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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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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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拈了菜,放到邵家财碗里笑道:“现在我反过来来跟你献殷勤,好不好?”邵家财心里不是滋味,面上仍是死板地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茉儿嘟着嘴对蓝七奶奶道:“妈不知道,像家财这样心拙口笨的老实人非得要我这等厉害人调教,才不至于被人骂木讷。”邵家财笑道:“好、好,你是厉害人,我是心拙口笨的。”“可不是,”茉儿拿指甲在邵家财脑门上一点,“叫你以后不听我的!”蓝七奶奶趁机对蓝庆来道:“你瞧这丫头!一大家子坐着也好意思拉拉扯扯,真不知她家男人怎么管教的!”她一句玩笑倒说得邵家财脸上一阵红白,自觉身子像包着一层刨光的木壳子,又像是裹尸布,十年二十年的岁月被这两个女人一层层讪笑着剥离掉,剩着他这个中年人的躯干如僵死的婴孩,赤裸地给人笑。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报复的。

  茉儿这时看他心里实在不爽快,不免又漫不经心劝了一句:“你别多心,横竖是大家取乐,别摆块脸子,叫人难堪!”

  六七点钟的日暮时分,按例邵家财夫妇该告辞了。蓝七奶奶要蓝杏跟着去看看茉儿的住处,凭他俩人嘴上说得怎样冠冕堂皇,她始终不太放心把茉儿交给邵家财,茉儿生气了,道:“我都说过了,我们住在穿井路上的一个两层楼的房子里!是家财他家出钱租的——住得好着呢,手头有闲钱时还要请佣人呢,你还操什么心。没嫁人的时候不管我,嫁了人反而这样束手束脚,好没意思!”说得蓝七奶奶登时被噎住,她也是要强的人,这样眉高眼低地被女儿数落,却依然忍住了气,实在是为给女儿保全面子,粉光脂艳地回去,免得被丈夫看轻了,或者说娘家什么坏话。临出门,茉儿整理好衣衫,施施然往外走,一只胳膊搭在邵家财微提起的手臂上,她听说贵妇都是这种走法,借男人的礼节与力气。

  待他们走后,蓝七奶奶到底还是打发蓝杏蓝核跟在后面。她没那么好糊弄。邵家财夫妇在前面坐一部三轮车,蓝杏蓝核没有多余的钱,竟只有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跑,真没把两人累坏!仲夏夜的马路显得很干净,被月亮照出了一种透明的淡青色,满地涂着香樟树影,像是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碧清的水面下浮着团团阴翠的水藻,总不过是星水月光,可是行人沿着这一条深邃如河道的马路来往,再逆着淡青的天,就延伸到微雨的秋冬的世界里去了,这便是人生在世,街头巷尾偶得的妙乐之处。蓝核跑得看喘吁吁的蓝杏,汗涔涔的,更如同河道旁边的一把水荇,淹然披拂指尖,森森流动。

  蓝杏跟在后面跑着,气喘吁吁道:“蓝核,你说,我们这么个跑法,比起拉车的,也差不离了。”蓝核也跑得乏了,道:“就怕你有那心没那力气。”说着一把拉住她,“慢点儿,我们都快赶上他们了,你想讨茉姐骂?远远跟着就行了。”渐渐的,脚步慢下来,也不急着跟上茉儿,两个人只是徐徐的了。蓝杏跑得热,“呼”地把袖口卷上去,袖子下露出两截白手臂,不吃墨的白瓷一样,寒冰冰的。蓝核不免想——恐怕她一生多半要这样袒露罢,像是说书的开宗明义:“列公鸦静,听我慢慢道来”,这种坦白多少是有重量的,正好籍此点缀她郁郁轻忽的年华,没遮没拦等着别人掂量一般。他为她微微担心。

