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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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freedom)-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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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来了却不肯离去。他的脸发烫,跌跌撞撞地进了洗手间,想要小便。感觉很急但又尿不出来。他站在小便池前,深呼吸了几次,就在他终于要尿出来的时候,洗手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沃尔特边听着这个人洗手、烘干,边红着脸站在那里,等待他的膀胱克服羞涩。就在他又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他注意到洗手池边的那个男人是故意在那里磨蹭的。他放弃小便,浪费水冲了冲不需要冲的小便池,拉上了裤子拉链。

“老兄,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看看你这尿不出的毛病。”洗手池旁的男人慢吞吞地说,像个施虐狂。白人,三十来岁,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完全符合沃尔特心中那些不愿使用转弯信号灯的司机的形象。在沃尔特匆忙洗手和烘干手的时候,他站得离沃尔特很近。

“喜欢黑肉,是吗?”

“什么?”

“我是说我看到你和那个黑女孩了。”

“她是亚裔,”沃尔特说,绕过他,“请让让……”

“糖块儿很像样,但酒水快一腿儿。'45'是不是这么回事,老兄?”

他的声音里暗含如此强烈的憎恶,沃尔特害怕和他起冲突,没答话就逃到了门外。他已经有三十五年没挥拳头揍人也没被人揍过了,他怀疑和十二岁时相比,四十七岁再挨上一拳的滋味恐怕要糟糕得多。当他回到隔间坐下,面对他的生菜沙拉时,他全身都因未能释放的怒意而颤抖,脑袋也因不公的感觉而眩晕。

“你的啤酒怎么样?”拉丽莎问道。

“有些意思。”他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他的头仿佛要和他的脖子分开,像派对上的气球那样飞到天花板上去。

“很抱歉,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不必担心这个,”他说,“我……”也爱你。我非常爱你。“我处境艰难,亲爱的,”他说,“我是说,不是‘亲爱的’。不是‘亲爱的’。拉丽莎。亲爱的。我处境艰难。”

“或许你该再喝一杯。”她会意地笑着说。

“你知道,问题是,我也爱我的妻子。”

“当然。”她说。但她丝毫没有帮他走出艰难处境的意思。她像只猫咪一样弓起脊背,俯前趴在桌上,露出十个白色的指甲,一双美丽而年轻的手放在他的沙拉盘的两边,邀请他去摸摸它们。“我喝得太多了!”她说道,狡猾地对他笑着。

他扫视餐厅,想看看他的洗手间恶魔是否正目睹这一幕。那家伙似乎不在视线之内,而其他人也没有过分地盯着他们。拉丽莎把脸贴在塑料桌面上,仿佛那是最柔软的枕头,他低头看着她,想起了理查德的预言。跪着的女人,头上下动着,微笑着看向他。哦,理查德·卡茨对这个世界清晰而廉价的看法。一股憎恨驱走了他脑袋里的嗡嗡声,稳住了他。占这样一个女孩的便宜是理查德才会去做的事,他不会。

“坐直喽。”他严厉地说。

“马上。”她呢喃着,扭动着她伸出的手指。

“不,现在就坐直。我们是基金的公众形象,我们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看你或许不得不送我回去了,沃尔特。”

“我们得先让你吃点东西。”

“嗯。”她说,闭着眼睛笑着。

沃尔特起身找到他们的女侍应,让她把他们的主菜打包。等他回到隔间,拉丽莎仍趴在桌上,胳膊肘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马丁尼。他叫醒她,然后紧紧抓住她的上臂,带她出了餐厅,并帮她在乘客座上坐好。回去拿打包的食物时,他在玻璃围着的前厅遇到了他的洗手间恶魔。

“他妈的喜欢黑妞的家伙,”那个男人说,“真他妈的不像话。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

沃尔特试图绕过他,可他挡住去路。“我问你话呢。”他说。

“我没兴趣。”沃尔特说,试着从他身旁挤过去,结果重重地撞到了玻璃墙上,把前厅的框架震得摇晃了起来。就在此时,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里面的那道门开了,厉害的老板娘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这人在烦我。”沃尔特说,喘着粗气。

“他妈的变态。”

“你们有麻烦去其他地方解决,不要在我这里闹。”老板娘说。

“我哪都不去,这个变态才是该走的人。”

“那回你自己的桌子坐下,不要在我面前说粗话。”

“没法吃,他让我恶心到胃里。”

