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烦了！〃李学勤努力让自己笑笑，可是他嘴角上的肌肉却是僵的，弧度很硬，〃王副市长，您忙您的，我先告辞了。〃
〃好的，好的！〃
李学勤缓慢地走出市政大楼，耳边轰轰作响，他觉得自己好像失重了，搞不准刚才王凤山告诉自己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市里真的是要他和鲸鱼公司合资吗？他机械地摆动着手臂，当那个硬硬的文件夹扫过他的大腿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最担心的事情竟然成真了。他突然想起上次开会时和那个老总打的给自己找个〃洋女婿〃的赌，看起来自己是赌输了。想到这里，他脚底下的步子有些飘，一种难以名状的苦痛感觉撞击着他的心脏。李学勤步履缓重地走进车里，他沉默地挥挥手，示意司机开车回公司。
回到公司，李学勤疲惫不堪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正在打电话的庞刚发现李学勤的脸色极为难看，小心地问道：〃李总，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李学勤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沙发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了一支烟。庞刚发现李学勤的情绪很反常。他赶紧三言两语讲完电话，也走过去坐了下来，关心地望着李学勤。李学勤仍旧没有说话，而是忧心忡忡地抽着烟。
〃怎么了，李总？〃
李学勤没有回答，而是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乳白色硬皮文件夹递给庞刚说：〃你自己看吧。〃
〃这是什么？〃庞刚的眼睛瞪大了，机械地接过文件夹。
〃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了。〃
李学勤右手夹着烟，闷着头吸着。
庞刚疑惑地接过文件夹，清清嗓子，小声念出声来：〃鲸鱼公司有如下要求：合资要在鲸鱼公司全球战略下进行，并服从鲸鱼公司的全球一体化战略；鲸鱼公司要求拥有品牌，强调全球一体化，限制使用原中国企业品牌；将把该企业建成具有能生产鲸鱼公司产品技术的企业，成为其在中国的生产基地……，李总，这是什么意思啊？〃
第180节：暗战渐酣（5）
〃你还没明白？鲸鱼公司要收购我们了！〃
〃什么？收购？〃庞刚不能置信地看着李学勤，浑身微微抖动起来，嘴巴微张着，半天才说出话来，〃……李总……你不是开玩笑吧？……〃
李学勤摇摇头，只是拼命地吸烟，眼圈红红的。
庞刚这才意识到，这个消息是真的。
〃李总，那我们怎么办哪？〃
〃立刻通知领导班子们召开会议！〃
这些天，学勤集团特别安静。十几个总裁、总经理、分厂厂长每天上班，不再像往日那样忙着安排生产、计划，而是会齐了，全部到李学勤的总裁办公室来开会。
此时，总裁办公室里显得特别安静，十几个人闷着头皱着眉头大口抽着分配下来的香烟，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躁动不安的气氛。一脸疲倦、眼角都是血丝的李学勤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精神和肉体都十分疲乏了。李学勤一直沉默着，不停地抽烟，香烟抽得连手指都散发出一股焦黄的烟味了。
一个总经理心事重重地说：〃我就搞不明白了，改制针对的是那种连续亏损、资不抵债的劣势企业，可是学勤集团业绩良好，良性运转，为什么也要改呢？〃
〃是啊，我们要技术有技术、要品牌有品牌、要市场有市场，经营业绩不俗，正是高速发展阶段，为什么要和外来资本合作呢？〃
〃还讲不讲理了，说卖就卖，连个商量都没有？〃
〃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和鲸鱼公司合资？我们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了？他们安的什么坏心眼还不知道吗？〃
〃这是机遇吗？开放圈门，让一群绵羊跟一群狼打，还指望绵羊炼成金钢不坏之身，真是匪夷所思！〃
〃其实我说，大家都太悲观了。〃这时候一个高级总裁唱起了反调，他慢条斯理地说，〃合资是好事，人家美国公司有钱，技术又先进。不知道有多少厂商都在四处奔走拼命找这样的公司，这找上门的买卖咱们为啥不要呢？〃
〃就是，现在市场竞争多激烈啊！咱跟人家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处于绝对劣势。想斗，拿什么斗？还想拿大刀片跟人家拼命啊？还是现实点吧！〃又有一个人附和他。
第181节：暗战渐酣（6）
听了这话，一直默默抽烟的李学勤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冰冷冰冷的，表情阴沉而严峻，冷冷地问：〃你就那么着急把自己卖了？〃
这句话令在座的人们十分惊讶，大家愣愣地望着李学勤。
李学勤两只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他沉默了一会，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家可能都奇怪，我为什么一直反对合资。而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其中的原因。今天，我可以把原因告诉大家。〃
