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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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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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仰头看南墙跟一排细竹,细细的竹叶印在淡蓝的天空里,是泥鸿的爪印,一个一个,走到太阳的阴影里,成了浓郁里的阴翠,秋天的气象已经过去了。“这里从前住的是什么人?竹子是他种的么?”蓝杏问。这里从前就是一个男人养小妾的地方,但沈亭之不能说,只是支吾道:“老人住的罢。”“怪不得这么有闲情。”“所以我说这地方好。”沈亭之道。“好,当然好,省得被不想见的人找上门。”蓝杏淡淡的来了一句。沈亭之隐隐约约觉察到是在说他和茶楼老板的事,面上仍然装得一派天真,道:“哪会有什么无聊的人找我们?”蓝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愿。”她其实都料想得到,要他在她与那老板之间选择,他八成是选那老板。她知道他是个“不过如此”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俯首,都能低眉,但那屈服只在别人的世界里,在他的生命里,他精确的拿捏一切,完成自己的苟且贪欢,与蓝杏刚好匹配。

  他又是一两天的不去霭若春,呆在小公馆里安逸了不少时光。蓝杏和冬蕙一起做饭,他吃了便赞好。蓝杏有一刻,不免呆呆地想,蓝核从前吃她做的饭菜,又有种什么滋味。年少的恋,是最难忘的,全然不像现在这般得事事顾虑,她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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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躺在床上,玻璃窗上一滩广阔的夜。绒布窗帘上一串串白线坠子,是一窠臼的星,全朝她奔袭过来。外面有细细的叫声,“唧唧”的一声飞快地移出窗子,沈亭之说是蝙蝠的叫声,她疑惑了很久。桌上的闹钟在黑暗里走着,滴答滴答很清脆,怪不得人家都说时间如流水,就这样滴着过去,汇流入汤汤的年华里,一片滔滔的白,回忆里的事全成了闪烁流动的影。看看睡在身边这个人,面上有一种宁静,这个人或许并不是真实的?一场相伴,一种眷恋,两个陌路认识的男女,两个肉体的相依相偎。流年汩汩东去,平凡男女的平凡欢爱,在喧闹繁杂的人间背后,或许,只不过顷刻净化成一抹烟花……她轻轻吹气,他额上的几缕头发动了动。从被子里,她又把手伸过去搂着他,两个人的皮肤,肉贴着肉的暖湿的气味,头发里的发油香,下巴上的淡巴菰味儿,他是不可能属于她的,可他是她最后的人,抓得住就好,抓不住只有算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第十四回   各逞心机缘底事 自感情怀终见弃

  茉儿在小圆桌旁教儿子识字,虽然她也大字不识几箩筐。五四以后,连小孩子的教育都很重要,她真搞不懂。她在纸上写出“一、二”,苦口婆心告诉口齿尚不清楚地儿子:“一横是一个一字,两横是一个二字。”然后指着“一”问儿子:“这是什么字?”小孩奶声奶气道:“一横。”茉儿急道:“一横就是一字!再说一次,是什么字?”“一横。妈妈——”他只顾玩着她的|乳头。茉儿看着孩子,他的脸像青玉一样的透明,孩子的皮肤都是这样的,渐渐长大了,皮肤就成了搪瓷一样的硬白。不近人情的长大,如同茉儿自己美丽的梦,是牙膏管里挤出的牙膏,放在空气里风化久了,成了僵硬的一条,原先的寒香还是有的,但已经刷不出泡沫了。她心里微微有些怨意。

  邵家财从外面回来,扭开过道的灯,一面脱外套,一面道:“房子找好了,熟人介绍的,便宜一些。”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出少有的喜悦,粗俗的喜悦。他要搬新家了,他发了。他到银行做事没多久,叔叔就重病回老家休养去了,一转手,银行交给了他,手头很快就敛起一笔钱,天上掉下金元宝,没把他砸昏,他很清醒地一步一步走,换掉旧家当,置办新房子,体体面面做回有钱人。他没忘从前跟茉儿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他会发财。有了钱,手脚自然放开了,除了银行的生意,他又倒腾了三几辆卡车,给政府拉货,收了官家的钱,他还私带货物,到黑市卖出,这回好了,想不发都难。

