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玉门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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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 (玉门遮)-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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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肌肤,细腻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后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静好,难描难画,竟一笔笔清清楚楚地描画进人心里。

她就像那已失传的乐舞中未曾失传的意蕴。

——因为她的名字,就叫云韶。

却奴距离那女子不远,总共不过二十步。

可其间的光阴,却是九年。

隔着这九年的光阴,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觉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遥隔。一瞬时醒过来,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来,像眼里伸出了手,想招却奴进去。却奴也急切地想走进去。可他无意识地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脚。忽觉得,自己脚上的鞋子,实在……有一点脏。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间似明白了他的顾虑。

然后,那才升起的静静的亲和里,猛地掺杂了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梗在两人胸口,呼不畅吐不出,像一块巨大的悲怆。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满满的,憋到最后撑不住,涌出来。两人之间的路上一时铺满了眼泪。那泪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滞,一瞬时,却奴就扑到了那女子身上。没有说话,语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揽在孩子颈上,一手揽在他腰上。过了好久,心里只挣扎着一句话:“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种可以到此为止,渴望时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会儿,却奴心口的石头才略略被泪水冲开,也才说了一句:“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云韶静了静,她望向这大殿四周高耸的墙:

“因为,我是被关着的啊。”

两人又都没话。好有小半个时辰,云韶才叹了口气:“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国丧,要不是傩婆婆好心,我怕是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砚儿了。”

“砚儿?”

“是啊,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砚吗?”

“小砚?”

“对,砚台的砚。生你的时候,娘躺在一张冷得跟砚台一样的床上,所以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砚。”

“你生下来时,好小,那张石床上席子都没有,更别说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挣坐起来咬你的脐带,咬啊咬啊总是咬不断。床边只有一只白蜡,看到血流在石床上,跟滩墨似的,所以你还有个小名叫浅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砚,字浅墨。”

却奴怔怔地听着,他这几年的光阴像终于跟那遥远的脐带接上了口。而这对接,让他猛感到生之意味。

却听云韶微笑道:“你就是在这儿生的。这儿是云韶宫。你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里有个云韶厅,可这儿还有这么个云韶宫,只怕你没想到吧?”

母子俩儿细细地说着些似乎不相关的话,哪怕回忆带着伤痛,可这时宫里哪怕依旧浮动的薄白的色泽,一瞬时也不再显得那么冰冷,而让人回忆起、一点点……奶香。

却奴把头探进云韶胸口。

云韶把唇贴在他颈上,耳朵后,一块块细细地亲着,伸手一块一块摸他身上的骨头,颤声道:“怎么这么瘦!”

却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结实着呢!”

说着,他退出身子,带着股孩子式的好胜,一连串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他翻着翻着,就翻得高兴起来,竟绕着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云韶盯着他的肚脐,伤心地看着他的肚脐因为瘦,根本不成为一个“眼儿”。当时打的结还那么硬突突地突着。可能为他情绪所染,终于还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轻揉道:“这孩子,都不容娘说一句不是吗?”

却奴犹不服道:“连师傅都夸我利落呢。”

“师傅?”

却奴一本正经起来,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云韶听得眼睛一亮,低声道:“还是我儿子有福气。听傩婆婆说,那可是个大有本事的人呢!你这十几天是不是一直跟着他?傩婆婆说早就找到你了。可你即在他身边,她也就不担心。她倒有点怕怎么把你从他身边带开呢。能叫傩婆婆都怕的,想来必是个了不得了人物了。”

却奴却一脸天真地问:“傩婆婆,就是带我来的那个老婆婆吗?她总带着一副面具,她很厉害吗?”

云韶笑道:“她是厉害。以前烽火连天的时节,还全靠她一手护着你奶奶和你……爹……他们,才平平安安地走过来的。现在她老了,可宫里的供奉侍卫,都还没谁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么不早点儿带你走?”

云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气。”

“他要是生气,你的小命儿……”

她轻轻一叹:“何况说到底,她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尚书,也是个女人呢。”

“何况,她就算不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也是当成窦家的。跟我,终究山隔海远。”

静了静,却奴轻声问道:

“娘,我听傩婆婆说过,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吗?”