他默默环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说：
〃我看了一下，今天在座的不少都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30年前，咱们厂的设备是什么样的？对！万国造。美国的、日本的、德国的、前苏联的。在厂区随便捡个螺丝钉，没准就是人家资本主义早期工业的产物，设备和工艺也都是人家一次大战时候的水平，真是太古老，太落后了。可以说，学勤集团就是在这种一没资金二没技术的极端困难的一穷二白的基础上，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地做起来的。
〃记得我们上第一条生产线的时候是70年代末，那时候国家真穷。但为了支援国家建设，我们申请了8万元外汇从国外搞引进。卖我们设备的是一家大厂。为了学会使用这套设备，厂里派我和几位技术专家组团去这家工厂学习操作设备。〃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国。到了人家的工厂，我傻眼了。那么大的工厂，那么先进的技术装备，那么多精密仪器，我从来没见过！我记得那家公司的车间都是超净车间，门是自动关闭的。有一次，我想去看看那些仪器，没想到一个外国工人像轰苍蝇一样把我轰开了，还说：'这些仪器非常昂贵，你不懂得操作规则，把它烧了，你赔得起吗？'当时我非常气愤，真想和他大吵一架，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不符合礼仪，于是就忍了下来。记得当时培训我们的外国工程师很傲慢但是很有礼貌。他总说他们的产品这儿好，那儿也好，而说到中国货却总很轻蔑，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记得我从国内带去了一把国产的螺丝刀，被那个外国工程师看到了，他二话不说，拿起那把国产螺丝刀就扔进了垃圾桶里，当时我非常气愤，质问他为什么扔掉我的东西，他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这套设备是高精度的，与其配套的工具也是高精度的，如果用你这把中国生产的螺丝刀去做维修，不但拧不松螺丝，刀口反倒缺角了，所以他就把螺丝刀扔了。当时我非常气愤。想和他理论，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回到宿舍一夜未眠，想了很多。我想的最多的是，啥时候咱们厂也能变成人家的工厂那样，现代，干净。〃
第182节：暗战渐酣（7）
〃上第二条生产线的时候是80年代中，我们的设备太落后了，必须改进设备和工艺，提高产品的技术含量。于是，厂领导决定，勒进裤腰带，再从国外引进一套先进设备。经费不足怎么办？我记得那时候，干部们连三角钱的夜餐费都捐出来了。就这样，我们揣着东凑西借的钱，到国外去购买设备。为了省钱，我们住最便宜的旅馆，吃着自己从国内带来的方便面。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省生活费，真是把钱榨出汁儿来也舍不得花。很快，我们和外商进入了谈判环节。最后经过拔河似的谈判，我们总算把价格压了下来。我们回了国，设备也运到了。可是负责检验的工程师却发现，到货的设备竟然是旧的，只是重新喷了遍漆当新货卖给我们的！当时我就蒙了，这就是全厂人饿了一年肚子才进口回来的设备吗？人家的垃圾，咱们却当成宝贝买回来。我们想退货，可是上面却来了电话，让我们注意'友谊'。我们只好收了货，白白吃了回哑巴亏。仅这一项，外商就拿白白拿走我们成千上万元啊！这件事情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耻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依赖进口设备就生产出像样的国产产品呢？〃
〃第三次引进设备是90年代。那时候，鲸鱼公司、鲨鱼公司已经纷纷进入了中国市场，他们凭借先进的产品欲独霸市场。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要么就是把市场拱手相让，要么就是和这两个巨无霸决一死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决定打一场硬仗。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家底了，可以考虑自主研制的事情了。这时候，一个梦想在我心里慢慢苏醒，我开始瞄准了当时业界的最高峰R数控技术。大家都知道，在我们这个行业，R数控技术是〃灵魂〃和〃大脑〃，它就像汽车的发动机一样重要。可是长久以来，R数控技术就像高高在上的珠穆朗玛峰，可望而不可求。长期以来，我国在这方面的研制处于空白状态，而国外的R数控技术却日新月异，而且70％的技术专利都掌握在鲸鱼公司手里。如果要涉足这个项目，是无论如何绕不开鲸鱼公司的。但是很多年来，鲸鱼公司却一直不肯卖这些专利和技术给我们。后来，我们偶然了解到鲸鱼公司在美国有一家中型工厂停业，有成套设备待售，其中就有可供研发R数控技术的设备，我们十分兴奋，于是就和鲸鱼公司联络。没想到，对方要了一个天价。要还是不要？我们十分为难，因为毕竟这是一项投资大，技术难度高的项目，而且是否能够研制成功还是个未知数。于是我们就和鲸鱼公司展开了拉锯战，最后以半价成交。当我们把花了大价钱购买的设备运回国，发现鲸鱼公司卖给我们的根本不是什么核心的关键技术，而只是一些成熟技术，而且后续问题很多，今天配件没有了，需要进口；明天机器没法维修了，需要技术支持；后天核心部件老化了，需要更新；大后天系统软件升级了，需要购买……你无论想要什么，对不起，付钱！更要命的是，要是你对他们的条件稍有异议，人家就瞪眼睛，卡你脖子。我只能眼睁睁地被人家剥削。这种滋味太难受了。〃
