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见状,笑道:“这样正好,原我也是这意思,怕老太太不放心才没说将出来。”
贾母道:“原是应该,只你二姐姐在大老爷处,你凤嫂子给弄来个老婆子说要教规矩,镇日家盯着二丫头,二丫头若跟你们出去了回来才有好受呢!四丫头年纪小,我不放心,再者你兄弟一个,恐照应不过来。待你去一日熟悉了,再叫她们同去岂不更好?”
探春忙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贾环却在心里哂笑,不叫二姐姐和四妹妹同去,不过是怕二姐姐木讷,四妹妹冷僻,会坏了事罢。
好不容易歪缠过,等探春提着裙子上去贾环带来的马车时,日头已将至中天。
拙复园的马车又宽敞又亮堂,因着史墨惯来不耐颠簸,家里的马车都特特按他说的改造过,坐在里头十分的舒适。
跟在探春身边的除了她的奶妈子和两个大丫头侍书、翠墨,还有一个穿着体面,言笑晏晏的人,正是鸳鸯无疑。
因着鸳鸯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探春也得尊声“鸳鸯姐姐”,是以前面那辆马车只她陪着探春坐,丫头婆子都挤在后一辆蓝围的马车上。
探春见老太太把鸳鸯派来陪她一起,心里虽猜出点什么来,可更多的还是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在与鸳鸯闲话,探问老太太进来喜欢的事物。
鸳鸯面上笑着,手心里却汗津津的,不为别的,只因老太太特特嘱咐了她两句话:
“我老啦,孙子的宅院也看不动了,鸳鸯倒替我好好看一番,不拘格局摆设、家俱吃食,回来与我说,叫我高兴高兴。”
“探丫头自己出去,我不放心,你好生跟着她,别叫她错了动作才好,况且环小子年轻,怕不知轻重,你且与他屋里丫头闲聊些,也好让我知道他惯常与什么人来往——老婆子只这么一个出息的孙子,可不能叫人带坏了去。”
看老太太平日对环三爷那样,这话说出来恁是个傻子,也知道里头的深意呐。这是要打探出来环三爷的家底子和朋友靠山呢,鸳鸯心里有鬼,哪儿会不紧张。
“怎地还不到?”鸳鸯捏着帕子,笑问。
探春也觉着走的时辰长了些,况且外头也忒吵杂了些,便将窗帘子拈起一条缝,边冲外头看边扬声问:“到哪儿啦?还有多长路?”
这一看,“停车!”探春气冲冲的喝道。
“怎么了?”鸳鸯心里一急,忙问。
探春摔下帘儿,弓腰站起来,冷道:“便是我不常出府去,也知道这府邸不会建在闹市里!”说着作势要出去质问贾环。
鸳鸯忙拉住她,劝道:“兴许是路过此处呢,姑娘先别急,”冲着外头道:“走的那条街,怎么到这里来了?”
却不料外头回应的不是压车的婆子,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姑娘们稍安勿躁,爷请姑娘看戏,自然是这条路。”
随机,一个低哑的嬷嬷声音传来:“三姑娘暂且担待,这集市里,姑娘切勿大声儿,旁人听见了,唯恐坏了姑娘的清名。”
探春听说,只气的脸色青白,冷笑道:“清名?他这是劫了亲姐姐要去作什么!看戏,我不看戏,掉头!我要回府!”
外面的婆子皱皱眉头,颇为不屑的耷拉下嘴角。她是环爷身边积年的婆子,因她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不会来事,也从不攀高踩低,守着个小孙子在环三爷院里安分守己的作个粗使的婆子,正是好心有好报,她看不惯环爷的奶|子趴着二太太的样子,时常暗地里帮扶环爷一把,等到环爷出府时把她们孤寡祖孙俩给带出来了,如今小孙孙也在外书房做事,老婆子她感激的很,只一心一意和她小孙孙认这个主子。
见外头没声音儿,探春愈发不依不饶的,连声质问,还道:“让环儿自己来与我说!”
婆子深吸两口气,还是旁边赶车的车夫拉了她一下,才叫她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毕竟那是爷的姐姐,她一个奴才不能给主子丢人不是!这婆子分外不屑,她经得多,比旁人更知道这位三姑娘,看着精明果断、胸襟开阔,这三姑娘可心狠着呢!
看现在还对他们爷颐指气使的,难道他们爷合该受她这气?怎么不见她对旁人这般?连那位宝二爷屋里的丫头都客客气气的,唯独踩惯了赵姨娘和他们爷,养出来的气性罢?
见探春只顾摆出姐姐的谱儿,鸳鸯悄悄掀起车厢后的帘儿向外瞅了一眼,只一眼,鸳鸯的脸就白了——后头跟着那两辆马车都不见了!
