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由此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他们二人的水囊,是最早空掉的。 

“他们的,顶多也就多撑一天。”承嗣无所谓地道。孙悦冲他打了个手势,承嗣轻易便看懂了他的意思,道:“若我推算得没错,我们离蒙牛谷还有五十里。” 


孙悦定定地看着他;承嗣确认地点了点头:“是的,最多五十里——按我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还要两三天……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 

他心无旁骛,操控着胯下的骆马,微微修正了一下队伍行进的方向。 

自从十几天前它们便再没有沾过半滴水,眼下,这些骆马都绝对珍贵,也许每一匹每多撑一天,便能令五六个人避免死亡。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缓蠕动,无数人的头脸包裹在白布之中,只露着一双眼睛,机械地行进着。 

孙悦蹙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承嗣虽强打精神,却明显虚弱而憔悴的侧脸。 

* 

这天晚上承嗣睡得十分不安稳。 

两月来,白日里的极度疲惫令所有人一旦躺下便能睡到天明,他几乎不记得自己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 

然而这次他却似乎一直在被奇异的幢幢鬼影纠缠,干渴的感觉似乎追入梦中,令他连一刻都不得解脱。 

他无意识地在梦中唤道:“水……” 

毫无预兆地,一丝暖流涌入他口中。 

甘甜、略有些粘稠,即使是梦中都难以想象的美味。 

所有焦灼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安抚,沉浸在这看似普通、眼下却极度奢侈的享受中。 

承嗣从被动的接受,到主动地、急切地吸吮,吞咽着。 

——自从进了流沙海以来,他有多久没能这么大口大口的喝水了? 

如果是梦,就让这梦持续得再久一点…… 

从未想到过,水也能这么甜…… 

手中握着的东西一颤,承嗣蓦然惊醒。 

月光朦胧,有人正跪坐他身边。 

结实的手腕。 

那人苍白的脸色。 

口中微咸的余味。 

这是比梦中还要疯狂的场景,他如被烫了手一般立刻去推,却被孙悦压着,更多的血流入他口中。 

承嗣再不肯妥协,拼命一挣,孙悦再也按不住他,那高大的身躯歪了歪,竟被他推得摔在地上。 

孙悦明显的衰弱令承嗣又怒又急,他几乎是抖着靠了过去,颤声道:“为什么?!” 

孙悦缓缓撑起身子,沉默地看着他。 

“你——你不是相信我吗?!为什么要这么做……”承嗣抓起孙悦那只手,手腕上的伤口已被他吸得发白,咬痕触目惊心,他慌乱地按住这伤口,阻止血液继续渗出。 


“将军?”“陛下,出什么事了……”周边的士卒被吵醒,纷纷询问着,承嗣头也不回,怒吼道:“都躺下!继续睡!” 

直到四周重归平静,他移开手,孙悦的手腕已不再流血。 

他取了行囊中的绷带将伤处紧紧包扎起来,心中又痛又悔,眼中酸涩,却因为缺水太久,流不出一滴眼泪。 

孙悦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仰起脸,喃喃道:“孙叔……你为什么……你明知道血解不得渴,便是真到了那一步,也该先杀马,先……” 

一只手探入他怀中,令他不觉住了口。 

孙悦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样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天子手心里。 

承嗣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当日孙悦掷还给他、而又被他偷偷捡回来的扳指。 

一直藏在那个包袱里的扳指。 

孙悦安静地看着他,承嗣如被什么控制着,颤抖着手取过这枚扳指,缓缓套在孙悦的拇指上。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孙悦低下头,第一次主动亲了他的唇,轻轻一贴,便即分开。 

李承嗣绝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孙悦握了一下这只手,继而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那武将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走向月光下无穷无尽的荒漠,安静,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许久之后,终于彻底消失。 

九十一 

日头升起之前,庞大的队伍再次启程。 

到今日,营中已彻底断水,三万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干渴。 

李承嗣麻木地走在队首,他的脸被遮在衣物阴影之下,却隐隐可见深陷的眼窝里,坚定的眼神。 

他身后,数不清的难民如行尸走肉般迟钝,机械地跟随他的脚步。 

连有心作恶的人都再无力出手。 

用不了多久,惊恐与绝望或许便将席卷全队,甚至比干渴更早一步,带走无数人的生命。 

一旦一个人崩溃,所有人都将崩溃。 

只有那个看似单薄的少年似乎自始至终都毫无犹豫,朝着某个方向笔直地前进。 

跟着他迈步,似乎已成了这令人恐惧的荒漠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不知前途,不知生死,走下去,永无尽头。 

