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 (玉门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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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 (玉门遮)-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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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黑黑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更何况风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极疾极利地划出,像是一道闪电,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要殛尽巨石荒野的、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绑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黯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的振颤着,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拔边歌道:“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四、谈容娘

“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闹。他们都是军中将校,他们都在粗着喉咙唱歌,唱的正是这曲《踏谣娘》。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而加入军藉的?现在他们活下来,当真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那过往的日子,当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

于重华的家布置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断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的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鄙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即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儿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顾众人围观,人越多越来劲儿,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还是不停地追打。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式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蓦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致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样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干干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马上就要滚上泥了。

屋中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谣娘》。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已这么快活,接下来那优人怎么还能把这兴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做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浑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根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

有尖刻的人教会了小孩儿们一句歌谣,小孩子就老跟在他屁股后面恶毒地唱:“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

他却从不恼,得了空儿还能和那些孩子玩在一起,打手批子赌瓜子儿,有时输了就让那帮孩子摸他那鼻子。

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快活,那是一种人人乐见的自轻自贱的快活。可这快活看久了,也有一种磨牙式的酸痛,所以那些小孩儿也跟他玩不了多久。

更出奇的是,他的妻子却美艳异常。

如单凭良心讲,他妻子谈容娘也不过中上之姿,远当不上什么晓芙玉露。可跟他在一起,那么一对比,一个滑稽、一个谨饬,一个委琐、一个清皎,就让人觉得这女人着实有一种妇人式的美艳了。

谈容娘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可你如果见到她,可能会觉得: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清清皎皎甚或有些羞涩的妇人?传说她表面清谨,骨子里却极为风流放诞。他们两个,一个滑稽涕突,一个风流自肆,难怪她男人成了长安城有名的“鬻妻”者。传名到后来,以致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符号了,你若说哪个男人“张郎当”,被说的人会视为奇耻大辱。

他们最多的客人还是长安城中处于中下层的商人与军士。那些邀他们来演戏的客人,常常会拿出酒来,尽着那张郎当来喝,为盼其速醉。灌倒了丈夫,那妻子……

张郎当在千杯不醉中,极有名的一句名言也就从他嘴里冒出了:“但多与我钱,吃饼子亦醉,不烦酒也。”

这句话流传极广,以至后来形诸文墨,载入唐人崔令钦的《教坊记》,跟他们舞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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