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派出两名精干门生去和叛军汇合,这件事在收到雀书的当天,帛先生就安排好了。
“镇庆能有什么事?”帛夫人问道。
“家眷。你我光顾着金子,都忘记了一件事,以景泰的性子,哪会放过镇庆军的家眷。”已经赶赴北方的帛先生,就是在路上得到有镇庆军官家眷遭遇横祸的消息,所以匆匆赶回来,与夫人商量此事。
帛夫人皱起了眉头:“这个事情我们也要管么?”
“景泰动的是‘私刑’,出事那几家表面看上去,都是天灾邪祸,和官府没有半点关系的…查清楚了,替昏君掌刀的是武夷卫。”说着,帛先生冷晒了一声:“都是咱们常廷卫用剩下的玩意,姓诸葛的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这件事,我们要管的。”
帛夫人想了想,随即笑了。夫君中途折返,就是打算去护着镇庆家眷的。可如果替皇帝行刑的是其他监、司、卫,他回管这件事么?
常廷卫被皇帝毁去,打从根底上讲和后来的武夷卫没什么关系,但是因为前后两卫职责完全相同的关系,早已变成逆贼的谢门走狗对武夷卫,打从心底看不顺眼,再加上武夷卫对常廷余孽全力通缉,双方仇怨更深。帛先生想要插手此事,与其说是为了保护镇庆家眷、继续拉拢叛军,倒不如说是想和武夷卫斗上一斗。
小孩子赌气么?否则何必没事找事……不过帛夫人的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要是没有那份‘不服不认’的根骨,他也不会自称谢大人门下走狗、在老上司去世后宁可沦为反贼也要替昔日主上讨一个公道;但有了这份根骨,即便再怎么忙碌再怎么狼狈,得到了一个和武夷卫一比高下的机会,他也忍不住出手。
这是‘脾性’,与生俱来,和心思算计、图谋大计都没关系。
她肯下嫁,肯与长相平平说话罗嗦的帛先生永结同心,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脾性’。所以帛夫人不会反对,他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就是了。
不过帛先生要出手,也不全是‘赌气’,他还有另外一重想法:“现在出事的几家,都是军官至亲,照我估计,景泰的旨意就是如此,只对付长官,放过普通军卒。”
帛夫人试探着问:“动摇军心?”
帛先生点点头:“试想,消息传到叛军,行伍中的军官战将个个红了眼,只要是血性汉子都会动了拼命心思;但傅程不会乱,一是起兵前他一定早就安顿了家眷,另则他还要坚持一年以求营救义父;再说普通士卒,也不知道再反下去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家眷倒霉,无心再战……高与中意见相左、中与低想法迥异、而高与低也心思两差,一支队伍里,从主将到军官再到军卒,全都离心离德,又能再坚持几个月?”
说到这里,帛先生忽然岔开了话题:“红瑶兵祸里,你觉得小姐做得如何?”
“很不错,很有大人遗风。”帛夫人点头赞许。
帛夫人终归是黑道出声,虽也精明,但她看事情的角度与官家、兵家大不相同,在收到红瑶事情的详报后本来也不觉得什么,可当时帛先生却笑得合不拢嘴,把军报看了几遍,越看就越开心,最后逐条给夫人解释下来,在整件事里,谢孜濯的每一寸心机,帛先生都能解读清楚。
帛先生继续道:“小姐的心结,你我都清楚,难得她这次有了显示手段的机会……”
对谢孜濯的感情,帛夫人比着夫君更深,毕竟几年里都不离左右、相伴照料,闻言她不自觉就泛起了笑容:“不错,丫头总算办成了一件与报仇有关的事情,可惜当时咱们没再身边,否则说不定,能见她的真正欢笑。”
“正因如此,你舍得她那番心思白费么?如果没有株连之事也就算了,现在景泰既然发难,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帛夫人起身,给夫君沏了杯茶递上,同时笑着说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分清楚:发动谢大人门下走狗去救镇庆军属,追根究底,你心里到底是想帮小姐多些,还是想和武夷卫斗气多些?”