当天夜里,有数百匹极度虚弱的骆马被宰杀。 

若前方的终点只是错觉,他们已踏入了死地。 

* 

第六十日,翻过又一个高大的沙丘,李承嗣的身形突然定住。 

身边的士卒先是不敢置信地擦着眼睛,接着,零零散散的欢呼声响起,迅速向后扩散,上万人喜极而泣。 

一员高大的武将正率着一队人马向他们驰来。 

那少年浑身颤抖,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有人强势地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压入怀中。 

耳边是随队而来的副将的声音:“……我等自接到孙将军传书便开始于蒙牛谷等三处布阵,恭候陛下……”“蒙牛谷谷口以西,已布下数里营帐,食水、药物一应俱全……” 


承嗣却似乎什么都未听入耳中。 

口中的血腥味道似乎尚在,他早已流不出泪,只是用尽力气抱着那个人。 

若当初的判断错了一丝一毫,孙悦因对他的绝对信任而先一步动身求援的行为,便是自寻死路,他将永生永世,再也见不到他。 

* 

蒙牛谷乃是大衍南端居民活动的最东界,地处流沙海边缘,地面半沙半土,风声如鬼哭穿谷而过,荒芜、凄清,常年人烟稀少。而此时,却有无数临时的军帐出现在谷口的保护以内,一月内朝此处运送物资的人马几乎超过了五年来踏足此处的人数的总和。 


东方可怖的、深不可测的流沙海面前,低矮而平缓的土丘、人力所造的残垣、纵横交错的乱石挡住了些许风沙,只有一处天然形成的通道,这通道下方宽阔,上方化为一体,相接的石梁向两侧翘起,形如牛角,整个谷口恰似一只向东望的牛头,便是蒙牛谷之名的来源。 


这一刻,正有无数衣衫褴褛的难民自此谷口疯狂涌入。 

若将视线放远,一直看到这批逃难的妇孺之后,黄沙中正有近千人蹒跚着追击而来——正是当初追入沙漠的凉兵,在两个月后,活下来的人数已不足一成。 


起初的追杀在恶劣的条件下迅速变为被迫的跟随,哪怕再也无力完成任务,他们也不得不缀着前方的队伍,因为在流沙海,失去方向,就等于死。 

没有补给,没有足够的骆马,他们杀过人,喝过尿,啃食过尸体,生吞过沙蝎,在味全古道咂过沙子,个个人不人鬼不鬼,几乎不知道是如何撑到这一天。 


眼前便是沙漠的边缘,逃出生天的巨大喜悦令这些人似乎又忆起了最初的任务,追上前面那只庞大的队伍的队尾时,有人已经下意识地抽出了刀。 

这漫长而痛苦的追击过程,似乎已将前方的目标刻入他们本能,挥刀便是一切忍耐的终点——至于后果,和走出沙漠以后的下场,似乎无人想过。 

当距离近到足够时,刀光猛地扬起,斩下,眼见有人将死于刀下,异变突起。 

一支力道强劲的利箭不知自何处骤然出现,瞬间将那只握刀的手贯穿,带出一蓬骇人的血雾! 

那人的身子被这霸道之力击得甚至向后滑了半步,在剧痛中跪倒在地,仓皇抬头,而他狂热的同伴,和前方的猎物,甚至都还未注意到此处发生的事情。 


逃亡与追击的动作都缓慢得可笑,恐慌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 

推搡与惊恐迅速向前队蔓延,不知后路发生何事的老人们跌跌撞撞,拼命向前涌去。 

前方是对生的渴望,后方是对死的畏惧——人人眼中都狂热地盯着这谷口,再如何虚弱的人都迸出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力气,只想早一步踏过那条线,重回安全的境地。 


谷口相对这只队伍太过狭小,身后传来的推力令人们身不由己,一层挤一层,人头涌动,秩序早已不见踪迹,幼童的哭声与惊惶的呼唤交织成一片,这只完成了惊人的壮举、刚刚横穿了整片流沙海的队伍,眼见便将在终点上演踩踏的惨剧。 


一名少年甩掉了腿上的重物,踩着石壁,艰难地攀上了石梁,俯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开始喊话。 