沃尔特留下他们两个解决这场是非,自己进了店里,随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体格魁梧的年轻金发女人两道极其痛恨的目光的十字准线上,后者显然是那位折磨者的女伴,此刻正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餐桌旁。在等待他的外带食物时,他疑惑着,为什么在所有夜晚当中,他和拉丽莎偏偏在今晚招致这般厌恶。他们时不时会被人盯着看几眼,大多是在比较小的镇子上,可是从来没有碰到过今晚这样的事。事实上,他在查尔斯顿看到过不少肤色不同的情侣,而且,在这个州众多的毛病当中,种族歧视这一点总体而言并不特别突出,这些都让他喜出望外。在西弗吉尼亚的多数地区,白人占的比例都极高,以至种族问题并不构成首要问题。于是他被迫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自己的罪恶感,他那从他们的隔间里散发出来的肮脏的罪恶感,引来了那对年轻情侣的注意。他们并不恨拉丽莎,他们恨的人是他。而他罪有应得。当食物终于被送出来时,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没法在信用卡单据上签名。

回到天天旅馆,他抱着拉丽莎穿过雨帘,到了她房门口才放下她。他毫不怀疑她其实能自己走,但他想满足她之前说的想被抱回房间的愿望。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其实帮了他的忙,让他想起他的责任。当她在床上坐下,歪身躺倒,他便给她盖上床罩,就像他一度为杰西卡和乔伊做的那样。

“我回我的房间吃晚餐,”他说,轻轻地把她额头上的头发拨开,“你的晚餐就给你留在这儿。”

“不,不要走,”她说,“留在这儿,看会儿电视。等我的酒劲儿过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吃。”

他也满足了她这个愿望,将有线电视调到美国公共电视台,看了《新闻时间》的结尾部分——关于约翰·克里服兵役记录的讨论,这个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让他烦躁不堪,简直看不下去。他几乎再也受不了观看任何类型的新闻节目了。一切都进展得太快,太快了。他同情克里阵营,他们只剩下不到七个月的时间去扭转全国态势,揭露这三年以来的高科技谎言和操控。

一直以来,他自己也顶着巨大的压力——维恩·黑文和纳唐能源、布拉斯科签署的最初协议的终止日期是六月三十号,之后就要重新协商,因此,沃尔特必须在此之前促成基金和这两大公司签订合约。为了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和科伊尔·马西斯达成协议,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和LBI的防护服协议,尽管它代价过高、令人厌恶。如今,在情况可能出现变化之前,煤炭公司正急着在九英里河山谷下手,把他们的挖土机开进大山,而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地这样做,则要归功于沃尔特在西弗吉尼亚取得的不多的几项成就之一:抄捷径拿到了山顶剥离开采许可证,并成功说服阿巴拉契亚环境法中心不将九英里河一带纳入慢吞吞的诉讼程序。协议已经板上钉钉,现在,沃尔特无论如何都需要忘记西弗吉尼亚,开始认真推进反人口过剩运动——他需要赶在这个国家思想最为自由的大学生们敲定他们的暑期计划,都去为克里阵营工作之前,筹备并实施他的实习生计划。

自从他于两个半星期前和理查德在曼哈顿见面以来,世界人口已经增加了七百万。净增的这七百万人口——相当于纽约市的总人口——将砍伐森林,污染河流,把草地变成公路,往太平洋里扔塑料垃圾,烧汽油、煤炭,让其他物种灭绝,并遵循他妈的教皇的指示,炮制出十二个人的家庭。在沃尔特看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比天主教会更大的邪恶势力,再没有哪个组织能够更有力地促成对人类以及被赋予人类的这个美好星球的绝望,当然了,这些日子以来,布什和本·拉登各自推行的如连体双胞胎一般的宗教激进主义已经紧随其后,排名第二了。只要看到教堂,看到“真男人爱耶稣”的标志,看到哪辆车上贴有基督教鱼形图案,沃尔特就会满腔怒火。而在西弗吉尼亚这样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只要他在大白天出门,他就会不停地生气,这无疑又给他的路怒火上烧油。还不仅仅是宗教,不仅仅是他的美国同胞们似乎觉得只有他们才配享有的那些庞然大物,也不仅仅是一家家的沃尔玛、一桶桶的玉米糖浆和一辆辆怪物般的高底盘卡车;而是一种感觉——在这个国家,再没有人会花上哪怕五秒钟去想一想,每个月都向这世界有限的空间里再塞一千三百万大型灵长类动物,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同胞们的麻木和无忧无虑让他怒火中烧。

