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钱要回来，就现在，好不好？”陈小乐看来是完全入戏了，他已经在上面
大喊了起来。
“好！”所有的人，包括我们，都一起跟着大叫。
他跳下桌子，走进屋去了，那里面有不少政府的人，看来是他把场面控制住
了，再来仔细地商量一下如何继续糊弄这群工人。不到十分钟，他出来又上了桌
子，这次，他刚才慷慨激昂的表情似乎没有了，换上了一副略带沉重的腔调：
“兄弟们，我跟他们商量过了，按照国家的流程，确实是要等抓到了你们的
老板，由他来赔你们的钱，如果一时半会抓不到，也要等把这个工厂卖了后才能
给你们钱，即使清算组一分钱不拿，要把这个工厂卖掉，再给你们钱，也不是一
天两天的事。”
他此言一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失望，但是没有人起哄、大叫，都
在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我竟然不怎么关心我是否能得到赔偿，而只是想看看这
个小公务员如何把这出戏演下去。
“但是……”他突然话音一转，升了八度，“这样等来等去，老子没钱吃饭，
怎么办，他们政府管不管我们的饭？”
立即得到了预料中的大声附和，工人们甚至包括我们，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
代言人。
“兄弟们，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管他妈的卖不卖工厂，我让他们每人先给你
们2000元，给现金，先有钱吃饭再说，然后你们先留下联系方式，等事情处理
完了，再来慢慢地赔偿，好不好？”
“好！”所有的人，包括我们、保安，甚至那两个别着枪的警察，都一起跟
着大叫了起来，响彻云霄，如同当年中国取得奥运会主办权一样令人振奋！
钱，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工作人员迅速拿出了表格，挨个点名，逐一核对工
人们的身份证、工牌，然后签字、领钱，站在警戒线边上的警察，也站了过来，
守住那个装着现金的大箱子。
领了钱的工人，再到另一个桌子前，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家庭地址以及紧
急联系人的电话，以便联系不到自己时，还有人可以找到自己，然后各自离去。
十九、兄弟
见到工人们都散开了，平息了，陈小乐似乎松了口气，看样子，他也准备撤
了，我走到他跟前，说：“陈小乐，你把他们打发了，那我们呢？”
“你们？你们先去登记，然后按照国家相关的流程，等待处理，我们一有消
息，就会立即通知你们。”这个变色龙，一转眼，就打起了官腔。
“那你为什么不让那些工人们回去等处理等通知？”我的口气开始有些硬
了。
“他们情况特殊！”他的口气也不软。
“陈小乐，你们是不是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
见他没有回答，我知道这是他的软肋，于是开始得寸进尺：
“你以为我就不能把我们这些受损失的人全部都组织起来，也来跟你们闹一
闹？或者，我们都去堵路，工人们的那个大条幅，他们不用了，我们还用得着；
要么冲进工厂去抢东西，抢到一点，我们的损失就少一点！”我在读书时，多次
组织过大型的活动，把这帮乌合之众组织起来，小菜一碟！
可是陈小乐并没有被吓着，更没把我当成工友或者兄弟，很淡定地告诉我：
“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根据新颁布的治安条例和国家的相关
法律法规，要是你这么做了，你有可能会面临行政拘留，如果情节严重，那就有
可能会被刑事拘留，到时候……”
这个王八蛋，一转身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且，我们在执法时，是全程录像的，那两个别着家伙的警察大哥就在跟
前，我就可以当目击证人，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应该不会出现证据不足之类
的情况，总之……”他抬起头，往二楼角上的一个房间看了看，我顺着他的目光
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人，拿着一个小DV，对着我们。“我看你既不像老板，
也不太像老板娘，好像也不是什么采购、财务什么的，刚毕业的吧，是做业务，
还是跟单的？你那么年轻，看样子能力也不低，将来肯定大有作为，现在犯得着
为那些人，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他说的这些话，有硬有软，既威胁了我，又轻轻地抬了我一下，立即就让我
完全打消了跟他作对的念头，突然又发现不对，这个小兔崽子，跟我说话的口气，
已经不像是政府人员跟老百姓，而像是老大对马仔，TNND。
“你有录像，我就没有？”我扬了扬刚买的iphone 4，在他冒充工人代言人、
慷慨陈词的时候，我就把照相模式换摄影模式，我对它的摄像功能还是相当有信
心的，“【政府工作人员爆粗口忽悠工人】，我把这段视频发到天涯、奥一、深圳
