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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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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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子离座扑上前去,一下子把丑兵紧紧搂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嘴里嘈嘈地嚷着:“老卡,老卡,你这个老卡……”

猛然,满室爆发了春雷一般的掌声,大家仿佛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齐刷刷地站起来,把丑兵包围在垓心……

开完欢送会,我思绪万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惭愧的心情愈来愈重。我披衣下床,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单独睡在猪圈旁边一间小屋里。时间正是古历的初八九,半个月亮明灿灿地照着营区,像洒下一层碎银。小屋里还亮着灯,我推开门走进去。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头小猪崽,看见我进去,他慌忙站起来,连声说:“副连长,快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喂好的小猪抱进一个铺了干草的筐子里,“这头小猪生下来不会吃奶,放在圈里会饿死的,我把它抱回来单养。请连里赶快派人来接班,我还有好多事要交你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从前我为什么要那样不公正地对待他呢?”我终于说道:“小王,说起来我们也是老战友了,这些年我侮辱过你的人格,伤害过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他惶恐地摆着手说:“副连长,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都恨我长得太次毛,给连队里抹了灰。”

我说:“小王,咱们就要分手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千万别憋在肚子里。”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连长,我这次是抱着拼将一死的决心的,不打出个样子来,我不活着回来。因此,有些话对你说说也好,因为,您往后还要带兵,并且肯定还要有长得丑的战士分到连里来,为了这些未来的丑战友,我就把一个丑兵的心内话说给您听听吧。

“副连长,难道我不愿意长得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吗?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里的泥,想捏个什么样子就能捏出个什么样子。世界上万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样,丑的,美的,不美不丑的,都是社会的一分子,王心刚、赵丹是个人,我也是个人……

“每当我受到战友的奚落时,每当我受到领导的歧视时,我的心便像针扎一样疼痛。

“我经常想,三国时诸葛亮尚能不嫌庞统掀鼻翻唇,说服刘备而委其重任;春秋时齐灵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琐的晏婴为相。当然,我没有出众的才华,但是我是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真正把人当作人的时代啊!我们连长、排长,不应该比几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怀和更人道的感情吗?

“我不敢指望人们喜欢我,也不敢指望人们不讨厌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人亦皆有之。谁也不能扭转这个规律,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变一样。但是,美,仅仅是指一张好看的面孔吗?小豆子他们叫我卡西莫多,开始我认为是受了侮辱,渐渐地我就引以为荣了。我宁愿永远做一个丑陋不堪的敲钟人,也不去做一分钟仪表堂堂的宫廷卫队长……

“想到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我应该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许许多多至今还被人们牢记着的人,他们能够千古留名,绝大多数不是因为他们貌美;是他们的业绩,是他们的品德才使他们的名字永放光辉……

“我要求来喂猪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这间小屋,它能提供给我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两年来,我读了不少书——是别人代我去借的,并开始写一部小说。”

他从被子下拿出厚厚一叠手稿:“这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写成的。他长得很丑……小时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后来他牺牲了……我唱的歌子里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粱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堂人生课……”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拼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放鸭


青草湖里鱼虾蕃息,水草繁茂。青草湖边人家古来就有养鸭的习惯。这里出产的鸭蛋个大双黄多,半个省都有名。有些年,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湖上鸭子绝了迹。这几年政策好了,湖上的鸭群像一簇簇白云。

李老壮是养鸭专业户,天天撑着小船赶着鸭群在湖上漂荡。沿湖十八村,村村都有人在湖上放鸭。放鸭人有老汉,有姑娘,大家经常在湖上碰面,彼此都混得很熟。

春天里,湖边的柳枝抽出了嫩芽儿,桃花儿盛开,杏花儿怒放,湖里长出了鲜嫩的水草,放鸭人开始赶鸭子下湖了。

湖水绿得像翡翠,水面上露出了荷叶尖尖的角。成双逐对的青蛙呱呱叫着。真是满湖春色,一片蛙鸣。老壮一下湖就想和对面王庄的放鸭人老王头见见面,可一连好几天也没碰上。

这天,对面来了个赶着鸭群的姑娘。姑娘鸭蛋脸儿,黑葡萄眼儿,渔歌儿唱得脆响,像在满湖里撒珍珠。

两群鸭子齐头并进,姑娘在船上送话过来:

“大伯,您是哪个村的——”

“湖东李村,”老壮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呐?姑娘。”

“湖西王庄。”

“老王呢?”

“老了,退休了。”姑娘抬起竹篙,用力一撑,小船转向,鸭群拐了弯儿。

“再见,大伯!”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有一天,老壮又和姑娘在湖上碰了面。几句闲话之后,姑娘郑重其事地问:

“大伯,你们村有个李老壮吗?”

老壮愣了一下神,反问道:

“有这么个人,你问他干什么?”

姑娘的脸红了红,上嘴唇咬咬下嘴唇,说:

“没事,随便问问。”

“不会是随便问问吧?”老壮耷拉着眼皮说。

“这户人家怎么样?”姑娘问。

“难说。”

“听说李老壮手脚不太干净,前几年偷队里的鸭子被抓住,在湖东八个村里游过乡?”

