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遗臭万年就好,不过做事而已,要什么名垂清史。”陆钦州淡淡道。
“您前途不可限量,我们的日子却是一眼就能望到头了。”陆远泽侧身看着陆钦州的脸,见他仍是坚定望着前方,并未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语就有什么变化,怒道:“叔父当年说只要我通读古今,自有大好前程等着我,我却不知大好前程原来就是这个。”
他提马鞭指了指远处的宫门苦笑道:“若当初您就告诉我,苦学十八年的寒窗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皇家豢养的一只家犬,我是死也不会识一个字的。”
他怀中的大雁本来一直安静的睡着,这会儿想必是因为天亮了的缘故,醒来扑腾起来。大雁两只翅膀都被套在一起绑了,腿亦是绑在一起,唯有脖子还松着,嘴也是绑在一起的。他在陆远泽怀中不时拱动着,哼哼着。
陆钦州见宫门近在眼前,勒了马缰侧身对陆远泽说道:“没有谁能有幸过上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变故总在不期而遇中。你终究要撑起陆府家业和陆氏一族的兴衰,这与做驸马或者娶任何人为妻都无关,女子不过是你人生中的缀饰,你的生命中有更重要的责任和更广阔的天地,为了一个女子而自暴自弃很可笑。”
他提鞭扳转马头扫了一遍身后相随的队伍又说道:“他们皆是陆氏一族子弟,如今有我带着这些人,护着这些人。我终会位及人臣,也终会老去,没有万寿的天子,也没有千岁的朝臣,若我退了,你就要为了这些人而顶上去,为国为家担起这份事业。也许在你看来被皇家豢养为婿是很可笑的事情,可这会成为你人生中难得的经历,也是我们陆府非担不可的责任,如果有另一条路,我不会替你这样选。但既然我选了,你就必须走下去。”
他盯着陆远泽,一字一句坚定而有力。陆远泽亦是回视着他,却终究败下阵来,亲自上前去扣了宫门,高大的红门缓缓而启,皇家唯一的公主要下嫁了。
蒋仪几乎整日都是呆在厨房里,外面迎人待客有居延来的李嫂子带人帮扶着胡氏,她知礼善笑,最会招呼人的,倒省了胡氏不少事,况且驸马府中一半的事情都是宫里来的人自己办着,陆府的下人只要站在那里听宫里太监尚宫们的差遣即可。
唯厨房是重地,菜式好与不好全在厨房里,皇宫里的御厨虽每日都来,入夜就要回宫的,今日他们五更才来,陆府中的婆子们也只是帮忙打下手而已。蒋仪除了议事厅就是厨房,两头盯着,等第一轮午间的席面上过,才抽空给昊儿喂了些饭,好在昊儿这里吃一点那里吃一点,倒也不饿。
因宫里前来送亲的圣人与太子都是哺时就要回宫的,所以下午的宴席也开的很早,居延来的半大孩子们各司其职,分毫不乱,待各处酒席上桌,蒋仪也回到仪事厅自己弄了碗面来与昊儿两个吃,正吃着,就见周氏跟前的刘妈妈带着两个宫装女人进来道:“九夫人,圣人请您前去相见。”
蒋仪略整了一下服饰,又罩了一件宝蓝色的无袖褙子,才跟着她们出来。
圣人并未上席,而是在观美堂中歇着,这屋中今日布置的十分精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蒋仪在外面等着入昭,待里面一个年老的太监高声宣了,才低头进屋,跟着方才那宫装妇人的提点跪了道:“贱妾蒋仪,见过圣人。”
圣人因今日是宫中下降,亦穿着祎衣戴着凤冠,轻声带着笑道:“快快平身。”
蒋仪依言站了起来,见圣人不过四十由旬的美妇,笑时牙齿略外露着,倒是十分的亲切随和。圣人伸了手,蒋仪躬身上前递了手过去,宫婢便拿了几子过来叫她坐了。圣人道:“当日你替我书的经我十分喜欢,心里就想着该是个齐整稳重的孩子,这一看果然。陆中丞真是好福气娶了你。”
蒋仪低头道:“圣人谬赞了。”
周氏在旁随侍着,也是笑道:“圣人不必如此夸奖,但她确实也是个听话的孩子,虽才进府不久,今日的一应大小事皆是她一人来操办的。”
圣人听了向着周氏微微点头道:“她的姐姐嫁给清王,那府里亦是理的十分顺畅。就我宫中一应礼制,还要她进宫替我参详的。”
周氏笑道:“她姐姐是孟府嫡长女,又是王家外甥女,与圣人沾着些亲,必然也跟了些圣人的贤德。”
圣人沉吟不语,想必是对元秋十分满意的。
略坐了片刻,就听圣人叹道:“好了,今日本宫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该办的事也办了,这会儿也该起身回宫了。”
她又回身对身边的宫装妇人道:“曹尚宫,一会儿待瑞王下宴了就知会他一声,说本宫先回去了。”
又回头对周氏道:“如今大家正用着饭,也不必惊动大家,我只悄悄走也就完了。”
那怎么可能?