这声音一开始极轻,如同耳边的幻觉;而后渐渐变得大声起来,似乎有许多人一起发声,将那些词传到谷口附近每个人耳中。 

圣父的字眼几乎已令这些人形成了本能的反射,不知何时起,有人喃喃跟着出声,念诵。 

——在所谓“圣父的指引”被验证为正确,他们发现自己果真奇迹般穿越了这片沙漠的此刻,圣父的光辉已升至顶点,成为只能仰望、不容亵渎的存在。 


承嗣已不再出声,那几个士卒亦不必再扯着嗓子传他的话,移动中的人群纷纷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牛角上的少年。 

这个人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站在这里,便似乎能带来奇异的、和缓人心的力量。 

谷口接应的队伍趁机分批引开已入谷的人,迅速清出空间,一切开始走上正轨。 

哭喊声被虔诚的“圣父保佑”声淹没,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动作似乎本能地变得柔和,戾气与恐慌被驱逐,混乱渐渐平复。 

那少年低头看向人群;而在他对面,另一侧的牛角上,一名高大的武将漠然抽出又一根箭。 

凉兵处早已乱成一团。 

已有人注意到极远处那石梁上人影,那处射来的箭矢一根,又一根,并不密集,也似乎毫无预兆,却无一箭虚发。 

无人死亡,中箭者却决计无法再战——这分明是恐吓。 

再无人敢靠近前方难民二十步以内,仅存的凉人惊恐地向四下看着,向远处看着,终于发现了对方的意思。 

——凡手中有兵刃的,必被击飞兵器,贯穿掌心。 

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了刀,跪了下去,接着,所有人的斗志都开始崩溃。 

许久之后,谷内,最后一只分队终于踏过了石梁的阴影。 

逃难者的队伍里,零零散散有人开始回头,转身,不约而同地望向高处少年的身影;有幼童奶声奶气喊出了一声:“圣使大人……” 

那句圣使咬字不清,如言圣子,却似乎传遍了这片小小天地。 

一名白发的青年武将遥遥看向那牛角,率军下拜。 

这动作如同会传染,敬畏而感激的百姓自发地随着跪了下去,紧接着,向四周扩散开来。 

自西而东,人群一片一片地倒伏,“圣父保佑,圣子显灵”之声纷乱地响了起来,渐渐汇为一声。 

三万人齐齐伏身,连谷口维持秩序的士卒都不知不觉跪倒。 

而沙漠中,凉人也早已在利箭的威吓下尽数跪伏在地,无声臣服。 

一时间,谷内谷外,只剩两个人站着。 

孙悦与李承嗣分别站在两根牛角上,转过脸,望向对方。 

烈日下,那武将手上的扳指闪过一丝温润的光芒,对面少年那暗色的、漂亮的项圈上亦有光滑过。 

孙悦收起弓,望着他的天子,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李承嗣也微微一笑,接着,身子晃了晃,自石梁上跌了下去。 

  (想要传统HE的请遮住最后两句) 


尾声 

一切安定后,承嗣昏睡了足足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床头却坐着一人,手持药盅,转过头来一笑。 

承嗣扶住昏昏沉沉的头颅,困惑道:“你……怎么……?” 

张君瑶笑着摇摇头,道:“还好你没事。” 

他将药盅递给承嗣,站起身,缓缓整了整衣襟,跪了下去,大礼参拜。 

“吾皇为百姓甘冒奇险,横渡流沙海,仁义播于天下,天地动容,虞府愚民同感此恩,不敢与仁君相拒,今日起,义军尽归于陛下座下,愿为先驱,广布吾皇仁名于四海……” 


* 

衍帝出流沙海后的第五日,张君瑶率虞府上下二十万户百姓归顺,进献战马五万匹,民用良马七万匹。 

义军改旗易帜,独立整编成军,衍帝亲赐一个“胜”字,称为“义胜军”。 

自此,衍国持续两年之久的动乱彻底平定。 

三月后,天子归京,群臣朝贺,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官制、财政、经贸、取士改革,为后世江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五年后,战神孙悦攻入凉京,以一根弓弦将凉主勒死在金殿龙椅上,凉国灭亡。 

白发儒将方五儿谈笑间窥破盟军背信诡计,巧施妙计拒司徒向阳于毒龙江以北,三个月的漫长相持与和谈后,两国终于达成一致,以毒龙江为界划江而治,至此,凉国旧土尽被两国瓜分。 


二十年后,司徒未弑父夺权,宇国陷入空前的混乱中,衍帝趁机御驾亲征,展开了漫长的蚕食过程。 

六十年后,战神孙悦殁。 

又三日,衍帝崩,皇孙李怀熙继位,史称“兴宗”。 

 ┏╮╱ ·ˊ   
 ╰╮  、 ..·°
 ゛╰┛  *

。。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