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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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作者:三毛-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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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玛黛拉游记
 

其实〃玛黛拉〃并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计划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买不到船票,车子运不过海,就被搁了下来。第二天在报上看见旅行社刊的广告:〃玛黛拉〃七日游,来回机票、旅馆均可代办。我们一时兴起,马上进城缴费,心理上完全没有准备,匆匆忙忙出门,报名后的当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经把我们降落在那个小海岛的机场上了。〃玛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里的一个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远,面积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约是二十万人;在欧洲,它是一个著名的度假胜地,名气不比迦纳利群岛小,而事实上,认识它的人却不能算很多。

我们是由大迦纳利岛飞过来的。据说,〃玛黛拉〃的机场,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难降落的机场之一。对一个没有飞行常识的我来说,难易都是一样的;只觉得由空中看下去,这海岛绿得像在春天。

以往入境任何国家,都有罪犯受审之感,这次初入葡萄牙的领土,破例不审人,反倒令人有些轻松得不太放心。不要签证,没有填入境表格,海关不查行季,不问话,机场看不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气氛安详之外透着些适意的冷清,偶尔看见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马上区别出来的。机场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骗不了人,罗马就是罗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会让人错认是维也纳,而〃玛黛拉〃就是玛黛拉,那份薄薄凉凉的空气,就是葡萄牙式的诗。

本以为〃玛黛位〃的首都〃丰夏〃是个类似任何一个拉丁民族的破旧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节节的石阶通向飘着歌曲的酒吧……等到载着我们的游览车在〃丰夏〃的市区内,不断的穿过林荫大道、深宅巨厦和小湖石桥时,方才意外的发现,幻象中的事情和实际上的一切会相去那么遥远,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过分了些,〃丰夏〃完全不是我给它事先打好的样子。

我们的旅馆是一长条豪华的水泥大厦,据说有七百五十个房间,是〃丰夏〃最新的建筑之一,附近还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馆,新新旧旧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隐在浓浓的绿荫里,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只有我们这一幢叫做〃派克赌场大放馆〃的怪兽,完全破坏了风景,像一个暴发户似的跻身在书香人家洋洋自得,遗憾的是我们居然被分在它这一边。

旅馆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华的东西,在感觉上总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亲近,跟现代的文明人一个样子。

安置好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馆内按着地图各处参观了一圈,就毫不留恋的往〃丰夏〃城内走去。

旅馆站门的人好意的要给我们叫车,我婉拒了他,情愿踏着青石板路进城去,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叶呢。

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城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也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过是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住在〃玛黛拉〃那几日,几乎每天都要去〃丰夏〃,奇怪的是,这个可爱的城镇越认识它,越觉得它亲切、温馨,变化多端。

只四万人口的小城一样有它的繁华,斜街上放满了鲜花水果,栉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卖木桶的,有卖瓦片的,有鞋匠,有书报摊,有糕饼铺,有五金行,还有卖衬裙、花边、新娘礼服的,也有做马鞍,制风灯的,当然还夹着一家家服装店,只是,挂着的衣服,在式样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给人穿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给人流行用的。

这儿没有百货公司,没有电影院,没有大幅的广告,没有电动玩具,没有喧哗的唱片行,它甚至没有几座红绿灯。

这真是十七世纪的市井画,菜场就在城内广场上,卖货的,用大篮子装,买货的,也提着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着一堆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势。〃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自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着他耳朵吼。〃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着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布鲜花的二楼天台。〃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

〃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着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着:〃两杯黑麦酒。〃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见钟情。

当老板托着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门。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下来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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