老夫老妻毫不嫌肉麻,帛先生接过茶杯的时候,还不忘在她手腕上捏一把,笑道:“女人家家,无论什么事情都喜欢分清个主次……可这天下,怎么可能事事都分得清楚一是能让小姐高兴,一是能让我出气,两个原因凑到一起,做就是了”
两位首脑不再废话,商量一阵后就此分工,金子还要继续抢,不过担子尽数落在帛夫人的身上了,由她赶赴北方和谭归德商谈此事;帛先生则集中精神,全力发动,以常廷卫残余之力,在‘军眷’之事上和武夷卫斗个高下。
定计之后,两口子温存一夜,转天清早各奔东西,真正忙碌起来。
……
距离红瑶兵变过去差不多二十天了,南理使节早已远离事发之地,不过他们的行程并不顺利。
前面都还好,使团手续完备、燕人也不存刁难,一路向北而行,但是从七天前开始,使团就停滞不前了。
七天前,宋阳一行入驻燕西繁华大城锦蜀,这一路他们总是在小地方驻扎,来到大城,主官邱大人开恩,让大家休息一天,如果有精神的话大可出去转转,但需谨言慎行,不可以惹麻烦。
锦蜀曾是古蜀国的中心,自古以来以三样特色闻名天下,一是蜀绣织锦、一是麻辣饮食、另则是美女天成…‘千年前’交通不便,不是想去哪就能去的,此处风情独树一帜,既然来了当然要好好转一转,宋阳等人也不例外,和谢孜濯、南荣等人结伴去游玩,其间自然不忘选购些特产做礼物,回去时送给两位媳妇。
在游玩途中,齐尚曾几次低声示警,有‘闲杂人等’在盯他们的梢。
宋阳的江湖经验远逊七上八下,但胜在五感明锐,齐尚发现的事情,他也都有所察觉,不过并未在意,南理与大燕最近交恶,在人家的地盘上被监视也属正常,只要不惹事,对方应该也不会发难。果然,一天尽兴出游并未受到打扰,可是转过天来,准备再次启程的时候,宋阳才知道使团中还有人未归队。
没回来的一共有十几人,有南理禁卫,也有使官小吏,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踪,未免太蹊跷了些。
主官邱大人找到随行的燕国官员,对方全不当回事,慢条斯理地回答:“本官受命护送邱大人一行过境,这其间若有贼寇冒犯、关卡误会等事,本官责无旁贷,必将竭尽所能以保使团平稳通行。可是贵使团若自律不严,有人宁可在大燕流亡,也不愿再做南理的官员,恕本官无能为力。”
对方的意思明白得很,人丢了是使团自己的事情,与大燕无关。
说完,燕吏话锋一转,又道:“邱大人是带了军队来的,要想找人,大可派出儿郎,自己动手…念在南理与大燕的友邦之情,锦蜀官差也会一力协助,不过再容我多一句嘴,找人就是找人,千万别找出麻烦来,燕国律例写得明白,外邦人士于本土作奸犯科,是要罪加一等的。”
第十五章 失火
平心而论,燕国律法中,对‘友邦人士犯法罪加一等’的这一条,宋阳还是很佩服的。
自从景泰登基,燕人渐渐开始排外,但大国的气派丝毫未损,从南理使团过境时得到的周详接待就可见一斑,不过礼仪归礼仪,我作为主家人热情待你,不代表你可以在我家里恣意妄为,写入刑律的规矩,自然‘一视同仁’,南理人犯法要遭重则,吐蕃、回鹘、犬戎这些强国来人也不会例外……宋阳的钦佩只是有感而发,现在南理使团的处境和这道燕国律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平白无故十几个人没了,南理是团又哪能继续前行,所幸距离‘日出东方’登基还早,时间从容的很,耽搁一阵也不怕。
可是接连三天下来,不仅丢失的人没能找到,使团中又有三十余人失踪不见,最离谱的是其中还有一位谒者台五品官员。
这一来任谁都能明白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邱大人更是进退两难,一走了事不行、留下来的话又怕再有人丢掉…眼下能做的,一是约束手下全都留在驿站、决不许外出,随队禁卫严防紧守;再就是摆出南理使团主官的脾气,与燕吏交涉,不管具体情形如何,先一口咬定锦蜀城中有匪帮出没,暗中绑架南理官员,使团会如此全怪燕卒无能。
燕吏当然不背这个黑锅,仍是原先的那套说辞,他们只负责接待,不是使团的乳母,南理人自己逃队脱团、与大燕无关…这种口水仗是打不出个结果的,不过随着邱大人的态度越发强硬,本地燕吏的压力还是大了许多,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毕竟,照顾使团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使团前前后后丢了几十号人,上峰如果真要追究,他们难辞其咎。
所以城中的官府、守备也渐渐发动起来,帮助使团找人,可是再三天下来,全没有一点头绪,那些南理人就好像落在火炉上的雪绒,连一丝声息和痕迹都没留下,就此消失不见。
不止使团、官府这两头在忙碌,南荣、阿伊果、七上八下等人也都联络本门,只是顾、付两家势力据此遥远,基本帮不上忙,主力还是齐尚巴夏两位。
从抵达锦蜀城开始算起,一晃十天过去……
午夜时分,齐尚从外面回来,神情里略显疲惫,见到宋阳、谢孜濯等人,他摇了摇头。不用问了,仍是没有消息,难为他又白忙了半个晚上。
齐尚喝了口水,问宋阳:“侯爷,丢了的那些人非找不可么?”
