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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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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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冲他恶狠狠地嚷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大轰炸、大屠杀?”
胡君看看父亲的眼睛,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大家愕然地看着他俩,不明白冲突从何而来。枯坐一阵没有人说话,寒气渐渐袭来,只听见远处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我儿”、“我儿”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队伍继续前进,上游的白骨更多了,不仅石头缝里,而且岸边也发现多处入骨,甚至还有死人头盖骨,足以证明闷墩的说法正确无误。大家心中的疑问更大了,这些死者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到这里干什么?是什么原因令他们葬身这片与世隔绝的大山和原始森林无人区的呢?
天空渐渐黑下来,在没有道路的丛林中行军几乎跟徒手攀岩一样困难,指挥官下令就地宿营。父亲卸下背包坐在地上,队员们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威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巧克力糖来,对大家说:“先生们,晚餐是比平时少一点,不过营养还不错。”
队员都分到一小块巧克力糖,大家默默地啃起来。忽然有人碰碰父亲的手,他一看原来是胡君,他把自己的巧克力掰下一半来递给父亲。父亲忽然很生气,他觉得这人真厚颜无耻,那么虚伪,自己从前怎么没有看穿他?再说他干的那种不光彩的事,能用巧克力来了结么?于是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胡君并不窘,他边吃巧克力边同其他人高谈阔论:“按说军官有特权独享食物,可是威廉却拿出来同大家分享,这就是西方的人文精神。你们说说,中国军官会这么做吗?”
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父亲一拍枪把吼起来:“我表哥就会这么做。你难道瞎了眼,没看见他与士兵一道出生人死么?”
大家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虽然父亲的话没错,但是大家还是觉得他态度有些问题。闷墩悄悄问他,是不是跟胡君有什么过节?还是胡君怎么招惹了他?
父亲气鼓鼓地不答。
为了避免暴露目标,晚上睡觉没有生篝火,威廉警告大家一定要扎紧鞋带、裤脚和衣服领口,在身体暴露部位涂抹上防虫油,这是为了防止丛林中无处不在的蚂蟥和蚊虫袭击。父亲睡不着,他觉出身边有种窸窸窣窣的咬啮声,就像老鼠在偷吃粮食一样。他推推身边的虎头说:“是你吗,做么事?”
咬啮声停止了,好一会儿虎头才含含糊糊地回答:“没啥。”
不料睡到半夜,忽然有个声音像拉警报一样响起来,把大家的瞌睡全赶跑了。父亲连忙打开手电筒一照,原来虎头有只裤脚没有扎紧,果然被无孔不入的蚂蟥钻了空子。父亲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看见密密麻麻的热带蚂蟥弓起柔软的身体,举起蠕动的吸盘,几乎爬满虎头的身体。可怜的虎头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裤带以下成了蚂蟥的重灾区。好在发现及时,大家七手八脚替他将那些疯狂的吸血鬼捉干净,伤口抹上止血药,重新扎紧裤脚和鞋带,不然明早醒来虎头恐怕只剩一张空皮囊了。
等换了一处远离草丛的山坡地重新宿营,虎头碰碰父亲内疚地说:“刚才我是在偷吃压缩饼干,只有一小块,在背包里找到的。真对不起。”
父亲拍拍他说:“以后多想着大家就行了,兄弟。”
父亲忽然想起溪水里和河岸边那些累累白骨,他悄悄对身边的闷墩说:“白天那些人骨,恐怕就是不知不觉做了蚂蟥、毒蛇的牺牲品呢。”
闷墩叹口气道:“他们为啥要到原始丛林无人区呢?”