之窗什么的，关注的人应该不少吧？”见他被镇住了，我继续说，“而且，【管他
妈的什么清算组，老子要的是钱！】这句话要是流传开来，可能对你的仕途，不
会有什么好处吧？说不定，你在一周之内，就会全国闻名，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我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我的iphone 4，我知道这也是他的软肋，政府是高度重视网
上的民意的，网上群体事件的影响，不亚于现实生活中群体事件的影响。看样子，
他被镇住了，口气一下子缓和了好多：
“大小姐，冤有头，债有主啊，是我欠你们的钱吗？”
“那你为什么给工人们钱，不给我们钱？”
“我哪有权利给工人们钱啊，那是维稳的专项基金，早就拿过来的。”
“是不是工人们容易闹事，就给他们钱，息事宁人，我们闹不起来，就不管
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其实，我也理解他们的苦衷，也明白应该给我们
赔钱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已经逃逸的无良老板。
我回过头，往四周看了看，工人们都已经散去，我的那些同盟军们，也正在
散去，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同盟军们，基本上都开着车来的，而我，却是坐
着摩托车来到这个破工厂的，再跟陈小乐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得找个
摩托车坐到有大巴的地方，可是，来的时候，太阳老大，现在天已经有些暗了，
再坐那种摩托车，会不会不安全？
陈小乐似乎发现了我的窘境，主动地伸出了橄榄枝：“大小姐，要不坐我的
车，我带你一程，顺便请你吃顿饭，作为个人对个人的补偿吧。”
我知道他还惦记着我手机里的那段录像，于是顺水推舟，坐上了他的车， 一
辆写着“行政执法”的老旧的皮卡，至少，这比那摩托车安全得多。
在车上，我拿出手机，把那段视频回放，发现陈小乐的那段演讲，似乎包含
了不少的技巧，我应该用得着。
“唉，陈小乐，我发现你的演讲后面，肯定有不少的技巧，我问你一些问题，
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就保证不把这段视频外传，如何？”
“大小姐，请你吃顿饭还不够啊，那些技巧，可是国家花了大价钱培训我们
的！”
“那你不干？”说完，我晃了晃手机。
“好吧，你问吧。”他叹了口气。
“嗯，既然你们已经早就把钱拿来了，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每人发2000元，
还要拖那么久？”
“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是准备这么干的，可是他们已经快三个月没有发工资
了，每人2000元肯定不够。”
“那么，你为什么要爆粗口，说你以前也遇到过无良老板，杀人的心都有了，
等等。”
“这些都是危机处理时的高级技巧，叫做同理心，也就是把自己放在他们的
位置上，说出他们想要说的话，这样一来，是替他们做了宣泄，能起到平息他们
情绪的作用，另外，还能让他们在潜意识里，把我当威跟他们是一伙的，而不是
对立的，这就非常有利于整个事件的处理，跟他们不能打官腔，那样的话，他们
会非常反感的。”
“那跟我就能打官腔？还有什么高级技巧？”
他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正向加强！也就是在任何状
态下，自己言行，必须是要对整个事件的妥善解决能起到正面的作用，自己说的
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肢体动作，都必须有利于舒缓他们的情绪，绝对不能图一
时之快，逞口舌之能。”
“当时，我看到你没有要中华香烟，而拿的是便宜的白沙，为什么？”
“我拿烟，是为了发烟给他们，这样能快速缩短我跟他们的距离，尤其跟那
几个带头闹的。如果拿的是中华，就会让他们有强烈的距离感，而他们平时抽的
就是白沙烟这档次的，他们就会下意识地觉得，我也不是什么官老爷，而只是一
个小公务员而已。不过，我确实真的只是一个小公务员而已。”
“当时，你答应帮他们拿钱，商量回来后，你的语气相当的沉重，说应该由
他们老板赔之类的，然后再说给他们2000元，这又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对我寄予的希望相当大，如果我
进去回来之后，只给他们2000元，他们会不满的，因为一开始就是要给他们
2000元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要先调低他们的心理预期值，以为什么都得不到
了，然后再宣布每人2000元，这样，他们就会觉得天上掉馅饼了。”
“你作为政府工作人员，为什么那么没有风度，又是指天，又是骂娘的，难
道这也是你们的高级培训课程？”我有意将“高级”两字，说得重了些。
“大小姐，刚开始我还是有些风度的，大大小小的道理讲了一堆，但他们完