  这一路段不是中心区,但不知怎么的,久而久之聚集起很多小商贩,相当热闹的场景,每晚都近乎新春庙会的盛况。路边上有片木器摊子,近处摆着的不过一些寻常木器,远一点竟然是一张雕花木床,蓝核笑道:“这小贩举动真大胆,又豪奢。”两人看那床,刷着红漆,床帏刻了一套西游记的雕花图案,亦有女妖精的图案,腰系得窄窄的,发髻是描金的小花,脸像少妇,又像少女,很少的妖氛,如一支清湿歌,在花雕酒陈酿的夜里。蓝核想起有一次听乡下老人讲的《太平广记》,讲的是鬼的故事,但那些鬼都风雅很恨,任性而为的吟诗,他便对蓝杏道:“如果鬼都是这样熨帖和明亮,死也就不太寂寞了。”蓝杏笑道:“你看你女妖精的眼,非常的坏。我怕死,毕竟我还没过够人世的快乐呢。”旁边又有古玩摊子,前朝的鼻烟壶是象牙色,玉石梅花是碧青色,繁华热闹的旧时光。女人的红粉盒,假的象牙做的,上面刻着夏天的庭院,植了一排红天竹,叶嫩花初,一拥的爬上台阶,人的眼睛也陡然一亮,两个古人相对作揖,一种南宋气象,镂空的地方填满一格一格的光阴,如同白细布上的挑花,仔细看,原来图案是金线银线盘绕的芙蓉鲤鱼——过去的总是华瞻的,然而光阴留不住,依旧清而潺缓的流走了,现在的一切只叫人惆怅。

  蓝核蹲在摊边,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够过来一块石刻。摊主说是六朝的古董,他不置可否。石刻是一个胖敦敦的怪兽,胸脯子挺着,鼻头肥大,有一种奇异的厚甜的感觉。蓝杏看着他蹲在那儿,汽油灯强烈的灯光映着他的脸,那侧面就像墨笔一勾,在粉墙上画了个轮廓,在他身外,小贩们担着箩筐摆起一排小吃,时有烟火蹿开来,带一抹颤巍巍的青紫烟,打着唿哨扬然跃起,噼噼啪啪响做一串,世俗的林林总总,全在最眼亮的一刻涌出来,叫人莫名心酸。有了这点明亮,反而生了很陌生的感觉,她觉得他是个太平常的人。

  她也蹲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和小贩讨价还价。蓝核不妨别过脸看了她一眼。近在眼前,只觉她的脸是一朵开得满满胀胀的花,开到自己鼻子前了,花雕酒沉而香的味道也好像从她骨子里溢了出来,他不由往后靠了靠。他有一点心乱,忽然间。

  “我倒觉得那尊菩萨的石刻好看呢。”蓝杏笑道。

  蓝核看一看,还是坚持要那块怪兽的。蓝杏低低地说:“你说,过几年,爹该撵我们了,我们得早作打算。我现在是下了决心,打死我都不给人家做妾的,你恐怕也多不愿意给人当男仆。我就想着,我们一起出去过活,大不了你去拉车,我去跑单帮贴补,我还是打听过的,现在很多女人都出来跑单帮,要是买不起车,不过是把自己卖给车厂,赁了车给他们干一辈子……”她不是不明白,说这种话,不仅孩子气,而且简直烂熟,是和他们同处境的男女说过千遍万遍的,却依然有一种黯然的况味在里头。她只是想做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样子,敷衍着自己,得到昏濛的愉快,她不能想得更深。四周只有吵嚷,她不知蓝核听到了多少。红灯绿灯,远处有跑狗场里群狗乱吠,煮得滚烫的白开水一般,人心惶惶,雪亮的车灯扫到楼房墙上,黑影子在屋里跳舞作乐。

  蓝核听着,却一直淡淡地笑,末了才拍拍蓝杏的脸,道:“傻子。”他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她的心猛地悲哀下来,她以为他是不考虑将来的人,于是她再也没提过那些话。而他,他知道,将来总是不在考虑之内的。这晚上,汽油灯光晃晃,让人觉像海上生明月,人山人海中升起的无数滥熟的“月上柳梢头”的月,结结实实的夜和人影幢幢。在人海与明月之外,斜阳余辉未尽,有一道缝隙透着天光,清森辽远的。

