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阴冷潮湿，好像没有暖气，弥漫着一种香烟混合着中药的奇怪味道。屋子里挺乱的，长条沙发上放着一只暖水袋，一张长茶几上均匀地落着一层灰尘，地板上摊着地图，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积放满了。
〃请坐。〃
肖凡坐在了朴素的布面沙发上，打量着李学勤。李学勤穿着一件已经洗褪了色的蓝棉袄，显得有些臃肿。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几岁，眼皮有些浮肿，额头上的皱纹深深聚集在一起，他的头发本来就有点白，现在差不多全白了。他脸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自信刚毅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阴郁和压抑的神情。肖凡很难把眼前这个人，跟她前一段见到的那个精明强干甚至有些傲慢的李学勤联系在一起。难怪，李学勤是在自己的事业巅峰时遭到打击，这种打击任谁也会难以承受的。
李学勤默默地坐在沙发一角，眼神中充满疲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自顾自地抽出一支，点燃了。
沉默，沉默。
肖凡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感到有好多话要说，却同时又觉得无话好说。她想，无论如何，我要把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如果李学勤不肯帮助自己，就只能另谋他图了。沉默了五六秒钟后，她终于先开口了：
第277节：裁员（10）
〃李总，我今天来的原因，想必您也猜到了。您知道，这阵子合资公司里发生了不少事，我很遗憾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今天来，就是想和您商量一下目前合资公司的情况。〃
李学勤却低头不语。
肖凡继续说下去：〃不管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怎么样的，我们都清楚，如果工人们再这样闹下去，恐怕对他们自己的损害会更大。口舌相争不算什么大问题，可是万一有人控制不住，动起手来，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有些人甚至可能会因为扰乱公共秩序和破坏公共财产被拘捕。我今天来找您，就是希望大家坐下来好好对话，协商解决这些问题。〃
〃对不起，肖总找错人了，我现在是带罪之身，管不了这摊子事了。〃李学勤终于开口了，声音冷淡极了。
肖凡口气有些急切地解释说：〃关于您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准备回到北京就向总部申请聘请您出任顾问的职位，我会抓紧时间和总部申请的。当然，这个最终任命要董事会批准。〃
李学勤非常冷淡，厌恶地摆了摆手，回答说：〃多谢肖总的好意，我不需要。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我落到今天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肖凡无法把谈话从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她觉得屋子里真冷，坐时间长了脚都感觉麻木了。
肖凡听了这话，〃说句实在话，我一直非常钦佩李总的为人和魄力，您的雄心和前瞻性一直令我敬仰。但是，李总，请原谅我说话有些直接，您既然知道工人们罢工，为什么不制止？〃肖凡直截了当地问。
〃我制止？我为什么要制止？我怎么制止？我制止得了吗？〃李学勤终于有些愤怒了，他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狠狠捻灭，提高声音说，〃这一切不正是你们最希望看到的吗？你们不就是希望让学勤一刀毙命，永不复生！现在你们做到了！现在厂子散了，工人下岗了，我也被撤职了。〃
李学勤站起来，猛地把窗子推开，立刻，寒风从外面灌了进来，被风一吹，肖凡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李学勤却无动于衷，迎着寒风站着，他指着窗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肖总，你看看，今天是除夕，辞旧迎新年的日子。过去学勤人过除夕，都是欢天喜地提前备年货、包饺子。离春节还差半个月，厂里就把各类福利和鸡鸭鱼肉鞭炮都发下去了，那时候，很多人家里的冰箱都装不下，都拿来送给亲戚朋友吃。一到除夕夜，家属区的爆竹声响得跟排子炮似的，家家都待在暖烘烘的家里，和亲人们一起，欢欢乐乐地辞旧岁迎新春。可是今年，你找得到一丝过年的气氛吗？你找得到吗？〃
第278节：裁员（11）
肖凡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听着。
〃原本的三四万人，现在呼啦啦裁了一多半，你让我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对工人们解释？〃他边说，泪水边止不住地往下淌，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肖总，我一直很尊重你，把你当做可靠的合作伙伴，和你交涉，和你沟通，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还记得自己曾经承诺过我什么吗？你当初答应我们不裁员，保留学勤集团的自有品牌，你忘了吗？可是你坐上谈判桌就不认账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为谁这样做？谁在为你鼓掌？！〃说完这些话，李学勤似乎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疲软地坐在沙发里。
