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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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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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命令我:“小管,去把那个喷粪的小兔崽抓住,骟了他的蛋子!”

没等我出门,那个小男孩就一溜烟走了。

房间很小,地上站不下,班长带头上了炕。新媳妇坐在炕角上,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骡子手忙脚乱地为我们倒茶递烟。

班长拿着一支烟,盯着新媳妇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媳妇像蚊子嗡嗡一样回答。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班长说。

新媳妇的头垂得更低了。

班长说:“骡子,让你媳妇抬起头来。”

骡子说:“你……抬起头来……给解放军看看……”

新媳妇抬起头,果然很漂亮,鹅蛋脸,圆眼睛,鼻子小巧端正,两颗泪珠在新媳妇眼里骨碌碌打转。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个模样,骡子,你真是好福气!”班长拍了骡子一巴掌,转脸又对新媳妇说,“哎,你家还有姐姐妹妹吗?介绍个给我。”

骡子说:“班长,您开什么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

班长说:“去你的!这样吧,骡子,我回老家把俺妹妹领来嫁给你,你把她让给我。”

新媳妇那两颗酝酿已久的泪珠滚出眼眶。她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纸包,剥出二十几颗水果糖,递给班长,说:“大哥,让同志们吃糖吧!”

那糖好酸啊!

班长带我们去闹洞房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四十三团去了,八月份我去四十三团军务股领手榴弹时,一个当仓库保管员的老乡诡秘地问我:“哎,老三,听说你们带着枪去地主家闹洞房,把人家新媳妇的裤子都给剥了?”

我说:“纯属放屁!你去问问那个骡子,他可感谢我们啦!”

我的老乡搬出两箱手榴弹,说:“你们这些稀拉兵,会不会放真手榴弹?”

“你别小瞧我们,我们练了两个月了。”我说。

领回实弹后,班长带着我骑着自行车到处看地形,最后把地点选在南堡村东一条干涸的河道里。河滩上丛生着红柳树。河道里净是结着白碱的鹅卵石。踏在鹅卵石上,可以北望大海。

训练投弹是在苹果园外的沙地上进行的,连续两个月,只要轮不到站岗就去。

我们在沙地上排成一行,每人的粗线腰带里别着两枚教练弹。班长站在队前,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把帽檐往下一拉,说:“手榴弹是共产党的传家宝,这玩意儿打起仗来没准还用得着,投七十米八十米屁用不管,投四十米就够了,关键是要准,准头怎么练呢?关键是要有目标,我们的目标在哪里啦?在正前方。”

我们正前方是唐家埠村的苹果园。

班长说:“看到那棵‘伏花皮’了吗?那就是我们的目标,谁投下来苹果谁吃,我已经跟仲书记说好了,他说支援解放军苦练杀敌本领甭说一棵‘伏花皮’,十棵‘印度青’也豁得出来,遗憾的是‘印度青’要到老秋才熟。”

班长在脚下划出一条线,说:“踩着这根线投,不准过线。”

班长给我们示范。他从腰里拔出一颗手榴弹,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他让我们也活动一下关节筋骨。他撤步、扭腰,胳膊一扬,手榴弹疾速地翻滚着飞到苹果树上。苹果树上成千上万个半边红半边黄的苹果像活物一样灵活生动,手榴弹飞进去,像老鸹闯进了鹦鹉巢,噼里啪啦乱一阵,挟带着几个苹果掉下来。

班长命令:“去捡弹捡苹果。”

我飞快地跑过去,跳过那道又稀又矮用紫穗槐枝条夹成的篱笆,钻到庞大的苹果树冠下,捡起斜立在沙土上的教练弹,又捡起两个苹果,跑回来向班长交差。

班长接过手榴弹和苹果,把手榴弹扔在地上,把苹果举起来,对我们说:“看到了吧?胜利果实!”他把苹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着,呜呜噜噜地说:“开始吧,一个挨一个投,自己投完自己捡。”

班长吃完苹果看我们投弹。

那棵苹果树我有时认为它在藐视着我们,擎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有时我认为那棵苹果树在仇视着我们,抖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我认为有时那棵苹果树在哀求着我们,垂着成千上万闪烁的果子。

战友们都有收获,围着班长像一群贪吃的小兽,紧张地啃着苹果,大家都兴高采烈,固然不久以后我知道了这种“伏花皮”苹果并不好吃,它有一种让人涕泪交流的味道。

班长说:“小管,轮到你投了。”

我提着一颗手榴弹站在画出来的那条线上,这时我望着苹果树苹果树也望着我。

“投啊,不想吃苹果?”班长说。

我按着班长告诉我的要领,用力把手榴弹甩出去。一刹那间我停止了呼吸苹果树也停止了呼吸。我看着我的手榴弹平稳地向前飞行,它一点也不打滚翻筋斗,它飞得非常慢,好像伸手就能非常容易地抓住。我的这颗手榴弹根本违背了物体运动规律,它笔直地飞行着,突然垂直地下落,像中了枪弹的鸟儿一样掉在沙地上。离苹果树还差一大截子呢。

“咦——小子,你投的什么怪弹?”我们班长把苹果核扔了,亲自跑过去,围着我的手榴弹转了三圈,然后像捏着一条蛇似的走回来。

班长又教了我一遍动作要领,允许我跨线十米再投。

我的手榴弹还是那样稳稳当当地飞行着,满以为它能飞到苹果树上方再下落,谁知道它在篱笆上空突然停住,一头扎下来,离苹果树还差着三五米远啦。

班长说:“他奶奶个熊,你这颗手榴弹是他娘的魔术弹?”