  在街面上磨蹭了一会,后来到底是找到了茉儿他们的车,跟进了一个小巷,并不在穿井路上,车到了巷口就停下来,茉儿一直跟车夫讨价还价,邵家财也一撇绅士风度在旁助战,几个人争得吐沫横飞,最终车夫妥协,少收了几个银角子。这小巷两侧只是薄薄的碎砖墙,南墙背光,长满潮湿的青苔,生生不息的模样,垂垂老矣的气味,两旁的房子不过一带低矮的阁楼,顶棚的大多数瓦片早被偷去,多数人家都捡了块玻璃纸油布勉勉强强搭在顶上,不是天光大亮,就是星光灿烂,在屋里看得一目了然,什么楼上楼下、婆妇佣人,全不作算的。

  这就是邵家财夫妇的住处。

  “妈要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邵家财就是在骗人呢。”蓝杏道。“我们回去,别跟妈提半个字。”蓝核慢慢道。蓝杏闷闷地“唔”了一声,蓝核心想着她还在生气。

  两个人回来,蓝核忽然从口袋里拿出那尊菩萨的石刻。蓝杏道:“你怎么又买了这个?”他不说什么,就往她手里塞。路边的灯影投过来些,在很明亮的地方站着,她依旧生着气,也不肯接那菩萨,又塞还给他。两人没拿住,菩萨摔到地上,她又忙着弯腰去找,拾起来却无意中一看那菩萨的底座,三个字,她认识的,“沈居士”,也是姓“沈”?心里不到怎么微微一动,默默地收拾了那菩萨,不再跟蓝核说什么,她兀自上楼去了。

  让蓝杏惊且怕的,正是沈亭之。

  他渐渐红了,现在挂的是二牌,角色虽然不是很硬,但报纸上也偶尔能见到他的戏码。有一段时间似乎排得还特紧凑,好几张报纸上都有他的名字。可他反而更没顾虑了,一有空就来杂耍场子溜达,会会老友,给蓝家捧捧场,每次蓝杏心都乱得很,且觉得心里这点###是可耻的。有时独自在呆在家里,“沈亭之”三个字在她心头略地跳过,她便如同中了什么魔,非得在身边找出些他的痕迹,再绝情地把这痕迹消灭掉,她有点怨恨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简直是不讲道理的出现,让她的心不能静好如初。蓝家的报纸高高堆了一叠在前堂角落,蓝杏时不时就蹲着翻旧报纸,查找沈亭之的名字。包子铺没人张罗早歇火了,火塘里灰沉沉的,一个人如若久蹲在旁边,恐怕只会觉得这火塘连同世界都是一样灰扑扑的黯败罢。她喜欢旧报纸的气味,仿佛是时间的残骸被压缩成清寒的墨迹,日积月累,所有光阴都倦怠成了缓缓的黯红的黄昏,整个屋子也便有了催人老的气味,使人惆怅,她需要这种刻意的惆怅,来配合她关于沈亭之的念想。她一念及此,心里觉得愧对蓝核,至于蓝核的种种,好是好,却是刚出笼的米糕,耐嚼可是没滋味——女人若是被几个男人爱着时,必然会不安稳起来。

