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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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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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竞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就是海潮般卷过全场的掌声,那掌声里,透着真诚的感动。
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群众啊,那么容易糊弄。
就在开会之前,田守诚还对林绍同愤愤地说:“让我搬家没那么容易,房子不合适我还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批评我咱们挨着个儿往上数,谁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现在拿我开刀。”
田守诚越想越窝火。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事情的起端决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后头的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正慢慢地向他包抄。这让他想起夏日里飘忽的云,眼看着它慢慢地遮住太阳,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便在它无声无息的影子下,变得暗淡起来,失去了生气。从小田守诚对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曾多次在那云影的追逐下奔逃,总以为可以赛过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罩在阴影里了。
这种预感,决不是毫无缘由的神经过敏。三中全会以后,他感到头上像是张了一个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缩紧了。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他的的确确感到时代变了,再照过去那套办法混日子难了。过去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靠耍弄权术,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于党,取信于民,扑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过的那些事,真像别人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真有点霸王别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现在人们都不念旧情了,只讲“四人帮”时期的表现。
“四人帮”刚粉碎的时候,田守诚确实慌乱过一阵子。他的一个老战友和某副总理关系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诚都要对他说:“老板对我们重工业部有什么说法,请给通个消息。”
过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代表部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我们重工业部,没有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不久以后,各方面对一位副部长议论很多,那是田守诚当初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级提拔的,实际上那个人和“四人帮”没多少牵连,不过言论中随大流的时候多了一些。还有一些事,是田守诚有意把他推出去出头露面打头阵,因此在群众中造成一个印象,他是积极跟随“四人帮”的。
揪出这个人等于把田守诚也抖搂出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贼船,但眉来眼去,卖身投靠还是沾得上的。田守诚不能不保他,因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牵连,但不拿一个出来批,又好像自己对清查运动不积极。经反复斟酌,还是决定先给上上下下造成一个积极参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会名义上开了五十多次,实际上是指定一两个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诚还多次在批判会上说:“他是部长,和下面接触不多,处长以上揭发一下就可以了,因为职务关系,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国家机密,因此不要扩大,要保密。”
还说:“只要说清楚就行了,部长照样当。不是有些人省委书记照样当,中央委员也照样当嘛。”
那位副部长,竞一点不体谅田守诚的苦情。本来嘛,他很谨慎,事事都请示了田守诚。清查运动一开始,田守诚还同他秘密协商过,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长抛出去,一来可以解决清查对象的问题,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个对手。后来田守诚看看上面的态度不是那么回事,又同这个人商议,暂时不要发动。
现在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又弄到他的头上,田守诚反而什么事也没有了呢因此,每每批判会结束时,他都要指着念批判稿的人,大骂一声:“胡说八道!”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组的成员,还是那几个“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挂的是“批邓办公室”的牌子;“四人帮”揪出来以后,挂的是“揭批‘四人帮’办公室”的牌子;清查运动一来,挂的是“清查小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诗:“老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
还有人匿名送来一块木牌,正面写的是“批邓办公室”背面写的是“清查小组”他们想用哪一边,翻个个儿就行,便当得很。
田守诚故作镇定地说:“谁不相信我们,可以向上写材料。”
前前后后,只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田守诚就草草收兵了,还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揭批‘四人帮’的运动,重工业部和全国的形势一样,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现在运动已经基本结束,重工业部二十多个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已经基本查清,基本解脱。”
遗憾的是这位副部长很快就揭发出,田守诚在一九七六年重工业部的展览会上,亲临现场指挥,把大厅的大幅横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改成“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成果”又揭发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击国务院务虚会,是田守诚的主意。那人说:“叫我怎么说呢,我在全国计划座谈会上的发言稿,抄的是田部长的稿子,抄了第一个问题,又抄了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以后我不抄了,干脆把田部长的稿子贴在后边了。”
回想起来,后悔无穷。那一切全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之前的几个月。真是鬼迷心窍。
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以后,几乎所有的副总理都因病休息了,经常出来活动的只有张春桥。他以为大局真就那么定了,以为自己看准了方向……
从此,他像比人矮了一截。汪方亮也好,郑子云也好,还不是因为这些事,处处都想压他一头。想干什么看准了他的位子吗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在浅滩遭虾戏。
一切他都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十二大代表,说什么也不能让郑子云上去。第一回合还不算定数,事在人