鸳鸯心里越发忐忑,不知道环三爷要带三姑娘去什么地方,作什么?三姑娘是环三爷的亲姐姐,自然是无虞的,可她一个丫头,见着什么不该见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死了也白死!难不成老太太会为了她大动干戈?纵使老太太想要借机发作,她一个侍候人的丫头死了又能当成什么籍口?左不过让环三爷陪个不是罢了。
幸而马车很快就停了,不是什么偏僻的荒郊野外,能听见外头热闹的人声儿,好歹让鸳鸯心里踏实了些。
沉着脸下了马车,探春压不住火气,冷笑道:“我没读过圣贤书,倒是没有这样的见识!像强盗似得截了姐姐来看戏?什么戏这样好看,让咱们环三爷大费周章,我可得看好了,好日后请回去给老太太也看看!”
贾环拧起眉角,这是拿老太太来威胁他?
鸳鸯见外头人声鼎沸的,这院里头却清净的很,仅有的丫头小厮也规规矩矩的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抬头,心知这定是环三爷的地方或者是被他包下来的,悄悄拉拉探春的衣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探春知道自己有些过头儿,可每每瞧见环儿或者赵姨娘,她总是压不下火气,她和这两人真是前世的冤家!尤其是贾环,巴巴把她弄到这地方来,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贾环并不愿在这里多说,只道:“上楼罢,请你听出戏罢了,申时便送三姑娘回国公府去!”
显然也有些怒意。
这后院果然别有洞天,她们顺着一条楼梯上去,分明是两层的这么大的建筑,那楼梯尽头却只有一间屋子。
听见动静,镂花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笑吟吟的珊瑚。妇人打扮的珊瑚朝贾环和探春福一福身,伸手拉住鸳鸯,笑道:“好些时候不见,从前我在老太太跟前时常蒙你照拂,今儿咱们好好儿说会子话才不负咱们的情谊。”
鸳鸯苦笑,这分明是场鸿门宴,随着珊瑚走进去才发现,这间屋子大的紧,东西两侧墙上各有一扇小门,珊瑚拉着她的手推开西墙上的小门儿走进去,是一间小室,点心茶水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
鸳鸯转身时偷瞄一眼,果见环三爷带着三姑娘进了对面那扇门儿,似乎那边的屋子要深很多。
“说罢,什么事儿!”探春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搭着小几,冷冷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已是好了,不成想还和从前那样没分寸!把她截到这里来,不过就为着那么几样儿!
贾环稍一沉默,直言问道:“前几日舅舅没了,你……”
探春一拍茶几,气的脸通红,“我就知道!必然是为着这事儿!舅舅?什么舅舅!我舅舅还在回京受嘉奖的路上,他算哪门子的舅舅!我按着规矩行事,想来是碍了她的眼了?自己不找来闹,我还打量转了性子呢,却不想在这里等着我呐!”
随机又冷笑:“我若是作的不好,贾大人只管告诉老太太、老爷去,何必与我费什么口舌?我是真没料到那几两银子还能被新科进士看在眼里,巴巴找来!”
贾环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半晌,才冷笑道:“何必这样急赤白脸,不为那几两银子,为的是你的心!”
探春一噎,忽然红了眼圈,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以前便是,三两个月寻由头闹腾一番,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如今好容易消停了,你又有出息了,她原该知足,何必又借着这巴巴生事?不过是看着太太走了霉,你们心里舒坦了,站出来显摆显摆——你且劝她安安生生的,这府里老爷老太太都是规矩的人,出了事,还不是她没脸,你和我也跟着没脸!”
听说这话,贾环一腔为她打算消除隔阂的热血被冻成了冰,眼神也变得冷厉:“你便是这样想的?觉着太太倒了,我们幸灾乐祸儿……这会是小人得志?!给你丢人了?”
许是贾环的目光太冷,又或者他说出口的话太直白,一针见血戳到探春的心眼里,探春却是真哭起来:“府里自来规矩重,你出息了,我好不容易也活出个人样儿来——环儿,你说,我是求过她帮忙呢,还是求过你呢——一直这么着,忽然就关心起我来了!把我接出来,与我说这些,还不是她见太太倒了,老太太看重我叫我照管了家务,也想要趁着这会儿过一过主子奶奶的瘾么?”
贾环已经不愿意跟她争辩什么了,只淡淡道:“你便觉着荣国府怎么怎么好,是第一等的人家罢?我费心思接你出来,原是为你的前程计较,怕那府里把你错配了。也让你知道知道那府里是个什么名声而!我和姨娘商量过,想给你寻户殷实上进的人家,不叫那府里拖累了你,也算全了姨娘和你的缘分!”
贾环将目的说出来,没有耐性再打转儿,直截了当也不管在姑娘面前忌口什么的。他忽然觉的空牢牢的,白给人家费了那么些心思,何必呢?
