乎并不寒冷,一个矮个子雪人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他醒了。”
父亲觉得这个声音很遥远,也很熟悉,却想不起哪里听到过。一个高个子雪人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一激灵,眼前的景物立刻清晰起来。
原来自己躺在医院里。
高个子美国军医正用听诊器替他检查,而站在一旁的矮个子凑近他,父亲认出她正是自己梦中遇见过无数次的女护士珍妮。他试图坐起身来,却被珍妮制止了,她按住他的手,在耳边小声说:“邓,你要听话,好好躺着,你的伤口还在发炎呢——欢迎勇士归来!”
父亲心头一热,那段出生入死的日日夜夜立刻浮现在眼前,他望着珍妮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愣愣地想:这么说我是活下来了,可是闷墩他们呢?还有威廉、表哥和加拉苏高地上浴血奋战的官兵。他们怎么不见人影呢?珍妮告诉他,他是第一批用飞机从前线运送回来的伤员,刚进医院那阵连脉搏都找不到,医生说如果再晚几个小时,他就该直接送进另一个地方了。珍妮说话的时候样子很迷人,在他耳边呢喃细语,像守护婴儿的母亲,也像倾诉衷肠的情人。父亲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粘连着,说话很困难,他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在……哪里?”
珍妮明白他所指的“他们”是谁,但是她不认识“他们”,所以只好摇摇头。医生检查完毕说:“小伙子,你的身体很结实,就是失血过多,好在有人给你输过血了。上帝保佑你健康。”
父亲虚弱地问:“谁……输血?”
医生指指珍妮回答:“1000毫升啊,就是你身边这位姑娘,她已经快把自己抽干了。”
父亲几乎不敢相信,他怔怔地望着珍妮,瘦小的珍妮将那么多宝贵的鲜血输进了自己奄奄一息的身体,他这个幸运儿才得以重见天日。珍妮轻轻替他擦去泪花说:“邓,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不幸的是,父亲伤口感染恶化,再度陷入高烧昏迷之中。在这一段与狞恶死神赛跑的日子里,父亲在死亡线上几度挣扎徘徊,珍妮像天使一样日夜守护在他的身旁,直到他年轻旺盛的生命终于跑赢死神的脚步,重新回到阳光灿烂和鲜花盛开的世界。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看见珍妮跪在窗前祈祷,她虔诚的面庞神圣而宁静,美丽的眼睛饱含泪水,不禁令他深受感动。
珍妮看见他醒过来,赶紧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快乐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父亲耳朵小声说:“邓,你一定要好起来。主会保佑你的。”
父亲点点头,他当然不能辜负珍妮的期待。望着珍妮那双湖水一般澄净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一个异国少女的柔情和爱意,他听见自己心中“铮”的一响,那颗雏鸟般的心脏便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少女慢慢地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父亲的心便不可挽回地被一片温情脉脉的潮水淹没了。
感动与爱情原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尤其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鲜血浇灌的花朵更加娇艳。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发现自己心中系着一根丝线,丝线另一头系在一个名字叫作珍妮的女护士身上,只要有半天时间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就被丝线牵扯得发慌。细心的女孩子肯定感觉到男孩子的感情,恋爱中的人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她并未作出响应,因为她毕竟比他大一些,有过恋爱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