全不听，然后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增加了不少温度，他们还是完全没有感觉，
后来我不得不又增加了些力度，才把事情摆平的，如果我没摆平，事态升级了，
那我回去就会被我们老板超度！”
“你们又不是开公司经商的，哪有什么老板啊？”
“我们私下里，都管自己的领导，叫做老板。”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清算组？你好像骂了他们不止一次两次了。”
“不是我讨厌清算组，而是那些工人们讨厌，或者说，他们害怕清算组的人，
阻碍了他们拿到钱，我骂清算组，实际上也是同理心和正向加强的综合运用。顺
便给你说一下，我自己就是清算组的成员之一。”
我被震了一下，这个小公务员，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心机。
“那么，你是农村的，妈妈、弟弟、妹妹都在等着你的钱，当然也是假的了，
这也是同理心和正向加强的综合运用吧？”
“不，这是真的！我先叫那些工人为工友，后来又叫他们为兄弟，我是真的
把他们当兄弟，我知道他们的苦，我知道那一两千元，对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意
昧着什么，我是真的想帮他们！”
二十、师兄
第二天回到公司，我向Connie汇报了昨天在模具厂的经历，还把照片和视
频都给了她，过不多久，Jacky又召集大家开会，没有谁能拿出一个像样的主意，
我当然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决定再去一次天宇拓公司，大不了我不干了，心中
十分苦闷，明明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盼着我能解决？
下午快下班时，我跟Connie请假，去天宇拓公司，不是想去解决什么问题，
只是想做个了断，想看看，这件事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突然想起大三时，我已
经挂了两门，要是再挂上一门，学位证书将不保。当时我的QQ签名是：没有最
坏，只有更坏！
我从林虹的眼神，知道了什么叫做阶级敌人，想想也难怪，她应该是他们公
司的第一责任人。
郭天宇还是那么客气，只不过语气中已经流露出一丝不悦了。
“陆小姐，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受害者，那家工厂的老板跑了，这、这是不
可抗力的事故，我这儿有他们的照片和视频。”我希望昨天拍的那些资料，能让
这位老板升起些许怜悯之心。
“哦，不可抗力？什么是不可抗力？”郭天宇扬了一下眉毛，他似乎对那些
资料完全没有兴趣，根本没有要看的意思。
“不可抗力，就是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可控制的意外事故。”解释完我
就开始后悔，那么大的一个老板，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可抗力。
“那，你的这一堆的不能，就活该我倒霉？”
“不是，不是的。”
“什么是‘不是’，那‘是的’又是什么？”他的口气已经越来越硬了。
我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拼命地忍着，不能
让它下来。
郭天宇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换了一个柔和的口气问我：
“你到这家公司多久了？”
“第四个月，刚过试用期。”
“这种情况你有没有碰到过？”
我摇了摇头，该死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是你的第几个客户？”
“样品单，出了十几个，正式出单的，你是第一家。”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应用数学。”
“什么？”他好像有些吃惊。确实，学这个专业的女生并不多。
“你都学了哪些课程？”他看来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代数学、几何学、概率论、物理学、数学模型、数学实验、计算机
基础、数值方法、数学史……”
“哪个学校毕业的？”好像有些相信我是学这个专业的了。
“××学院。”
“什么？”他又叫了一声，惊异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温暖。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那么吃惊，一个非211工程的学校，一个无人问津的垃圾
专业，有什么好奇怪的。
“宋妈妈还好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啊？”我差点跳了起来，我大学的班主任姓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大家都叫她宋妈妈。“那是我们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