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姑奶奶是真正任性的脾气,想起来什么就是什么,宋阳不想去驳老人家的兴致,先嘱咐了句:“我的生辰八字有些特殊状况,您老知道就成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说不定会害了我的小命。”
琥珀异常痛快:“我用大哥在天之灵立誓,不会说出去”
生辰直连‘妖星’秘密,不容外人得知,不过琥珀就住在反贼窝里,又出手与国师作对,治好了将来可能会成为燕国头号反贼的谭归德。无疑她已经把尤离传人当做了自己人,应该不会害宋阳。
何况她都未必知道‘五月初七妖星降世’这件事,只是保住‘生辰八字’的秘密,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的,在宋阳报上生辰八字之后,琥珀愣了下,算都没算就直接开口:“你本该是死掉的人,死后重活,天命早变,不用算了,算了也没用。”
说完,停顿了片刻,她又笑了:“原来尤离的传人,竟然是颗妖星……未免太巧了吧。”
宋阳问:“您也知道妖星的事情?”
“何止知道。若没有我,也根本就不会有‘妖星降世’的占卜,景泰四年五月初七当夜,大燕无数婴孩,都因我而死。”琥珀声音平静,没有愧疚、不存懊恼。
……
新弟子燕顶随大哥学艺,但此人身份特殊,常常会出山去忙碌些事情,大哥也并不阻拦。对于燕顶的身份背景,琥珀不知道也不关心,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逍遥红尘自得其乐。
直到燕顶拜入师门十三年后,一次琥珀回山,意外发觉大哥竟然病了……以他们的本事,老、死难免,但‘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哥自己对此却并未介怀,只说无妨、很快就会康复。身体不好、脾气反倒是好了许多,对妹妹和颜悦色,还在两人独处时说起了尤离。
从琥珀口中得知尤离现在过得也不错,大哥很开心的样子,琥珀趁机求情,想把他重新列入门墙,但遭到了断然拒绝,不过大哥取出了几本典籍,让琥珀下次出山时带给以前的爱徒。
那几本书琥珀翻看过,其中三本是大哥行医时的笔记,全都是治疗燕顶时写下的,另外的则是前人著述、精藏药典。琥珀不疑有他,只道是大哥动了念旧的心思,不久后兴冲冲地出山去找尤离,当时尤离大喜过望,双手颤抖着接过师父的馈赠……
可是等琥珀再回山中,骇然发觉大哥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燕顶、花小飞都守在病榻前。
似乎就是在强撑着,等妹妹的最后一面,琥珀回山第二天,大哥病情再度恶化,临终前当着三个人的面,对燕顶说:“照顾好我妹妹,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要护她,就算她任性打你,你也不可伤她。”
一如尤离刚刚进山时,大哥只叮嘱徒弟不许欺负自己妹妹。
燕顶点了点头,可大哥却摇头:“只答应,不够的。”
燕顶全身溃烂,声带几乎被废掉,平时都用腹语说话,但这次拼着剧烈疼痛,用喉咙发声:“以我家历代先祖的脸面立誓,燕顶绝不敢伤琥珀一根头发。”
大哥仍是摇头:“只祖先,也不够。”
燕顶毫不犹豫:“再以我家后代子孙立誓,若我背誓,后世子孙不得好死,不出三代根脉断绝,再无香火延续。”大哥这才笑了起来:“可以了,附耳过来吧,我告诉你。”耳语片刻,琥珀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再之后不久,大哥撒手人寰。
守孝期满,琥珀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尤离、告知师父的死讯,而出乎意料的,尤离竟然不知去向,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就此消失不见。
从那之后,琥珀就再没见过尤离。
以前哥哥在时,虽然管不了琥珀,但至少还有个人管她,等大哥去世,琥珀也就更加放纵了,和燕顶的联系也不算多,一晃又是十余年,忽然一天,燕顶找到了她,开门见山:“你要害我,最好掂量下自己的本事。”
那时燕顶早已成为大燕国师。
琥珀听得莫名其妙,斥道:“你毒火入脑了?”