贾环这话说的越礼,惯来最重规矩的三姑娘哪儿能受的了,用帕子抹抹泪,就正色要求回府。
贾环也不理她,自顾自一推西墙上挂着的木雕装饰。
原来那竟是一扇活动的窗户。
窗户里边也是一间屋子,空无一人,探春惊了一刹,不知环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在下一瞬听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没开那扇窗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推开了一扇窗,却好像换了一处地方似得。
“……忠顺亲王最近得意的那个小戏子、你们瞧见过没有,那模样,要是我,我也舍不得离一离!”
“嘁,就你这黑漆漆的德行,快回家抱着你那母老虎作梦去罢!”
“怎地!怎么就看不上我啦!啊?那个叫琪官的就、就是个下贱唱曲儿的,当他是什么贞洁烈女呐!哼,他能看的上那姓贾的小子,老爷不比那外强中干的好?老子有的是钱!哼,那贾家的,前头有个什么蓉大爷和老子抢女人,这回又出来个更软趴趴的……瞧他那样,也不过是……”
“行啦,小心隔墙有耳,你一个下九流的商户,说人家国公府去了,真是……”
另外几人嗤笑,七嘴八舌“那府里早就臭大街了,臭不可闻,谁不能说!”“钱安兄,前儿就你骂的最凶,怎么,今儿要给他们立牌坊啦,啊?”“哈哈哈……”
“呸!谁给他们立牌坊,配么!谁不知道那家子除了门口那俩狮子干净,都他奶奶的是脏的!”
“哎哎,那你老钱是怎么回事儿?”
“哼!还不是他们府里那个叫宝玉的,听说和北静王好上了,我、我这不是怕得罪那位么,北静王在户部里有名声,得罪他我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嘁,谁会为个兔儿爷整治你呀!钱安兄你就是想得太多,若真这么着,最先动手的可不是那位,就该是这位了”那人朝天拱拱手,“谁不知他家的闺女生了个龙种……你看前些时日得意成什么样了!我呸!那府里的一个下人都敢去我铺子里白拿!还说什么是孝敬给他们家娘娘的!”
……“可不是!哼!如今怎地,一个屁都放不响,连皇子都被抱到别处养去了,我就说当今的几位殿下都是那威风能干的人物,最小的这个能毁到一个妇人手里?”
“嘁,仗着那名头,那府里从我这商号白得了多少好处去,谁能有他们家张狂!足足几千两银那!”一个说出来,乱糟糟的都附和着,显然民愤极大。
忽然,一个猥琐的笑声传来:“诶,都知道这贾宝玉是跟着姊姊妹妹一个屋子睡一个屋子吃,长大的,你们说,宫里那位也是这么的长起来的?嘿嘿,这是蒙蔽宫廷呢,要是宫里头知道了……嘿嘿,那位主子娘娘可就不是个禁足能了事的了!”
“嘿,那是,那是!诶,老张,你干爹不就是采买的公公么,怎么的,给你干爹传个话去?也出出咱们这口恶气!”
“别,别!你可别害我干爹!我虽说依着干爹的势,可真是拿他当爹,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再说,要不是我干爹,贾家的下人就能把你们榨干了!宫里管的严,咱们借着他老人家走些进上的买卖,可从没有过以次充好的事儿在,你们别瞎嚷嚷,让人以为咱们相勾结着坑内务府呢,这可不是只断买卖的事儿,弄不好要下大狱的!”那人显然十分有威信,他一开口,那些叫嚷的人都消停下来。
只听他又道:“这贾妃不知道掺和进什么事了,上头只说禁足,可我干爹瞧着里头不简单!我可跟你们说,先把靠着宁荣大街的铺子收拾收拾,贾家人占其便宜来没完,到时候要叫旁人家以为是咱们巴结他们特特儿上供给他们的,这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听着声音挺低,却不知为何贾环和探春这边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张,这是为何?快说说!”
“去!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只不过我干爹他老人家说了,千万别沾上贾妃,谁沾上谁死!越是摆明了和他们站对头,越好!”
一席人沉默片刻,忽然又喧哗起来!
那声音大的,都是说贾家历来的事情,什么老太太不慈啦,什么有个恶毒的二太太呀,什么扒灰,什么养小叔子,还有聚众秽乱……哦,还有宝二爷色中饿狼,叫丫头掏空了身子,不能生孩子的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声音之大,显然把“站对头”诠释的很完全。
一会儿就听着那边包厢的门吱呀响,又进来一堆人,醉醺醺的说‘荣宁国府三两事’‘荣宁艳情录’‘荣国府二房最有料’……端的是热火朝天,一群人喝喝嚷嚷,几拨不认识的人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嗨!你那都是早八百年过时气的事了——现在说的是‘菩萨座下的主母’!嘿嘿嘿……”
“诶,不是说那府里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么?想想那年纪,怎地没点议亲的风声,不正常啊,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呢?”
“谁说不是呢!”“诶,有几个姑娘?我倒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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