  茉儿听了哼了一声,道:“出去找房子费了那么多功夫?” 邵家财点了支烟,不疾不徐朝烟灰缸里点点,道:“你瞧外面天气,刚还飘了一阵雨。我去买这个了,”说着从兜里取出一个钻戒,扬扬眉,“三克拉,克拉,懂么?”说着接过茉儿的手要给她戴。小孩在那儿拨着他的手,哼哼道:“爸爸、爸爸……”邵家财不理他。在那淡白的光线里,两个人都显得异常乏味,如同铅笔涂鸦在纸上的人的轮廓,疏疏落落,没有感情。她的手指虚胖,像一截邋遢白胖的蚕身子,戒指戴了一半就戴不下去了,再没比这更尴尬的事,她夺过手去,勾着身子喃喃道:“哟,好像我就不配戴似的。”邵家财瞥了一眼她,她的头发乱纷纷披着,花布衫上密匝匝的牛肉色碎花,怀里的孩子“啵啵”吐着口水,她完全成了老掉的妇人,连初次见面时那点作态的挑逗性都消失了,他骨子里一阵不舒服,慌乱地拿起玻璃杯,一口饮尽里面的水,想要把这点厌恶压下去一般。喝着水,鼻息呼出的热气把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稀湿的人气却像蛾子吐的丝,把他包围了,他明白了,他总是这样作茧自缚。这戒指,他还买了一个四克拉的送给他的旧情人。端详着茉儿,多么不同的女人,他不由想。

  茉儿好容易把手指塞进戒指,张着五指问邵家财:“你瞧瞧,好看么?”邵家财懒洋洋嗯了一声,茉儿马上改了颜色,冷笑道:“终究比不上人家戴得好看哪!我说你出去做什么了,原来是代我去问候你的旧情人了。”邵家财大声道:“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哪又来这么一通胡说?”茉儿拔下戒指道:“送我个玩意儿,我是不是就该感动得要哭,跪在你面前千恩万谢?有钱没钱,你连一次像样的婚礼都没给我办过!”“办,自然办,风风光光的,等你的孩子长大了,要他给你拉着婚纱,咱们补办一次婚礼,来个‘老来俏’!”邵家财冷笑道。“好得很,”茉儿不甘示弱,“别忘了叫上你那半老的徐娘做我们的女傧相!”邵家财一时气的说不出话,孩子一脸懵懂地乱动,艰难地从茉儿怀里挣脱,扶着桌凳,步步为营,从案下铁饼干筒子里摸出块芝麻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芝麻像宿雨,扑簌簌地掉。

  半晌,茉儿忽然笑着伸出手拉住邵家财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家财,咱们不说气话,没意思透了。我有个想法,最好的。”她这样久违的温柔倒让邵家财有些吃不消,不由道:“你说。”“你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就是刚刚说的,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要面子你是知道的,你我结婚,都没正大光明的举行仪式。”邵家财不耐烦的打断道:“办!多说什么,花钱的事你最拿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不乐意,我们交换条件,我既然这辈子要风光,也不会委屈你,随你跟你的情人过去罢。”邵家财一愣,茉儿笑道:“没什么所谓,面子上,我和你还是和和美美的夫妻,私底下的事,谁管得找呢,各自快活而已。”

  邵家财勉强笑道:“今天怎么了,净说疯话!”

  茉儿淡淡道:“你要当它是疯话也没办法。”说着径自走坐落里坐着,在那哄孩子,脸上沾着一些极细小的光亮,虽然没有一束照到心里面。她理想中的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爽快的,对邵家财,她也不可能恩断义绝的无情,她想着,她爱他或许还甚于他爱她,这样的决定,是赌气,也是赌注,她真想知道这个不再倚靠蓝家人过活的男人现在又是怎样一种心境。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小巷里浮起杂七杂八的声音,他们都当了耳旁风。邵家财无故地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天气很冷一样的,牙缝间的龋齿隐隐作痛,他很坦然地说:“既然你提出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全依你。”茉儿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种悲哀,他这话把她说成了罪魁祸首,自己好像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般,占尽了好处还把湿布衫套在她头上。“好,”斜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里,她的表情显得很镇静,但围困在那一方镜子中,脸离得很远,眉眼里闪烁的绝望却端然在近前,低低的发髻线下面,脸颊上透着酒糟的红影子,她发了狠,“我全要最好的。” 

  冬之前夜,秋凉未尽,蓝核生了小煤炉,搭着手蹲在那儿取暖。纪太太穿过院子进来,双手合十道:“楼上真冷,明天我去找人缝张厚点的被子。”说着走到蓝核的地铺前,伸手一摸,又笑了,“顺便也把你的被子带去,你不嫌晚上冷呀?”蓝核笑道:“不敢麻烦您。”纪太太瞪他一眼,道:“总跟我客气——你身边有个女人管你么?没人管!还不领情?”她对他挤眼儿笑了,白净的小窄脸在炉火光里,显得异常娇俏,像是白色瓜子仁,从前的旧事全做了磕下来的瓜子壳,连同着从前的生命碎片,黑黑白白,一扫帚统统扫开了,现在剩下坦白的一张面孔,只待细细咀嚼。蹲在地上,她玉色折褶绸裙就塌在了地上,蓝核道:“仔细裙子弄脏了。”纪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看不见呢。”说着起身拍落灰尘,暖哄哄热闹的气味。她是故意的。蓝核心中热出一股恍惚。