肖凡从未见过李学勤如此失常，她静静地听着他对自己的训斥，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激起一股沉重的怜悯之情。她看到李学勤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齿咯咯打战，连忙站起身来，把窗户关上。她又找来暖壶，给他斟了些热水，把杯子递到李学勤手里。李学勤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杯子喝了一口水，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肖凡见状，一直揪紧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她坐下来，安慰他说：〃李总，您刚才指责我的话，我不想辩解。但是请您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您想，我是主导学勤集团的合资工作的人，当然希望最大限度地保护双方合作伙伴的利益，希望皆大欢喜。可以说，今天这个场面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曾经若干次地向总部申请取消这个裁员计划，可是我位卑人轻，说的也不算哪！〃
李学勤听了这话，没有马上回答，但是脸上却表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他冷淡地说：〃肖总，您大可不必对我解释这一切，我现在的身份还是带罪之身，脑袋上仍然扣着贪污犯的大帽子，因为漫长的调查仍旧没有结束。〃
肖凡张了一下嘴，仿佛想说什么，不过她很快克制住自己，恢复了冷静的语气说：〃李总，请您相信我的诚意，也请您体谅我的难处。请李总配合一下我们，劝说工人们不要采取过激的举动，这样真的对谁都没有好处。至于我个人呢，虽然能力有限，不过我还是想和C市政府沟通一下，尽可能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
第279节：裁员（12）
〃肖总，我不想再重复了，学勤集团的事情我不想再管了，也管不了，请肖总另找他人吧。〃
肖凡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把一张金黄色的银行卡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
〃这卡里有10万块钱，是我个人的存款。〃肖凡说，〃我听说因为拆迁问题，现在某些家属区的供暖和供气已经暂时停止了，这么冷的天，那些身体孱弱的孩子和老年人很难抵御寒冷，所以我想以个人名义为那些工人捐助一些钱，希望帮助他们过冬。这些钱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了。请李总务必收下。〃
〃肖总，我不能要你的钱，况且事情也不能依靠这种方法解决。〃
〃我明白的，李总，我明白。我并不是想做和事老，只是心里面觉得很愧疚，对您，对学勤集团的员工，我……〃说到这里，肖凡感到很难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不过她忍住了，没让它流下来，继续说，〃李总，我希望您明白，我们各为其主，头上都顶着好几层的行政大山，很多事情的解决不会那么迅速。但是活生生的人却在等着我们为他们排忧解难。我们必须积极想办法应对，既让工人们度过燃眉之急，又能把后续问题处理妥当，这才是两全其美之道，您认为呢？〃
李学勤听了，半晌无言。
〃肖总，您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个钱我真的不能收。如果肖总真的有意帮助我们，不如提供一些更实际的帮助。〃
〃更实际的帮助？什么样的帮助呢？〃
〃现在遗留问题特别多。我希望鲸鱼公司能够体察工人的困难，派一个协调员来处理这些问题。〃
〃好吧，李总……，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如果您需要，可以随时和我联系，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尽力的。〃
〃好。〃
〃那就不打扰您了，我先回去了。〃肖凡站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突然冒冒失失地敲门冲了进来，大声嚷道：〃李总！不好了！〃
〃怎么了？〃
〃赵敏自杀了！〃
〃什么！〃李学勤听到这个消息，脸色陡然变了，刚才还很平静的面孔变得潮红起来，〃好，我马上就过去！〃
李学勤立刻站起身来，迅速穿上衣服，当他看到肖凡仍然不知所措地站着的时候，就迅速地对她说：〃肖总，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肖凡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人自杀了？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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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节：下岗职工自杀（1）
当商业利益被无限放大的时候，
弱者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小，
无辜的员工成了宿命的牺牲品。
三个人走出李学勤的家，匆匆走着。一路上，李学勤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肖凡也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走着。走了没多久，来到一排平房前，李学勤站住了。肖凡看到平房前围满了人，人们个个脸色冷凝，指指点点正在议论着什么。石喜喜也来了，他正满脸愁容地向旁边的人打听死者的情况。
〃据说是四个小时前死的。〃一个人告诉他。