无人能答。四周漆黑一团,树林缝隙中露出几只星星眨着眼。是夜无人合眼,大家一直坐待天亮。
5
山中起了大雾,丛林里白茫茫一片,队员们排成一行,沿着陡坡向山梁上搜索前进。中午过后头顶亮起来,他们终于登上一座乱石嶙峋的山头。
父亲极目四望,在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之下,一座座山头像岛屿一样耸立在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上。野人山面积足有数万平方公里,要寻找一架小小的失事飞机肯定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威廉取出罗盘和地图,确定方位后命令同总部联系。父亲很快叫通了白象公主,对方用暗语回答:你们已经进入搜索区域。最新情报显示,敌人也在行动寻找失事飞机,你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
形势紧迫,威廉决定在山头设立大本营,他把队员分成多组分头搜索。指挥官叮嘱说,如果找到目标或者发生意外立即用信号弹进行联络,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因为枪声很可能惊动敌人。队员们出发了,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热带树林的大海吞没了,营地只留下报务员父亲负责看守。
父亲把队员们留下来的背囊装备和弹药搬进一座山洞藏好,然后独自抱着卡宾枪坐在大石头背后放哨。他已经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他的任务是负责守卫大本营,所以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天上的白云像羊群一样被山风放着牧,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到处游荡。太阳像个顽皮孩子同羊群嬉戏着,它忽而躲在羊群背后,忽而钻出来把热辣辣的阳光猛地掷向大地,岩石上溅起一片滚烫的阳光来。父亲眼睛被射花了,他换个位置,躲进一片树荫下面继续监视四周。大森林无比宁静,一阵山风刮过,树上响起一片水珠溅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坐久了肚子就咕咕地提出抗议,父亲这才意识到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一只晒太阳的白色蜗牛吸引了父亲饥饿的目光,蜗牛显然没有意识到已经迫近的危险,它还在不慌不忙地散步。父亲伸出手来,他捉住蜗牛几乎没有迟疑就放进嘴里,生蜗牛肉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土腥味,虽然有点恶心,空荡荡的胃袋还是得到小小满足。于是年轻的哨兵开始到处寻找食物来充饥,直到一阵响动传进耳朵里他才连忙抓起枪来。
当他警惕地探头看时不由得惊呆了。原来有一群美丽的绿孔雀大摇大摆地从树林中走出来,它们站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梳理羽毛,并不知道有双人类的眼睛正在惊喜地窥视它们。两只拖着长长尾巴的雄孔雀忽然来了灵感,它们好像明星一样昂着头,踩着节拍抖动羽毛,先后跳起激情洋溢的踢踏舞来。它们互不相让地争相献出绝技,令雌孔雀们纷纷发出咕噜咕噜的赞叹声,仿佛为它们的舞蹈加油喝彩一样。一曲舞毕,两只雄孔雀各展歌喉,一只发出委婉和抑扬顿挫的叫声,仿佛在朗诵爱情诗篇;另一只则引吭高歌,好像一位伟大的歌唱家在为爱情而献歌。雌孔雀纷纷围拢来,它们开始对勇敢的求爱者有了响应,但是似乎还在犹豫,还没有决定哪一位更加优秀。于是亢奋的雄孔雀终于祭出最具杀伤力的爱情法宝,传说中大神诃摩罗王亲手织就的五彩锦屏就在父亲面前纷纷展开来。
孔雀开屏了!
这是大自然赐予爱情的华丽篇章,爱情是如此灿烂,如此浓墨重彩和耀人眼目,父亲陶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料一只兀鹰的阴影悄然而至,树林里响起警报,孔雀连忙四散而逃,狂欢节仓促闭幕,令父亲感到很是失落和遗憾。
山头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独自守望总是枯燥而漫长的,手表的指针仿佛停滞了,饥饿和疲劳像潮水一样冲击哨兵的精神堤坝。父亲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小小地走了一下神,时间就倏地溜走了。有丝轻微动静传进耳朵,令他猛地惊醒过来。恍惚中有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他赶紧打开枪机保险,聚精会神地四处察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是自己劳累紧张产生了错觉?是看花眼睛还是真有情况?如果真有情况,会是什么情况呢?影子是人,还是动物?难道敌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营地?无数可能性涌上心头,令他神经紧张,心脏怦怦直跳。父亲再也不敢大意,他端着枪睁大眼睛警戒营地,直到听见队员们返回营地的脚步声响起,一颗心才落回原处。
第十七章木鼓咚咚
1
这天傍晚,返回营地的队员们带回了大自然慷慨馈赠的丰盛食物,有岩鱼、螃蟹、石蛙、鸟蛋和野芭蕉、野果、野菜等等,甚至还有一只脸盆大的野蜂窝。闷墩成为小分队的功臣,他打死了一条足有二十斤重的热带蟒蛇,解决了全队未来几天的后顾之忧。大家在岩石背后挖坑垒灶升起火来,架起树枝烧烤食物,饱餐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山珍野味。但是各组寻找失事飞机的进展就不大乐观了,他们全都遭遇了热带雨林的无情阻拦,茂密的植物群落就像厚厚的城墙横亘在特种兵面前,任凭他们挥动刺刀去同密不透风的藤蔓、灌木、树干和荒草搏斗,整整一天进展甚微。打个比方说,他们更像一队开挖地下隧道的工程兵,只不过把山体岩石换成了大森林绿色屏障。
一股沉闷和沮丧的失败情绪笼罩在营地上。
夜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其实没人知道这是雨还是云雾,总之亚热带山谷气候变化无常,队员们只能裹着雨衣蜷缩在岩石下面睡觉。夜岗刚好轮到父亲和胡君,胡君好意地说:“你在这里看着点就行了,我上那边树林去。”
父亲不愿理睬他,挎着枪自顾去到树林里放哨,他想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照顾呢,你还当你是大哥啊?休想!天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山风摇动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间或也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山谷里吼叫,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父亲裹紧橡胶雨衣,压低钢盔帽,尽量不让雨水遮挡视线,然而他的大脑却不肯服从指挥,不多一会儿眼睛就恍惚起来。
忽然有只小虫子飞来撩拨他的神经。人一激灵就醒过来,眼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父亲顿时紧张起来,他相信这回自己绝对没有看走眼,但是他不敢肯定那个黑影是人还是其他什么动物,于是他悄悄去把闷墩和虎头叫起来,告诉他们黑影的事情。闷墩怀疑地说:“胡君也在站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
父亲坚决地说:“咱们自己干,反正不叫他插手。”
虎头和闷墩互相看看,父亲生气道:“你们到底帮不帮我?”