为。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搏了,不可能再有一次,机缘、年龄、局势,都对不上茬儿了。假如他注定要沉下去,他也得拽住郑子云一块下沉才算够本儿。说实话,他究竟比谁坏到哪儿去郑子云又比他好到哪儿去如今,想要卸磨杀驴呀!他田守诚还是干过工作的嘛。
让他伸着脖子等刀落下来笑话。也不看看他是谁。
小鸡子临死之前还蹬踺几下腿呢。
田守诚像演出成功的名角,矜持而得意地笑着。汪方亮真想把田守诚推到一边儿去,站起来说:“扯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光天化日之下,有这么骗人的吗明明是田守诚和孔祥把上级机关批评田守诚的文件扣压了两个多月,对全体党组成员进行封锁。
孔祥给上头回话时还振振有词:“这件事关系到党组书记本人,别人不好说话。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郑子云同志又生病在家,最近无法讨论。”
云云。
这是田守诚的主意,凭孔祥那个脑袋根本就想不出这些话。
后来在上级机关屡次查询处理结果的情况下,孔祥才不得不拿给郑子云看。
郑子云也太认真,当时就发起火来:“你们有什么权力扣压上级机关的文件有什么权力对党组成员封锁隐瞒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们将来在党组会议上,对全体党组成员做个严肃的交待。现在请你立即把这个文件送党组同志传阅,并且召开党组会,按照文件要求提出处理意见,将结果上报。”
孔祥这才不得不拿给党组成员看。还让林绍同在一边儿眼也不眨地守着,生怕那个文件会化成一股烟儿飞了;又好像那是政治局常委的会议纪要,他们一个个全是窃国大盗,会把这东西传给自己的秘书、朋友、亲爱者,然后卖给外国间谍,赚上一笔大钱;又怕他们会摘记要点从而扩散开去,使怀恨田守诚的那些人,腰里又多别上一颗手榴弹……
接着,郑子云又给全体党组成员写了一封公开信,认为上级机关的文件是实事求是的,建议党组认真研究讨论,做出相应的决议。现在群众意见不少,如果党组在处理这一事件中态度鲜明,原则坚定,措施有力,对机关中更好地树立原则空气,纠正不正之风,振奋革命干劲,加强安定团结会起很大作用。如果党组不能正视群众意见,态度模糊,措施无力,只会使群众意见更大,使机关更加涣散。
结果怎么样田守诚还不是拖到汪方亮和另一位副部长出国考察、在京党组成员不多的情况下,才开会讨论,不了了之。会上没有作出任何相应的、实质性的决议。那些违法乱纪、抗拒调查、欺骗中央、打假报告等等不正之风,根本没向上级机关如实报告也未进行任何处理,上级机关的文件更没向全体干部传达……盖子一直到现在还捂着。
要是汪方亮才不会这么干呢,等着上头再查嘛。要是上头真有决心,肯定会把这件事拥个底儿朝天,干净彻底地解决好。如若虚晃一枪,凭你郑子云能折腾出什么名堂那边万一撤了火,郑子云不就晒在那儿了吗何必弄得那么僵,以后还怎么共事呢在这点上,郑子云真不如田守诚有功夫。要不田守诚怎么能当第一把手呢其实当第一把手,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最大的诀窍就在于平衡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有这才能的人不多,汪方亮自叹弗如,但比郑子云还是强一些。


第四十章
“……由于‘四人帮’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乱,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间是非不分;好坏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捣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来了!进入了实质性的发言了。
这指的是郑子云。
汪方亮站起身来,把椅子弄得砰砰乱响,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台上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真要回办公室歇着去了。
汪方亮一点也不喜欢这栋办公楼,窗子很小、结构笨重,像一张大脸上生了一对小眼睛。结实得像一架重型轰炸机,七六年地震的时候纹丝没动。当初基建的时候,不知往地基里灌了多少吨水泥,反正重工业部有的是钱。
因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要开着灯。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宫殿的甬道。
没去听报告的人不少。听得见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响着,有谁在走廊的拐角那里谈笑,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可以隐约地听到:“宋克这回惨了,听说党组提出的副部长候选人里没他。”
“该!他以为排挤陈咏明就能轮上他呢。哎,有没有陈咏明”汪方亮停住脚步,有兴味地接着听下去。
“好像有。”
“看来部党组还过硬,田守诚那一伙人也不见得就玩得转。”
“没那么简单,这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这次你进了我退点,下次我进了你退点。”
“你这家伙老他妈阴阳怪气的。仔细想一想,三中全会以后,田守诚那一伙风派人物不是节节败退吗再想搞鬼,不那么容易了。”
“你还是个‘歌德’派啊。”
哧、哧、哧,那人笑了。
“该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唉,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困难不少哇。这不,就拿咱们这个小小的部来说,田守诚不是又发动攻势了吗”……
汪方亮暗笑,哪里来的两个“军师”真成问题,现在党组开什么会,研究什么问题,下面很快就会知道。
像汪方亮这种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什么冲动、激动、感动之类的情绪,已经像快要采尽的矿源,可是那两个人的谈话,竞让汪方亮心里发热了。他心里生出一种感谢之情,感谢什么呢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他感谢人们对中央的信任,感谢人们对目前仍存在的许多困难,国家尚不能迅速解决的谅解……汪方亮原以为,这些感情,许多年来人们已经失去,而实际上,它正在恢复……缓慢,可是有希望。
就为这个,也得再好好地于上几年,老百姓在盼着呀。
是啊,人人只说当官好,可是想过没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实际上成天被群众拿着戥子在称呢也许有一天,职务的升迁,不是以级别、工资、干部待遇为标志,而是以更多的责任和义务为标志,就像巴黎公社那样。那就会像沙里淘金一样,提炼出真正的人民公仆,淘汰掉那些昏聩的官迷。
怎么,他竟也发起郑子云那套书呆子的议论来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房门,一回头看见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纸走了过来。
肖宜向他点点头,也拿出钥匙去开田守诚办公室的门。
肖宜那条过短的、露着花袜套和一双猪皮鞋的裤脚——他的每条裤子都是那么短,是布票不够吗——以及他那副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里更不舒畅。
田守诚又在搞平衡。肖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个牺牲品。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当棋子儿,让下棋的人在棋盘子上摔得叭、叭直响,没准还要被摔成两半儿。
自从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运动中被田守诚抛出来的副部长被撤职查办之后,“文化大革命”中支持过他的那一派群众,对田守诚怨声载道,都在骂他:“过河拆桥,忘了你怎么上的台,坏事干得一点不少,部长的乌纱帽戴得还挺牢。”
田守诚的的确确是靠着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
于是,往上告状的、寄揭发材料的不少。
田守诚不在乎人家骂。骂又怎么样,能把他的级别骂掉,还是能把他的乌纱帽骂掉,还是能把他的工资、房子骂掉该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记着那么多东西,背着那么多的债,人还往不往前走只是那些揭发材料让他发怵,所谓知情者也。
怎么办他想出这一手,给另一派头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作个政治结论,灭灭他们的威风,平息一下清查运动中受挫一派对他的愤怒。
肖宜从来没有感到过什么威风。当初只不过是一种献身的热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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