燕顶的声音沉闷:“三年间,我连遇十三道剧毒陷阱,伪装的虽然巧妙,但我又怎么会认不出,全都是本门手法,花小飞都布不下的剧毒,能练到这个份上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燕顶不会莫名其妙地来兴师问罪,琥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思却微微一荡……有能力布下国师所说剧毒的,还有另外一个他不知道的人,尤离。
尤离为何要对付自己的师弟?琥珀不得而知,但她护着、向着尤离,自然不会对国师辩白,只冷笑道:“你没死就算走运,少来和我罗嗦,回去谢你家的佛祖吧”
“我立过毒誓,不能伤你。不过…走着瞧。”说着,燕顶闷声大笑转身而去,从头到尾他甚至没问过一句‘你为什么要害我’,仿佛琥珀毒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琥珀狐疑不定,但她找不到尤离,也做不了什么,之后开始对国师留心,不过她的采补从未停过,直到突然一天,她愕然发觉,自己怀孕了。
“双修奇术,是万万不能受孕的,每次之前我都会服药锁关……”具体的,琥珀没解释太多,只是摇头苦笑道:“这件事不用想,一定是燕顶偷换了我的药物,他的本事太大,我全无察觉。嘿,没想到的,五十多岁的老妖婆,竟然还怀孕了,这事要让我哥知道,非把他气活了不可。”
宋阳听得后脊直冒冷汗,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干脆闭嘴不出声。
以前琥珀对孩子全无爱心可言,可女人毕竟是女人,一旦发觉自己怀孕,心中百味杂陈,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把肚里的娃娃扼杀,而肚子渐大,宝宝开始有了动静,这边那边,时不时会在妈妈肚皮上撑起个鼓,不知是胳膊肘、小脚丫或者…屁股蛋儿?这世上背弃父母的儿女大把,但舍得娃娃的母亲,终归没有几个的,一个还没看过世界的小小婴孩,让琥珀完全沦陷了。
怀胎到六个月时,国师再度找到琥珀,还带来了好多给小宝宝的礼物,笑道:“我答应师父不伤你,可没应承过不动你的孩子…其实破誓也容易得很,我随便派些人就能杀你,不是我自己动手就好了,不过那个誓言有点太毒,能不破还是不破的好。”
说着,国师摇了摇头:“不提你了,还是说回娃娃,起名字了没有?”
琥珀点头:“名字很长,叫做:谁吓我妈妈我就是谁爸爸。”
扑哧一声,宋阳没忍住,笑了。
“我给你准备了一座山庄,好风景好气候,有专人侍候,你安心待产,生下他后你也别再乱跑了,就留在山中带孩子吧,你也差不多能明白,这天底下没什么比儿子更可爱的东西了。”当时国师也笑了,没理会女人的气话,指了指她的肚子:“不用急着拒绝,你明白的,我要杀他谁也护不住;也别指望能逃得走,我变个戏法给你看,也算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等看过之后,我要你一个答复……三天后,五月初七,记得这个日子。”
三天之后,五月初七,国师夜观天象,进言皇帝妖星降世,景泰传旨常廷卫,百日之内屠戮当夜所有降生的婴儿……
宋阳百岁宴时,琥珀已将临盆,那晚国师没去丞相府,去探望‘小师姑’了,这次他带了满满几个箱子的花名册,其中记载的都是‘妖星’的姓名,无一例外,每个名字都被朱砂红笔勾掉,像极了阎罗王的生死薄。
名册远远不全,但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只为吓唬一个女人,就毁掉无数婴孩的性命……国师的手笔,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了。
不是这个计划有多周详、多严密,甚至与琥珀本身并没太大的相关,但国师只是要让她明白,燕顶的实力与势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打是打不过,逃也没机会离开大燕,而以己度人,别家婴孩的性命,勾动的是琥珀对自己宝贝的担忧。
琥珀完完全全被震慑住了,与国师约法三章,带着宝宝搬进山庄再不出世、更不会与国师作对,只要她人在山中,国师便保她母子平安。
说也奇怪,从哪之后,国师就在没遇到过同门的毒术陷阱。不过宋阳明白,那个时候尤太医已经找到了‘右心之人’,当夜就挖坟、逃跑,十八年中再未回过大燕半步。
尤离带着宋阳去了燕子坪,自然没机会再对国师出手……
第五十八章 玩笑
藏身京师、屡次布置陷阱想要对付国师的人,当然是尤离。不过国师误会了,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兄,误以为出手的是琥珀……
琥珀替尤离背了黑锅,进入‘山庄’再不出世,不过她无所谓的,为尤离受罪她毫无怨言;另一则是为了孩子,她真心疼爱腹中的宝宝,由此也真心怕了国师,不想也不敢和他作对。
宋阳叹了口气,正想问琥珀‘那你这次为何出山了’,不过总算他反应够快,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琥珀对自己娃娃的疼爱远超一切,就凭一个尤离传人的请求,她不会出山的。
而琥珀的目光很尖,虽然宋阳没问出口,她还是看懂了他的想法,对宋阳轻轻摇了摇头:“很简单的,他死了,我再无牵挂,也不用再守在山中。”
练过双修的人不是不可以生娃娃,但在双修‘途’决不能受孕,否则会受厉害反噬,琥珀因此体质大损,极为怕冷,三伏天仍要炭火后裘;而她的娃娃体质更差,连智力都受到影响,这些年里琥珀用尽所有的手段,但也只保了儿子十八年的性命。罗冠去找琥珀的时候,孩子刚死不久。
说到孩子,琥珀再没了丝毫兴致,语气也清淡了:“过几天你再来吧,有什么事情都回头再问。”
故事告以段落,还有几个重大疑惑来不及追问,但慈母伤怀爱子时,宋阳哪还忍心追问,想安慰几句又怕会更惹伤心,没再多说什么,对琥珀恭敬施礼,就此告辞离开大屋。
罗冠就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微笑迎上:“怎么样,想了解的都清楚了么?”