那两人连忙诺诺。黎明时分他们的埋伏果然有了收获,当一个瘦小的动物蹑手蹑脚地溜进营地时,这回它没能再度逃掉。一张伪装网从天而降套住它,三个人扑上去把它牢牢捉住。几束雪亮的手电光射向捕获的猎物,他们吃惊地看到,这个落入圈套的家伙并非缅甸红脸猕猴或者热带丛林的大黑猩猩,也非黑熊或者别的什么怪物,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野人!
2
营地被惊动了,队员们都围着野人议论纷纷,没想到美国好莱坞传奇大片《人猿泰山》竟然有了缅甸现实版,令大家啧啧称奇、惊叹不已。
野人是个男性,头发老长,浑身漆黑,嘴巴像吸血鬼那样红彤彤的,下身居然还围着一些树叶,表明他已有一定的文明进化程度。他似乎很害怕,蜷缩身体,一对发黄的眼珠子藏在披乱的长头发和眼缝里骨碌碌地打转,显然还在寻找机会逃掉。虎头兴致勃勃地议论说:“要是把野人运回重庆,关在动物园里不定会多轰动呢。”
呀呀呜表示反对说:“野人也是人,怎么能关在动物园呢?咱们应当对他实行人道主义呀。”
更多人则对野人性别发生兴趣,闷墩琢磨说:“既然能有一个男野人,那么一定还会有很多其他野人,否则怎么繁殖下去呢?”
虎头连忙支持说:“对呀,一定还有女野人和小野人。”
胡君站在一旁闷闷不乐,身为大哥的他被排斥在三弟兄联合行动以外,这种行动本身就表明裂痕正在他们之间公开化和扩大化。威廉做个手势把大家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战前我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方向就是研究原始人类学。通俗地说,就是人类早期的原始部落形态。”
大家一愣,这才知道原来威廉入伍前竟然是研究生,个个佩服不已。威廉又说:“我能肯定,他不是什么野人,而是缅北丛林的原始部落土著。”
父亲心想,野人跟土著能有多大区别呢?见大家都有些发蒙的样子,威廉只好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按照学术观点,野人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前的早期人类,他们甚至还不会用火。而原始部落土著则属于现代人类,他们已经具有较高的文明程度。”
闷墩纳闷地说:“可是他们赤身裸体,连衣服都不穿啊。”
威廉道:“这并不妨碍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会使用工具,甚至会建造简陋的居所。”
胡君插话说:“我们同他们应该是人与人而不是人与兽的关系……”
父亲觉得猎物是自己捕捉的,所以气粗,白他一眼打断道:“你们看,这家伙好像一直在观察咱们谈话呢。我倒有个想法,让他明白咱们不会伤害他,做个向导带路岂不好?”
一直忍气吞声的胡君终于爆发了,他大声说:“你别太自以为是!这是哪来的天方夜谭?!你又不懂他的语言,他怎么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你怎么让他明白我们要去哪里,找什么东西?”
威廉制止部下的争吵,他点头称赞说:“我倒认为邓的想法有点意思。从前美军在菲律宾群岛作战也同原始土著打过交道,我的教官告诉我,只要你尽量向他们表示友善和诚意,并非不可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胡君一下子萎缩下去,父亲开心极了,他得意扬扬地协助威廉周密策划,于是一场精心准备好戏就开场了。
天色渐亮,雨雾散去,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泥土和草木混合的苦涩气息。美国人亲自来给土著松开绳索,并向他比画一番,表示他可以自由地回家去。土著先是瞪大惊恐的眼睛,当他好容易弄懂对方意思,跳起身来便蹿进树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早有准备的黑人军士史利姆带领两个队员也闪电般地追上去,他们的任务是紧紧尾随这个土著,让他作为向导把小分队带到那个隐秘的原始部落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
不多久史利姆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其实土著部落就隐藏在山崖下面的丛林里,那里有很多天然洞穴和树木搭建的棚子,但是如果不到跟前谁也发现不了。大家顿觉精神振奋,威廉一声令下,小分队像离弦之箭朝那个神秘部落射去。
父亲还是走在队伍中间,一条隐秘的小道引导他们的脚步通往不见天日的丛林深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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