第183节：暗战渐酣（8）
〃这几件事情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经常想，难道我们只能把技术进步的希望寄托在外国人身上？难道我们只能永远重复引进，永远步他人之后尘？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是搞机械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出身的。我明白一个道理，制造业是一个国家工业的支柱，一个国家的制造业越发达，工业水平就越发达。而且制造业本身就是一个实打实的行业，是一个零件一个零件设计生产出来的，来不得半点侥幸和投机。〃
〃我想了解欧美工业发展的人应该知道一点，早在16世纪。欧美的工业就十分发达了。而这种发达的技术实力，是靠着薪火相传、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这是用钱、时间和人堆出来的。没有捷径，也不可能依赖别人的恩赐一步到位。与这些有着几百年工业基础的欧美国家相比，我们所谓的技术和设备还是非常稚嫩和落后的。可以说，我们沿袭的还是一种低成本、低品牌、低文化含量、低附加值、高资源消耗的生产模式。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国门紧闭，我们没有横向比较，可以闭门造车，可以以低端产品占据市场，还能够生存；但是当国门打开，外资也要求堂而皇之地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没有退路了。谁的块头大，谁的胳膊粗，谁就能吃到更多的饭，反之，则有被人轰下饭桌的危险。如果一个家的主人在自己家里请客吃饭，反倒却被客人轰下饭桌，那将是一个多么悲哀的事啊？如果想要杜绝这种让人尴尬的事态出现，只能知耻而自强！〃
〃痛定思痛，我发誓走一条截然不同的引进之道：引进关键设备、自主开发工艺技术、原材料立足于国内、辅助设备由国内配套。我下了狠心，决心用当年销售额的一大半用来引进关键设备，建立一家自己的研究所，要研制出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中国的R数控产品。〃
〃我这个决定一公布出来，立刻招至了强烈反对。有人说我疯了，非要扔了洋拐棍自己爬；有人说我冒尖出风头，捞政治资本；也有人好心劝我，'何必冒这个风险？买人家现成的产品又舒服又省心，还有售后服务，你干吗非要搞什么自主创新，消化技术？又辛苦又费钱，啥时候能看到效果？搞好了，全是国家的；搞砸了，都是你个人的责任，费心费力，图的是个啥？'我告诉他们：'为了将来不受制于人，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这笔钱我也要掏！'于是，我立了军令状，'如果这个产品研制失败了，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
第184节：暗战渐酣（9）
〃就是抱定了这种心态，我们开始了对R数控产品的自主研发。我深知，这是一场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战役。当时我就卷着铺盖，住进了厂里，一住就是两年。那段日子，研究所攻关组的同志们和我一样，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新产品的研发上，很多同事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天不眠不休下苦工夫不顾一切地豁出命去研发。当时的研究所所长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高级工程师，他除了担任研究所所长的职务，还兼任技术攻关组的副组长。他身体不太好，可还是没白天没黑日地做试验、搞设计，希望早日出成果。我记得有一次，老所长为了计算一套数据，三天三夜没睡觉。当他结束工作后骑上自行车回家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方向都辨不明，连家都找不着，最后晕倒在路上，被人发现送到医院，输了5天液才恢复过来。后来，厂里为他配了专车，尽可能提高他的工作待遇，希望减轻他的压力。可是老所长终因劳累过度，患了绝症，可是他在病床上，还在察看实验数据，了解研究实验进展情况。我记得在他弥留之际曾拉着我的手说：'小李，我当初是支援三线建设来到C市，被分配到学勤工作以来，R数控产品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有朝一日研制出国产的R数控产品是我一生的心愿，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敢去碰这个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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