宋阳笑了笑:“清楚了许多,还有些事情过几天再问,琥珀前辈累了要休息一阵。之前前辈说有事情找我,现在说吧。”
罗冠带着宋阳向外走了几步,以免两人说话声会打扰琥珀,等离得远些了,才开口道:“燕国一品擂之后,我想请你带我去探望他老人家。”
宋阳神情一松,笑道:“这也算个事…哦,莫误会,我不是说你去看陈返前辈,我是说对我而言,带你去南理,全不算得什么。”和帛先生相处一段,宋阳自然而然学会了那个‘哦’。
陈返却摇了摇头:“不止请你带路。师父失去记忆了,谁也不认得了,但他不是还把你当做一个晚辈么?”
待宋阳点头之后,罗冠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老人家,衣食无忧、有个安乐窝固然重要,但他心里还是希望能有个熟悉后辈陪伴的,我想请你担待起这件事。能不能请你把他接到家里……我知道这个是不情之请,不过你放心,这番大恩我一定会报的。”
说着,罗冠长吸了口气:“从现在起六个月内,你有什么差遣吩咐,我全部答应。我知道你做的事情不简单,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人物,大可交给我;另外,我还有些积蓄,也一并交给你,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你在南理买下一处像样的庄园……”
“陈返前辈对我有恩,我照顾他是应该的,也不用你另外再做什么、更谈不到钱;可是…我知道你怕他会再认得你,不过他认不认得出,现在谁也说不好的。”宋阳纳闷皱眉:“你这次不是要和我一起回去看他么?有什么事大可到时再说,若他认出你、记起仇恨,你就赶紧跑;要是他忘了仇恨,干脆由你照顾他岂不是好?我看得出你不放心他。”
说着,宋阳又想到了些什么:“或者…是你身上还背着什么事情难以了断?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宋阳手上有三百山溪秀,还有付党与谢门走狗的相助,说起帮大宗师解决麻烦,他还真有一点底气。
罗冠却笑了:“你误会了,我没什么事情无法了断,这趟和你回去见他…他若真的记起我,我也不会跑,我会让他一掌毙了我,了却老人家多年心愿。可即便他认不出我了,我也没办法再照顾他了,我只剩下六个月的性命了。”
宋阳‘啊’了一声,满面诧异:“病还毒?莫担心,未必治不了的,就算我不行还有琥珀……”提到琥珀,宋阳忽然想到了什么,闭嘴了。
果然,罗冠笑着摇头:“没用的,我的病就是琥珀前辈看出来的,隐疾,心紫热。你来之前她仔细给我探过,已经病入膏肓,针石无效了。可笑的是我自己还一无所知。”
宋阳不废话,说了声‘得罪’,抓起罗冠的腕子给他问脉,跟着又扒眼皮又看舌苔…罗冠也不抗拒,任由他帮忙看病。
心紫热的确是致命疾病,世上的名医虽多,但知道这门奇症的却没有几个,更毋论施救,可明明白白的,罗冠的情况和尤太医讲过的心紫热症状相差十万八千里,罗冠体壮如牛,有个狗屁毛病,绝症?半年? 就他现在的状况,活三十年再死都算英年早逝。
宋阳算是明白了。
罗冠惦记师父又甩不开心结,他心中最怕的一幕,就是才见面老陈返便立刻认出他就是杀女大仇。
‘小姑姑’随他出山,少不了问起故人,自然也得知了师徒间的恩怨……陈返活得苦,可他丢了记忆,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罗冠活得也苦,想去探望师父又不敢面对,不过他若只剩半年性命了呢?
死到临头,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总要去给师父磕个头再走的。
绝症‘心紫热’,干脆是姑奶奶拿来蒙罗冠、‘推’着他去见师父的吓人玩笑。其实按照陈返的状况,会再记起大仇的可能很低。最可能发生的情形是:师徒见面,陈返觉得罗冠有些眼熟,也把他当成了亲戚晚辈。到时候‘姑奶奶’再告诉罗冠:误诊了,你没事了……当真会是个欢喜局面。
当然,就凭着罗冠的修为、见识,想要蒙他得了绝症不是件容易事,至少宋阳蒙不了他,可琥珀是前辈,连陈返的病都是她治的。
琥珀的医术、毒术,从罗冠小时候就听师父多次提起,在罗冠心里,她就是半个神仙,琥珀说他就剩半年性命,他连再找名医核查都懒得去,当即就信了个十成十。
这是件好事,何必去揭穿,宋阳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会笑场不敢太多废话,就点了点头:“你托的事情我应下了,请放心。”
罗冠哈哈一笑,不以长辈自居,伸手拍了拍宋阳肩膀:“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