云韶轻轻一推却奴,声音忽冷淡下来,仿佛两个人一下子就隔了个千重山万幛岭。

只听她压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许你叫他爹。”

却奴一愣,有点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开的身子上又贴了贴。

云韶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觉不忍,低声道:“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等到咱娘俩儿再见,更不知又是何时了。那些关于你的由来,也许也该让你早些知道。”

她轻微扬起头。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

说起这三个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里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听傩婆婆讲了。按你父亲那面算,你们李家,从祖上起,就大是风光。从什么你爷爷的九世祖凉武昭王说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统领别人,让别人家低头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为娘从来都不想打听。只不过,他也是从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走出来的,脾气很是暴烈,对这世上的一切,从来都予取予求的。这世上总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们李家就是这样。对别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顾惜,要不怎么得了天下呢?”

“娘这边,可寒微多了。从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过是乐官。娘小时,你外祖父一开始还是前隋的太常寺乐令。那时娘还小,可从小,生得就……漂亮。”

说起自己的美丽,她的口气里,竟说不出的惘然怅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忆起往初草木披离的世界,总忘不了这世上那横来的摘撷的手。

“因为这漂亮,所以娘小时,多多少少,都带着份少女的虚荣吧。娘十几岁时,你爷爷已经建国了。你外祖当时还在晋阳宫,后来就跟着唐军,入了长安,也在太常寺管辖下做了不大不小的乐令。”

“你外祖父这一辈子,可能算没什么出息吧。只会教几个弟子,弄那些乐器。娘小时候也好弄这些。从小,就被你外祖父教着习乐、跳舞。又自负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辖的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这长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时全不知道。觉得这世上,只有穿着绿衣的子弟们弄着箫管,弹着琵琶。这个世上,所缺的,不过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么一场舞。让旁边人都夸你娘的舞跳得多么多么的好。那样,娘心里就会高兴的。总以为这个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这个世界,不安稳的也安稳了,不圆满也圆满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着这样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边的那些乐师们一样。不管一地疮痍,不管饿着肚子,不管怎么受欺凌,陷在这行,只管一直这么弹弄下去,就那么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时自己跟身边看的人,都以为华灿着了。”

“那时娘还有个师兄,叫做宗令白。”

却奴诧声道:“宗令白……”

却见她的脸上忽无端的升起许多暇想,许多缅怀。

云韶的脸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里那些青草的涩味。

“他就对娘很好。可惜娘当时虽知道这种好,却骄纵于这种好。他的好些话,娘都不听的。那时你外祖已经老了,乐户门里的事,好多都是宗师兄来做主了。那一年,东宫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乐意去奉承。娘那时也是年少,自以为自家是心气儿高,无论如何都想去。其实娘本来并不身属乐藉,这样的欢场,没必要去自找着奉承的。”

“但那时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即怀着这一身舞艺,怎么着也该出去压别人一头,露一个脸儿的。你宗师叔本来不许我去的,可我偷偷的还是去了。我混在软舞的队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为那时也真自傲,觉得自己无论穿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儿,众人的眼光,想来都扫不到别处去了。”

“那舞队都还带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脸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云韶’本就是这样。舞可通神,人脸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觉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体,只要一个人褪去皮相,那么一骨一身的舞动。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东宫,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稳下,事实是怎样的震荡不安着。你爹当时是东宫太子,不过他是那种就擅长在不安中找寻欢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

云韶微微抬起脸,哪怕自己都自伤,觉得不该这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的放出光来:“那一天的排场很大。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是最后入场。直到我上场,你宗师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认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见到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当时心里还在笑:我都不紧张,你还紧张什么?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场再没人见过的最好的舞给人看……”

“那一天,我们跳的,就是‘云韶’。”

“舞队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乐声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师兄,忘了场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觉得那些乐师,分明是把手中的乐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脚下。踩在上面,如踩云端,软绵绵的。更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虚荣,觉得满场的看客都静了,把目光,铺都软软的缎子,铺在我脚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后来,略微回过神,才发现一队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敛袖退下,满场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种感觉,得意于那稠人广众中宛如清杨般的,可以让所有同伴敛手服输,清场般的感觉。得意于殿中间舞茵上留下来的空旷。”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云举霓垂,心逐乐飞,跳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飘然飞起来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顾无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脚下。只有云,衣袖,与风,在舞茵与廊柱之上飘飞着。”

“他们都觉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极致,以致此后终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们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沾着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绉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梗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的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藉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刀一样的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这场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哽咽着……她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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