班长让我换了一颗手榴弹,又让我前跨五米。

班长说:“投!”

我严格按照动作要领,把手榴弹撇出去。我撇出去的手榴弹都是反抛物线飞行,它依然不翻筋斗,平稳如鸟儿滑翔。在苹果树上空,它犹豫片刻,轻轻地掉下去。苹果树梢头轻动,良久良久,不见手榴弹掉下来,更不见苹果掉下来。

苹果树忧悒地望着我,我忧悒地望着苹果树。

千万颗果子一齐翻动着,好像落了一树翠鸟。

“噢,邪门!你这个小子。”我们班长怪声怪气地说。

我苦练两个月也未能改变从我手中飞出去的手榴弹的反动轨迹,所以,蹲在干河道外的红柳子丛里,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为什么我按照班长教给的要领却投不出班长式的翻滚弹?它为什么总要平稳滑行然后垂直落下?班长播下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那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事物的复杂性和最简单的事物里包含的神秘因素。投弹不但是肉体的运动而且是思想的运动;不但是形体的训练更重要的是感情的训练。手榴弹呆板麻木大起大落的运动轨迹也许就是我的思维运动方式的物化表现。投弹训练有时就是感情训练,飞行的手榴弹多么像飞行的思想。我多么希望你就是那棵苹果树,你结满了丰满诱人的果子,我的同伴是那么贪婪地想攫取你或者攫取到了你几颗果实。我一投不及,二投不及,三投方及。我的爱情的运动多么像我投出的手榴弹的运动。我不想得到一时的口腹之乐,我只想让我的心栖息在你的浓密的树冠里,得到你的温暖和庇护,我的心为你跳动。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肉体埋在你的荫下。

我坐在红柳子丛里胡思乱想,想着驻地那位大姑娘。我们班长指挥两个战士在柳棵子后边挖了两个半米深的掩体。

班长集合起我们,庄严宣布了几条纪律。

实弹投掷正式开始。

班长说:“你们都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我先投两颗试试。”

我们贴地趴着,看着班长撬开木箱,揭掉两层油纸,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把儿雪白头儿漆黑的手榴弹,拧掉把上的铁盖子,把一个银亮的小铁环套在手指上,喊一声“注意隐蔽”,然后用力一甩胳膊。手榴弹翻滚着飞进河道,一、二、三、四、五,我暗暗数着。手榴弹爆炸了,响声非常单薄,我感觉它薄得像刀刃一样。

班长跑向河道,我们也跟着跑去。

手榴弹在河道里炸出一个西瓜大的坑,十几块像五分硬币那么大的弹片紧凑地摆在坑里。

班长捡起两块弹片看看,愤怒地说:“这弹,质量糟透,塞到屁眼里也炸不烂屁股!”

我们回到掩体边,班长说:“小管留下,其余的到柳棵子后边趴着去。”

班长说:“投吧,五颗。”

我看着那一箱子手榴弹,心里别别地跳。

“拿一颗。”班长说。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弹。

“拧开盖子。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

我的手哆嗦得厉害。

班长帮我把套环挂到小手指上。我的小手指紧张地翘着。

班长说:“预备——投!”

我稀里糊涂把手榴弹扔出去,一头扑到掩体里趴起来。

班长从掩体里抬起头,惊异地说:“他奶奶的,一分钟啦,怎么还不响?”

战友们在柳树丛子里喊:“班长,带着弦飞出去的——没拉弦——”

班长扯过我的右手一看,说:“你没蜷起手指?”我点点头。

班长弓着腰走到十几米外那颗手榴弹旁,审视了半天。

班长把那颗手榴弹捡回来,交给我,说:“再投!怕死鬼是上不了战场的!”

我横下一条心,下死劲把手榴弹撇出去。手榴弹冒着白烟飞走了。一会儿,河道里响起了爆炸声。

班长看着河道中腾起烟雾的地方,高兴地说:“小子,投得不近,再投!”

我越投越远。弹片在半空中飞行。

班长高兴,又赏我一颗弹。我握弹在手,望着那丑陋的烂河滩,用力一挥臂。手榴弹嗤嗤地叫着,在空中疾速翻滚着,落地后立即爆炸。我听到扑哧一声响,慌忙侧目一看。我们班长一低头,从嘴里吐出一块乌黑的弹片,又吐出两颗雪白的门牙。

班长用双手捧着弹片和门牙,迷迷糊糊地说:“咦,则稀磨东希?”