随周氏不言,但只须一个眼神,门口的刘妈妈也周妈妈两个便是提裙飞跑,到前殿去通知陆钦州等人了。
等圣人出府趁辇时,一府的客人们都下宴叩头相送。
因太子身体不适,今日报了病,皇帝也就派了瑞王过来,他是神爱公主亲兄弟,来了自然意义更加不同。瑞王送过圣人,又与陆钦州闲聊了几句,才抱拳别过回瑞王府去了。
待一府客人散尽后,陆府中阖府人都在外重新梳洗过了,就等公主召见。谁知等了半晌,才见公主贴身伺候的曹嬷嬷出来淡淡道:“公主今日起了个大早,如今身体不适要休息了,陆府人等明日再来吧。”
陆钦州听了这话先就过来扶了周氏道:“先回府歇着吧。”
周氏点头应了,胡氏因支撑不得先回府去了。周氏好容易逮到儿子到近前的机会,忙拍拍他手道:“我自己一个人坐一趟车走,懒得与人同趁,你与你媳妇坐一趟车回吧。”
陆钦州送周氏上了车,又叫陆丰与李德立来替蒋仪套了车,便叫车夫送她回府了。
蒋仪回府仍不能歇息,公主下降不比普通女子成婚,虽今夜不用闹洞房,但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报备过去。况且明日陆府就要开宴谢客,等公主府这边的一摊子完了,陆府那边的一摊子也要操办起来。
她以为陆钦州至少会过来交待自己一两句,却不想他一句话都没有,转身上轿走了。
陆府厨房里俱是自家下人并从京城醉仙楼里请来的大厨,一应菜色与公主府并不差什么,一样要三更起来操办。蒋仪晚间便依旧宿在了陆府议事厅内。虽是公主下降之喜,隔壁的公主府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无。她躺在炕上哄着昊儿,却是有心无力,摇他在身上颠了会儿,又钻被窝里躲了会猫猫,如此闹了半晚才乏了累了,躺在枕头上依然是无比清醒。
蒋仪忽而想起陆远泽的那句话来:“你若一直呆在陆府,一日也好,千日也好,一生也好,俱是今日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生命的尽头。”
她觉得胸中如是堆了块垒不能平复,欲哭也哭不出来。她以为四年的佛经早已念的自己心如止水,那知只不过是因为没尝过情爱中的滋味而已,她以为自已早已看透,却那知只不过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而已。
一连三日大宴,有些年迈的妯娌及周氏娘家姐妹们都要宿在府中,丁香里与嘉禾苑并一品堂所有的房子都铺整了出来供这些老夫人们住着,蒋仪还要一日三回去请了她们入宴,并这些老夫人们的丫环,有了事也要亲自寻蒋仪。宴席因在公主府办顺畅了,反而不用操心。待到三日宴毕,蒋仪在门口恭送走了最后一位老夫人时,才觉得自己混身如被重石压过一般气都喘不过来,昊儿几日跟着她磨来磨去也磨的疲乏了,一步都不肯走,又不要别人抱,只是死死吊在个蒋仪的脖子上。
蒋仪回周氏那里复命,周氏叹道:“你大嫂怕是这回累伤了,我们又忙着事情也没有去看过,你快去看看她吧。”
蒋仪领命到了嘉禾苑,就见胡氏躺在床上,瘦的被子都显不出形来。蒋仪上前握过胡氏手道:“大嫂,这会觉得如何?昨儿那太医来可瞧出病症来了?”
胡氏摇头道:“那有什么病症,不过是我的心病罢了。”
蒋仪宽心道:“大少爷如大事已办,大嫂还有什么不能放宽心的事情?”
胡氏仍是摇着头道:“公主下降自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做为驸马,虽名声光彩,从此也只能做些浮差了事的。可怜远泽一身才华……”
她顿了顿仍是说道:“神爱公主自幼娇宠,也有些小性子。今儿远泽过府来看我,听他说到如今还连洞房都未入。”
公主又不是小孩子,都十八岁的人了,也该知人事的。
☆、鼠洞
蒋仪也不知这事故究竟出在公主那里,还是陆远泽这里,这事自己都难办成,更何况为旁人参详。思到这里她苦笑了一番,胡氏也是望着她苦笑,这年龄相差似母子的妯娌倒成了莫逆。
胡氏笑了半晌才道:“也罢,就连母亲都是言说自己从不操心儿子房中事的,我跟了她几十年,虽没她的脏腑,也要学她的豁达是不是?”
蒋仪点头道:“正是。我带了昊儿来,叫他床前娱亲逗大嫂开心,可好?”