  她原先是不懂的……

  夏夜,蓝庆来三人从杂耍场子回来,就坐在院子里乘凉。蓝七奶奶和一窝窑姐儿在楼上分账,她们白天租了她的屋子做生意,这会正忙着三七分账,笑骂声浪不绝地传下来,院子里三个人都觉得难堪。蓝庆来喃喃道:“好好的屋子,就这样糟贱!你们妈真是大方。”嘴上说这个,心里还在想着茉儿的婚事,总觉得她失足没嫁好,没计奈何嫁给了一个糟塌她的禽兽,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蓝杏和蓝核相视一笑,略有些无奈。三人不过聊些闲话,蓝杏好几次想问爹那些唱戏的和票友之间到底有什么禁忌丑闻、风雨飘摇,却又屡次憋住了,这样问太暴露了,好像就是直接打听沈亭之的生活,蓝核会不高兴罢?她为什么问?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应该是,目前的生活太熟悉了,她不愿再把时光放任到试探、猜忌、虚耗上,她想要尝新鲜,刺探另一种人、另一种生活,把另一半鲜亮的生命杂糅到另一个世界,色彩化作粉末,吹着风沙埋藏冷静平板的生命。普通人之所以苦恼,大概也只不过是因为活得太空白、太单调……她坐在黑暗里,头上有几颗冷凉的星,绽开小朵小朵的冰花,溅落到她心里,一片清醒一片苦涩,夏始春余,叶嫩花初,花落结子,结出自己也不懂的悲哀的果。

  那晚睡到半夜,悄悄的有雨声,淅沥地打着铁皮棚,很旷远的感觉,褪色的淡蓝格子窗帘悠悠被吹动了几下,两个搁在窗台上的空玻璃药瓶泛着碧清的绿光,清冷透净的模样,她心里仿佛也就有了一点……哀静。
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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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般身世虽堪怜 彼此情怀已难解

  大约还是沉香的原因,金万年近来给蓝庆来找了好些生意,都是到人家给祝寿贺庆的,蓝庆来手头渐渐宽裕起来,也不是说富裕到什么程度,只是比起同样卖艺的朋友,他有了更多可支配的闲钱,他不是笨拙的人,依约感到了人家对他的厚爱和关照,没想别的,只觉时来运转。

  有一天晚上,给一户人家祝完寿,蓝家三个人领了赏钱出来,蓝杏说要阔一回,要坐三轮车回家,在街上等了好一会居然都没找到车,只有继续走。蓝杏脚尖踢着块石子,双手抱着肘,掌心摩挲起手肘,今夜的街似乎特别清静——也不是清静,沿街房子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就是了。哪一家的骨牌声很清脆,仿佛手指骨节也咯吱响着,使人联想到《倩女离魂》里的人物登场。又是个晴夜,稀薄粉紫的云裂纹装丝丝飘在天上,一只月亮显得大而圆,暗垂垂要擦到屋顶了。走到营墙的拐角处,忽然有个三轮夫上来问要车么,三人笑起来,说要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又来了,人世偏有这么多不凑巧,便就打发了那车夫。车夫兀自跑开了,穿鞋没拨上跟,跑起来“踢踢”作响,脚后跟磨得通红,蓝杏担心那鞋要掉落了。

  这时,身后慢慢跟上一部三轮车,到蓝庆来三人身边放缓了脚步,车上的人说了话:“幸好你们没坐车,不然叫我难追。”他们一看,却是金家小姐在车上说话,蓝庆来忙要鞠躬行礼,沉香微笑着一摆手,道:“何必这样多礼。”蓝庆来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承蒙金老爷照顾,我也才算有口饭吃。”沉香道:“如果不是蓝家兄妹有真本事,我们照顾又有何用?”说着,有意无意看了蓝核一眼,又续道,“刚刚我也去了张家贺寿,瞧见你们打拳了,你们恐怕没有瞧见我。我坐在席上,怪不引人注意,比不上你们在台上风光。”蓝杏蓝核没说话,其实蓝核分明瞧见沉香了,因为她是如此费力地卖弄吸引他的注意。蓝庆来问:“金老爷金太太不陪小姐来么?怎么是小姐一个人回家,怪不安全的。”

  “我家车夫让人放心,何况我野惯了,”沉香抿着嘴笑,“我母亲是开明的人,最放心我。她身子不好,爹又有事忙,我就代他们赴宴了。说起来,我跟这户人家一点不熟,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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