自己人都在,使团里的重要官员也没有损失……宋阳明白他的意思,应道:“我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从南理出来,一路相处不错,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了;再就是这件事本身透出蹊跷;人不可能是自己走丢的,说来说去,要么被杀了,要么被绑了。”
罗冠接过了话题,继续向下说道:“被杀的话,不外两种情形,一是咱们的人和本地人爆发冲突;再就是有心思极端的燕人,恨南理人不死,所以出手加害……可是前后几十条人命,不管哪种情形,都瞒不住我们的追查。”
齐尚点了点头,他和巴夏是江湖出身,本来就闯出了不错的名头,后来跟在帛夫人身边做事,在燕国黑道上提起他们两个,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字号了,这次他们在找人时,暂时没去惊动谢门走狗,而是接连走访了几个本地帮派,哥俩有字号又肯出钱,几位舵头都愿意帮忙。
地头蛇已经参与进来,如果真是罗冠说的‘被杀的两种情形’,是瞒不住他们的。
“不是杀人,便是绑人了,”罗冠继续道:“绑人也分两种情形,一是好像傅程那样,敲诈勒索……”不等大宗师说完,齐尚就忍不住插嘴:“也不像,到现在也没见谁提出放人条件。”
“第二种情形的话,就很麻烦了。”罗冠刚说到这里,外面脚步声响起,巴夏也回来了,他脸色阴霾,进门后也没有寒暄客套,开门见山道:“给我帮忙的其中一家出事了。”
巴夏和齐尚做的事情一样,但是本地像样的黑帮势力有七八家至多,哥俩在分头找人帮忙。和前几夜一样,昨晚哥俩离开驿馆,各自到‘自己的’的帮派去转了一圈,齐尚这一路安然无恙,但巴夏走到最后一家时,正赶上一具具死去门生的尸体被人陆续运总舵,前后一共死了十几个人。
之所以最后才来这一家,是因为他们办事最干练,耳目最发达,是最有希望成功找到失踪者的。
见到尸体运回来,巴夏当时没在意,吃这行饭打打杀杀在所难免,死人不能说是司空见惯,但也觉不稀奇。不过那一家的王姓舵爷回到内堂转了一圈,再出来的时候手捧银票递到巴夏面前:“阁下的差事咱们办不来,银钱如数奉还。”
巴夏皱了下眉头:“舵爷什么意思?”
中年汉子苦笑了下,伸手指向摆放在院落中的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是奉我之命,出去帮忙找人的兄弟。”
巴夏这才知道这些人命都和自己有关……派出去找人的门生全都被杀,死因无一例外,胸口上都印着血红色的掌印,都是被人用重手法震碎五脏而死,其中还有几个是不错的好手,一样没有逃命的机会。
如仔细观察死者身上的手印,便不难发现,这些掌印大小并不相同,显然凶手很多,不是一人为之。
所有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惨死,王舵爷混迹江湖几十年,见状哪会不晓得,这是来自对方的警告,不许他们再插手找人。
单凭人家的掌力,一个登门都难对付,何况凶手众多…由此舵爷也明白了,门生死了白死,人家绝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势力,至于巴夏的维托,自然也得退却了。
巴夏没收回银子,只说给死去的兄弟安家,就此返回驿馆。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巴夏又补充了句:“现在他家门生惨死的消息应该已经在道上开始传了,没人会在帮我们。”
宋阳呼出口闷气:“不帮也无妨的,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他们能管的…”说着,转头望向罗冠:“您请接着说。”
“南理使团的人被绑了,不是勒索的话,还能为了什么?以前我替景泰做过差不多的事情,怀疑一伙人,又不能直接动手,便找机会抓了他们的人先回去审问。”
罗冠的想法和宋阳几乎一样,再加上巴夏带回来的消息,更坐实了他们的猜测,有人怀疑南理使团,但又不能摆明刀枪直接杀过来,由此先抓人回去审问。从此再往下猜一步不难,审问什么?问使团中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人物,问使团与红瑶谋反的军队有什么关系……
过境使团本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可是经过红瑶兵变,未免就可疑得很了。
外使可疑、牵涉谋反,大燕国负责追查这种事的衙门,就只有一个……
“武夷卫?那倒说得通了,难怪本地官府连个屁都查不出来、难怪当地的实力对上他们会一触即溃。武夷卫秘密调查,虽然比不得咱们常廷卫,可好歹也是自成体系,做事不通知地方官员在正常不过,”说着,齐尚眯起了眼睛,话锋一转:“被这群冤魂缠上,这事可就没完没了了。”
宋阳一行进入使团,本来也都易容改貌更换身份,除了邱大人、禁卫主将等寥寥几位使团首脑,旁人并不知他们的身份,只当他们是普通侍从。
被抓走的南理人普遍身份不高,即便对方真是武夷卫,有刑讯逼供的好手,也问不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来,宋阳等人的身份暂时倒是不会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