  “我就说你,当时还不要那鸽子,现在照样喜欢得很,不舍得放掉了。”纪太太顺手搬了个凳子过来。

  “其他鸽子跟它有个伴。”

  “它有伴,可怜我蓝弟没有伴。”纪太太说着打开一只网兜,取出一个个橘子放在炉边儿上,“微微烤一下,热乎乎的好吃。”“不,”蓝核笑道,“你得把它烤得很烫,再把外面的焦皮剥了吃,那才好吃。”“真的?我试试。”纪太太像个孩子一样,果真照做了。暗沉沉的前堂屋里,蓝莲花瓣状的火苗从锅子四周舔上来,一伸一缩错动四散,碎散的火星轻轻炸响在厨房里,有种回味不及的干脆温暖。蓝核偶一起头来看纪太太一眼,她的脸脸被炉火被映成微青色,很讽刺,在别人,那脸色看上去不健康,在她,那脸色却显出一种清洁的贞亮。在某一瞬间,他的心动了动,觉得那样深幽的眼睛和沉沉的眼皮非常好看。

  “简直烫!”纪太太吃了一丫烫的橘肉,被烫了嘴唇,一边吸着气,一边不失时机的瞥蓝核一眼。眼风如白鸽,倏忽飞起,栖到蓝核心底。“但舒服,就像冬天吃火锅,图的也是这个舒服。”蓝核微微笑道。

  两人默默吃橘子。

  纪太太的影子被炉火光斜斜映在墙上。她搬来蓝家这一久,倒也不施粉黛,面上往往只抹一层清油,于是连那影子看去都有些薄瘦。她嘴唇上的一道薄棱在墙面上留了影,长眼皮的深痕也在影子上微微突出,于是整个影儿便带了几分深目狭唇的情味。蓝核无意中看到,不由笑道:“你墙上的影子在哭。”纪太太一愣,别过脸要看,蓝核阻止道:“别动,别把影子破坏了,我讲给你听。你的侧脸正映在墙上,有一只灰白色的蛾子也落在墙上,正停在影子的脸上,好像你流了一大滴眼泪。”纪太太大笑起来,道:“你把蛾子赶走了,我在这很快活,犯不着流眼泪。”停了一会,忽然转开话锋道:“听说你姐姐要补办婚礼,叫你去做傧相呢,谁是伴娘?”“出去过的那个。”——这是蓝核现在对蓝杏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微微有些怨气,他也不提她名字,像练功里的一摆手一移步,他想要这样蜻蜓点水的轻松。

  纪太太笑道:“蓝弟也来一次预备的结婚?”

  “我没有那排场,两个人实实在在过,谁说非得要那排场。”“谁不是这样,我那时候结婚,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我现在要跟谁过,酒席都不用,只要那个人。”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越过炉子,握着蓝核的手。下面蓝色的焰,上面玉色的手臂,映得苍白透明。“纪太太……”蓝核面色勉强,瑟缩地挣脱了。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这会子“娇羞”起来。

  纪太太眼里马上有了点凄迷的意味:“我真是傻,哪能耽误你。我一个寡妇……”话也没说下去,眼泪就滚滚的下来了,拽出巾帕,她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擦着,她暂时不想把眼泪全擦干净,好作出泪流不尽的样子,她真没什么资本了,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蓝核也不劝慰她,默默静坐,脸上辣辣的烫,这种情形只让人难堪,如果蓝七奶奶再不失时机的出现,戏可就收不了场了,他知道她这种女人,那时候污他个调戏寡妇,真叫他以后没法子做人。

  “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有种急切的神气透出来。纪太太默默的,说了自己好多事,从少女时代说起,以便给蓝核一个完整美丽的映像,说到结婚前爱着她的有肉铺的何屠夫和整天骑着单车穿梭的绿衣邮递员,说到那个早死的丈夫,那样的多病,脾气又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到成了寡妇后婆家人难看的脸色,哥哥忙着给她说媒,要她再嫁,倒也有不少人想要娶她,有个姓王的还殷实之家,乡下田都有好几亩——“可是,我都不爱。”她这样总结,语气就有点任性的意味,她以为她还是“姑娘我年方二八”。

  “想不到,纪太太还是多情人。”蓝核道,有点无力地垂着手,目注炉光,焰火一跳一跳的,像长明灯的玻璃罩里,不安稳的一点热度。

  “你不知道么,多情的人往往最钟情。”纪太太拿自己的经验年龄作试验,试看能否再捕获一颗少年的心。

  蓝核如同在睡梦中,这时骤然醒过来。这个女人,或许还是有点爱他的。蓝杏走了,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又何必作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他以为感动自己就是一种伟大,这伟大在纪太太眼里一钱不值,纪太太信奉的是肉感现实的爱,因为她至少经历过婚姻。有点恍惚,蓝核开口说:“你爱我?”“难道你不是?”纪太太微笑着看着他,这晚上,她玉色裙子上套着件菊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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