昊儿晃着小肥腿摇摇晃晃跑了进来,抓住胡氏的脸庞一通乱亲,亲的胡氏满脸口水,却也叫胡氏放声笑了一回。
两人正说笑着,就听外间巧香报说,居延来的李嫂子带着众人已经奏了老夫人,仍要回居延去了。蒋仪忙亲迎了出来,就见李嫂子带着一众的婆子并那些个小童们,站在廊下给她磕头道:“今番大事已定,奴婢们就要仍回居延去了,多谢这些天来两位夫人的款待。”
蒋仪忙扶了李嫂子起来道:“如今大事才完,你们也正疲乏着,很该歇一歇再回去的。”
李嫂子摇头道:“不了,我们那里自己也有着自己的事情,况且女人们在外,男人们总是无人照应的。”
这话说的蒋仪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歉笑道:“劳你们在此辛苦了这么多天,就要走了,大家连顿好饭都还没有吃上,我这心里亦过意不去的。”
李嫂子忙又躬了腰道:“只要居延李门还有一个人,就是陆家的奴才,我们得陆中丞相助才能在那里落根,本该生生世世为奴的,如今有了这自由的日子,孩子们还有学堂可上,这样的大恩抵命都可以的,这点小事算什么了。”
李嫂子又进去别过了胡氏才了来,蒋仪亲送到了大门口,见她们带着孩子们,陆钦州派了一队人护着,浩浩荡荡和十辆马车早已准备好,已是要待装出发了。
待居延来的这一群人一走,府中的喜事,也就彻底落幕了。
公主府里曹嬷嬷正在替神爱公主剥着西域贡来的水晶葡萄,就听神爱公主道:“女儿出嫁,母亲却不能相送,天底下那里有这样的理儿?那王氏虽说是皇后,可我毕竟不是她生的,就她还有脸来送我。”
曹嬷嬷绵声道:“谁说不是了。只是如今太子是她生的,圣上又是十分念旧情的,又怕大臣们上书啰嗦。”
神爱公主扔了水晶葡萄猛然拍额头道:“陆远泽今日可曾来过没有?”
曹嬷嬷望向身边细皮嫩肉的边公公。边公公笑道:“没来,听说他这几日都在博雅书屋里呆着,除了从那小角门上悄悄过到那边府里给他母亲请安,那里都没去过。”
神爱公主点了点头道:“即是这样就很好,留心不要让他跑去给那个陆钦州说什么坏话。母亲当日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缓和咱们萧家与陆府的关系,可别生了差池。”
边公公笑起来嘴有些歪,眼半眯着道:“不会,我一入府就给他派了两个小厮贴身跟着,他去那里都逃不过咱家的眼睛。”
神爱公主忽而道:“方才你说什么小角门?”
边公公忙屈膝跪到公主身边悄声道:“那陆远泽倒是个孝顺的,自作主张在咱们公主府的东北角上开了个角门,过一条夹巷就是他们陆府,他平常就从那里进出着。”
神爱公主怒道:“那还了得,我这府里竟然开了条这样大的鼠洞我都不知道,海鹰,你找些人即刻去把那鼠洞给我堵了,没得叫我恶心。”
边公公领命去了,曹嬷嬷见外面一个小宫女在外闪着身影,趁神爱公主打盹的当儿悄悄退了出来道:“什么事情在这里鬼绕鬼绕的?”
那小宫女道:“是驸马爷在殿外求见。”
曹嬷嬷矮矮胖胖的,伸伸腰笑道:“让我去会会他。”
她出了公主卧房,又出了观德堂正院,就见陆远泽负手背身站在门外,当即一笑道:“老奴见过驸马爷。”
陆远泽转身道:“嬷嬷辛苦,公主那里还是不肯见我吗?”
曹嬷嬷笑道:“公主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她想念宫中阁主,便有些伤心,至今饮食不思,一直躺着也不愿意见外人。”
陆远泽听了点头道:“那我明日再来吧。”
说完甩袖便走了。曹嬷嬷不过是想在他这里敲诈些好处再放他进去,公主是她一手养大的,如今到了这里就该要驸马孝敬她一回,自古到今谁不是如此,那知这个驸马竟是个棒槌,连这点暗示都不能懂,活该叫他再多磨上几日。
曹嬷嬷愤愤进了观德堂,甫一进卧室就听神爱公主道:“嬷嬷,方才可是有人来了”
“是驸马爷,老奴才诉了声说公主想念宫中阁主,他就甩袖子走人了。”曹嬷嬷编谎一流,把个好好的陆远泽立马就形容成了一个不尽人情,连公主思念母亲都不高兴的恶人了。
神爱公主扔了只抱枕道:“原来看他还是个好的,谁知连这点事都要计较,可见这府里是一府的小气之人了。”
她忽而想起陆府中人方才递上拜帖来说要前来相见的事,怒道:“那陆府中的人,叫他们爱那里去那里去,本公主这辈子也不见他们。”
曹嬷嬷见自己不过稍稍动了下嘴皮子,就叫公主厌了陆府中人,这公主府以后也就是她与边公公的天下了,乐的什么一样,笑着答应了道:“正是如此,若公主轻易就见了他们,他们就觉察不到公主的尊贵了。”
陆远泽想着既然蒋仪那样绝情,全然不想着与他再续前缘的样子,他又抱着大雁求娶了神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