〃赵敏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走了绝路了呢？〃另外一个人小声说。
〃她那种病，开刀也好不了，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呗……〃
〃才三十二岁，还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真可怜哪！〃
听到人们唏嘘议论的声音，肖凡的心脏猛然地收缩了一下，一种罪恶感突然向她袭来。
石喜喜看见肖凡，赶紧迎上来，〃肖总？〃他又看见李学勤，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李学勤看也不看他，径直甩开大步朝平房走去。肖凡赶紧追上他。两个人走到门口，只见一家房门大开着，几个110警察已经勘查完现场，正在做着记录。
〃我们进去看看行吗？〃李学勤问。
征得警察的同意，李学勤和肖凡走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多平米的房间，屋子里除了一张这个年代很少见的木板床，和一个旧的布沙发之外，几乎别无家具。只在房间的角落里，蹲着一台20英寸的老式电视，也许是别人淘汰下来送给他们的，墙角的两个旧纸箱用来盛放衣服和日常用品。纸箱上面还放着许多技术书籍。天花板污渍斑斑，上面吊着一盏15瓦灯泡。屋子里很冷，窗户有些走风，风一个劲的吹进屋里，挡窗子的塑料布被风刮得不住摆动着，发出〃砰砰〃的声音。肖凡把衣服使劲裹了裹，仍然抵御不住那种寒冷。
第281节：下岗职工自杀（2）
一个中年男子脸色苍白，两手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一个孩子无助地紧贴着男人，用一只手勾着男人的胳膊，眼睛望着木板床，不时轻轻地抽噎两声。看到这种情形，肖凡心头浮上一层凄然的情绪。李学勤有些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男子身边，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中年男子虚弱地抬起头，看到是李学勤，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李总……〃
李学勤摆摆手，他一言不发，蹲下身把孩子搂到自己怀里来，孩子伸出手，指着木板床，轻轻说：〃李爷爷，妈妈叫我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李学勤扭过头，望见了躺在木板床上的人。他似乎被震动得弹了起来。李学勤走到床前，静默地望着床上的死者。
一个女人仰面躺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唇边似乎还带着轻轻的微笑。她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下按着一个透明盒子，可以看得出来，盒子里面装满的是奖章。死者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西服呢子上装，同样面料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缀着蓝白线条的皮鞋。可以明显看出，这身装束的款式早已经过时，但是主人一定非常爱护它，很少穿它。衣服裤子还保持着原来的颜色，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当李学勤看清了死者所穿的衣服和那个装满劳动奖章的盒子，猛地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这身衣服他太熟悉了。
赵敏曾经穿着它去参加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颁奖大会。
那些奖章他也太熟悉了，其中不知多少就是他亲手颁发给她的啊！
李学勤的嘴唇颤抖着，一种剧烈的痛楚感迅速充塞到他的每一根血管中，他几乎站不住。
原来，这个自杀的女人叫赵敏。赵敏高中毕业就进了学勤厂，她身材瘦瘦弱弱的，两根辫子搭在肩膀上，细长的眉毛，眼睛不大，文静中透着善良。赵敏最大的特点是性格内向，不爱讲话。她永远都是安安静静地，静悄悄的做事，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别看赵敏不爱说话，可是她做事却特别认真，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十分精细。她每天早晨到了车间，都会用粗棉纱蘸上机油，把机器上的污迹擦掉，然后换上块干净的布用劲擦，直到把机器擦得雪亮才罢。即使扫地，她也会把地扫得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赵敏不仅做事认真，而且人特别聪明，上机台学技术时，师傅教给她的东西她总是学得很快，一点就通，碰到什么技术难题她都喜欢思考，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带过她的师傅都喜欢她，夸她做事认真，还说只要把活交给她干，你就可以放心地去睡大觉，一点不用操心，她肯定把活干得很漂亮。
第282节：下岗职工自杀（3）
记得有一年，厂里举行技术比武，赵敏一个人打破了几项记录，而且她创造了万件产品无次品的奇迹，这个消息传来，李学勤非常惊讶。他不知道自己厂里竟然还有这么优秀的工人，可是赵敏是谁，他怎么也对不上号。后来当车间主任带着赵敏来见他，他才知道眼前这个文文弱弱，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孩子竟然就是奇迹的创造者，感到十分惊讶。李学勤一向珍惜人才，他不仅将赵敏提拔为技术员，还送她去北京进修。赵敏回厂后，更加努力工作，经常忙得连饭也吃不上。赵敏连年被评为省、市级劳模，多次荣获〃全国劳动模范〃。她的照片总是一年一年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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