一九八六年四月





罪过


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小福子去河堤上看洪水时,是阴雨连绵七天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的上午。我们从胡同里走过,看到一匹单峰骆驼正在反刍。我和弟弟远远地站着,看着骆驼踩在烂泥里的分瓣的牛蹄子,生动地扭着的细小的蛇尾巴,高扬着的弯曲的鸡脖子,淫荡的肥厚的马嘴,布满阴云的狭长的羊脸。它一身暗红色的死毛,一身酸溜溜的臭气,高高的瘦腿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麦穰屎。

“哥,”弟弟问我,“骆驼,吃小孩吗?”

我比小福子大两岁,我也有点怕骆驼,但我弄不清骆驼是不是吃小孩。

“八成……不会吃吧?”我支支吾吾地对弟弟说,“咱们离着它远点吧,咱到河堤上看大水去吧。”

我们眼睛紧盯着阴沉着长脸的脏骆驼,贴着离它最远的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北走。骆驼斜着眼看我们。我们走到离它的身体最近时,它身上那股热烘烘的臊气真让我受不了。骆驼恁地就生长了那样高的细腿?脊梁上的大肉瘤子上披散着一圈长毛,那瘤子里装着些什么呢?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我第一次看到骆驼那是两年之前,集上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拉着大棚卖票。五分钱一张票。姐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毛钱,带我进了大棚看了那场演出。演员很多。有一匹双峰骆驼,一只小猴子,一只满身长刺的豪猪,一只狗熊装在铁笼子里,一只三条腿的公鸡,一个生尾巴的人。节目很简单,第一个节目就是猴子骑骆驼。一个老人打着铜锣镗镗响,一个年轻的汉子把猴子弄到骆驼背上,然后牵着骆驼走两圈,骆驼好像不高兴,浪当着个长脸,像个老太婆一样。第二个节目是豪猪斗狗熊。狗熊放出铁笼,用铁链子拴着脖子,铁链子又拴在一根钉进地很深的铁橛子上。豪猪小心翼翼地绕着狗熊转,狗熊就发疯,嗥叫,张牙舞爪,但总也扑不到豪猪身边。第三个节目是一个人托着一只公鸡,让人看公鸡两腿之间一个突出物。大家都认为那不是条鸡腿,但杂耍班子的人硬说那是条鸡腿,也没有人冲出来否认。最后一个节目最精彩。杂耍班子里的人从幕布后架出一个大汉子来,那汉子蔫蔫耷拉的,面色金黄,像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敲锣的老头好像很难过,一边镗镗地、有板有眼地敲着锣,一边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今儿个开开眼吧,看看这个长尾巴的人。”众人都把目光投到黄脸汉子身上,但都是去看他黄金一样的脸,他目光睃巡,似乎不敢下行。杂耍班子的人停住脚步,把那个死肉般的汉子扭了一个翻转,让他的屁股对着观众的脸。一个杂耍班子里的人拍拍汉子的背,汉子懒洋洋地弯下腰去,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他反穿了一条蓝制服裤子——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迈不开步子——屁股一撅起,裤子前襟的开口在屁股上像张大嘴一样裂开了。杂耍班子的人伸进两根指头去,夹出了根暗红色的、一拃多长、小指粗细的肉棍棍。杂耍班子的人用食指拨弄着那根肉棍棍,它好像充了血,鲜红鲜红,像成熟辣椒的颜色。它还哆哆嗦嗦地颤动呢。我感觉到姐姐的手又黏又热。姐姐被吓出汗来啦。锣声镗镗地响着,老头凄凉地喊叫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兄弟姊妹们,开开眼吧,天下难找长尾巴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骆驼。

骆驼被我们绕过去了,弟弟又怕又想看地回头看骆驼,我也回头看骆驼;它那条蛇样的细尾巴使我联想到那条瑟瑟抖动的人尾巴。

那时候我和弟弟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太阳把我们晒得像湾里的狗鱼一样。

走上河堤前,我们还贴着一道篱笆走了一阵,我在后,弟弟在前。篱笆上攀满牵牛和扁豆。牵牛花都把喇叭合拢了,扁豆花一串一串盛开着。一只“知了龟”伏在扁豆藤上,我跳了一下把它扯下来,撕下来才知道是个空壳,知了早飞到树上去了。

弟弟的屁股比他的脸还要黑,它扭得挺活泛。弟弟没生尾巴,我也没生尾巴。

河水是浑浊的,颜色不是黄也不是红。河心那儿水流很急,浪一拥一推往前跑。水面宽宽荡荡,几乎望不到对岸。其实能望到对岸。枯水时河滩地里种了一些高粱,现在被洪水淹了,高粱有立着的,有伏着的,一些亮的颜色,亮的雾,在淹没了半截的高粱地里汩汩漓漓地闪烁着,绿色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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