帕蒂最近曾建议他,为克制他的愤怒,每次开车的时候可以打开收音机,用听节目来转移注意力,可是对沃尔特而言,每一家电台都在传播同样的信息,那就是,全美国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关注地球正在被毁灭这回事。福音电台、乡村电台、林堡电台,当然了,都在为地球的毁灭大声叫好,经典摇滚电台、新闻广播网电台,则完全是无事忙,而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在沃尔特看来,就更加糟糕。《大山舞台》和《草原之家》:在地球大难临头时依旧歌舞升平!最糟的是《早间播报》和《面面俱到》。该电台的新闻栏目以前相当自由开明,现在却成了中右翼自由市场意识形态的又一个传声筒,将国民经济增长出现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减速都定义为“坏消息”,成心将每天早晚那些宝贵的广播时间——那些原本可以用来提升公众对人口过剩和大量物种灭绝的警觉度的时间——都浪费在严肃而愚蠢的文学小说评论或者“胡桃的惊喜”那样的乐队制作的古怪音乐上面。

还有电视:电视和收音机一样,只不过还要糟上十倍。世界就要化为乌有,全国人民却亦步亦趋地跟踪着《美国偶像》每一次伪装的变化,在沃尔特看来,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待,都完全是这个国家应遭的报应。

当然,他知道他的这些感受不对头——如果仅仅是因为,差不多有二十年,在圣保罗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就好了。他知道,愤怒和抑郁是近亲,知道如此偏执地沉迷于各种末世预言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也知道就他的情况而言,这样的沉迷源于妻子带给他的挫败感和儿子带给他的失望。而假如,他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愤怒,他很有可能承受不来。

但是,拉丽莎一直陪伴着他。她认同他的远见,分担他的紧迫感。在和她的第一次会面中,她就向他说起十四岁那年和父母返回西孟加拉邦的家庭旅行。加尔各答的人口密度,人们生活中的苦难和污秽不仅让她感到悲哀和恐怖,还让她厌恶——她正好处于敏感、激愤的年龄。回到美国后,在这种厌恶感的推动下,她成了素食主义者,并开始关注环保研究,等上了大学,发展中国家的妇女问题又成为她关注的一大焦点。尽管大学毕业后她凑巧在自然保护协会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她的心思——和年轻时的沃尔特一样——一直都放在人口和可持续发展这些问题上。

拉丽莎当然也有全然不同的另一面:容易被强壮、传统的男人吸引。她的男友杰拉姆就是个体形笨重、有些丑陋,但是骄傲且目标清晰的人,一个正在实习的心脏外科医生。沃尔特见过不止一个像拉丽莎这样有吸引力的年轻女人,将她们的魅力寄放在杰拉姆这个类型的男人身上,以此避开去哪里都会被挑逗的问题。然而六年以来,杰拉姆不断升级的愚蠢举动似乎终于让她摆脱了这种吸引。她今晚问沃尔特的那个问题,关于绝育手术的问题,唯一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还觉得有必要问别人。

为什么她要问他?为什么?

他关掉电视,在拉丽莎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答案立刻浮现出来:她是在问他是否可能想和她生个孩子。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她是在提醒他,就算他想,她或许也不愿意。

而病态的是——如果他对自己诚实的话——他确实想和她生个孩子。并不是说他不那么喜欢杰西卡,事实上,在某种更为抽象的层面,他也爱着乔伊。但是,感觉上他们的母亲却突然变得离他非常遥远。帕蒂当初或许就不是非常愿意嫁给他,他还是从理查德那里第一次听说她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傍晚,在明尼阿波利斯,理查德说起他的床伴和一个篮球明星住在一起,说她改变了他对大学女运动员的偏见。帕蒂差点就追随理查德而去,而正是得益于她没有去——相反,她接受了沃尔特的爱——这一令人满意的事实,他们才拥有了共同的生活,拥有了婚姻、大宅和孩子。他们一直是对好夫妻,却也是对怪夫妻;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越来越像是一对配错了对的夫妻。拉丽莎是真正和他志趣相投的人,是全心全意爱慕着他的灵魂伴侣。如果他们俩有个儿子,那么这个儿子会像他。

他继续在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焦躁不安。想到酒和红脖子乡巴佬,他脚下的步幅越来越大。他现在竟在想着和自己的助手生孩子!而且居然没有假装不在这样想!这完全是在过去一个小时里发生的新鲜事。他知道这点,因为当他建议她不要做输卵管结扎手术时,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自己。

“沃尔特。”床上的拉丽莎说。

“我在这儿,你觉得怎么样?”他说着急忙走到她身边。

“我本来以为我会吐,可现在我又觉得不会吐了。”

“那就好!”

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温柔地笑着说:“谢谢你留在这里陪我。”

“哦,不用谢。”

“喝了啤酒感觉怎么样?”

“我都说不上来。”

她的唇就在那里,她的嘴就在那里,而他的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吻她!吻她!吻她!它这样告诉他。

就在这时,他的黑莓手机响了。铃声是蔚蓝莺的鸣唱。

“接吧。”拉丽莎说。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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