“游过。”老壮掉过船头,把鸭子撵得惊飞起来。

姑娘提起的这件事戳到了李老壮的伤心疤上。“四人帮”横行那些年,上头下令,不准个人养鸭,李老壮家那十几只鸭子被生产队里“共了产”,老壮甭提有多心疼了。家里的油盐钱全靠抠这几只鸭屁股啊!那时,村子里主事的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任,“共产”来的鸭子,被他和他的造反派战友们当夜宵吃得没剩几只了。老壮本来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实人,老实人爱生哑巴气,一生气就办了荒唐事。他深更半夜摸到鸭棚里提了两只鸭子——运气不济——当场被巡夜的民兵抓住了。

主任没打他,也没骂他,只要把两只鸭子拴在一起,挂在他的脖子上,在湖东八个村里游乡。主任带队,一个民兵敲着铜锣,两个民兵端着大枪。招来了成群结队的人,像看耍猴的一样。为这事老壮差点上了吊。

姑娘提起这事,不由老壮不窝火。从此,他对她起了反感。他尽量避免和她碰面,实在躲不过了,也爱理不理地冷淡人家。姑娘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开朗。一见面,先送他一串银铃样的笑声,再送他一堆蜜甜的“大伯”。老壮面子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暗暗地骂:瞧你那个鲤鱼精样子,浪说浪笑,不是好货!

一转眼春去夏来,湖上又换了一番景色。荷田里荷花开了,湖里整日荡漾着清幽的香气。有一天,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满了乌云,雷鸣电闪地下了一场暴风雨。李老壮好不容易才拢住鸭群,人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暴雨过后,天空格外明净,湖上水草绿得发蓝。荷叶上,苇叶上,都挂着珍珠一样的水珠儿。在一片芦苇边上,老壮碰到了十几只鸭子。他知道这一定是刚才的暴风雨把哪个放鸭人的鸭群冲散了。“好鸭!”老壮不由得赞了一声。只见这十几只鸭子浑身雪白,身体肥硕,像一只只小船儿在水面上漂荡,十分招人喜爱。老壮突然想起在湖西王庄公社农技站工作的儿子说过,他们刚从京郊引进了一批良种鸭,大概就是这些吧?老壮一边想着,一边把这十几只肥鸭赶进自己的鸭群。

第二天,老壮一进湖就碰上了王庄的放鸭姑娘。

“大伯,您看没看到十几只鸭子?昨儿个的暴风雨把我的鸭群冲散了,回家一点数,少了十四只。是刚从农技站买的良种鸭,把我急得一夜没睡好觉呢!”

“姑娘,你可是问巧了!”老壮看到姑娘那着急的样子,早已忘记了前些日子的不快,用手一指鸭群,说,“那不是,一只也不少,都在我这儿呢。”

“太谢谢您啦,大伯。我把鸭赶过来吧?”

“我来。”李老壮挥动竹篙,把那十四只白鸭从自家鸭群里轰出来。放鸭姑娘“呷呷”地唤着,白鸭归了群。

“大伯,咱们在一个湖里放了大半年鸭子,俺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呢!”姑娘把小船撑到老壮的小船边,用唱歌般的发音发问。

“姓李,名老壮!”

“呀!您就是苇林、李苇林,不,李技术员的……”

“不差,我就是李苇林他爹,”李老壮胡子翘起来,好像和姑娘斗气似的说,“我就是那个因为偷鸭子游过乡的李老壮!”

姑娘又一次惊叫起来。她双眼瞪得杏子圆,脸红成了一朵粉荷花。

“大伯,谢谢您……”她匆匆忙忙地对着老壮鞠了一躬,撑着船,赶着鸭,没命地逃了。

“姑娘,你认识我家苇林?见到他捎个话儿,让他带几只良种鸭回来!”李老壮高声喊着。

一片芦苇挡住了姑娘和她的鸭群。

李老壮长舒了一口气,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姑娘,真好相貌,人品也好,怪不得人说青草湖边出美人呢!”

一九八二年





白鸥前导在春船




胶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子,村东头有对着大门口的两户人家。东边这家儿姓田,户主田成宽,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字叫梨花;西边那家儿姓梁,户主梁成全,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字叫大宝。

两家的内掌柜的生孩子那阵子,还不时兴计划生育,愿生几个就生几个,能生几个就生几个,生多了还得奖哩。说起来也怪,两个内掌柜各自生了一胎后,再也没个影。田家的还想生儿子,梁家的还想要女儿。两个女人有时聚在一起干活儿,免不了互相鼓励一番。“大嫂子,憋憋劲儿,再生个儿子啊。”“那么你呐?不冒冒火生个女儿?”“不中了,肚子里就一个孩子,生干净了……”梁家的拍着肚子说开了粗话,田家的弯着腰笑。

她俩谁也没再生,大概其肚子里的孩子真生干净了。



一转眼儿的工夫,田家的妞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梁家的小子变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

大宝、梨花上学时,正碰上那乱年头了。大宝在学校里上房揭瓦,打狗吓鸡。梁成全一看儿子学不到好,就赶紧“勒令”他退了学。老田一看到老梁家把儿子拉回来,心里话:“人家儿子都不上学了,女孩子家还上个什么劲,学问再大也是人家的人,犯不着替人家做嫁衣裳。”不久,他也让梨花退了学。

田家姑娘和梁家小子文化程度相同,都算二把刀的初中生,小小知识分子。

庄户人家过日子喜欢较劲,谁也怕被谁落下,田家梁家也不例外。但那年头队里干活大呼隆,猪头、蹄子一锅煮,本事天大也施展不开。梁家空有个气死牛的壮小伙子,日子过得反倒不如田家。田家姑娘心灵手巧,一点也不少挣工分。再者女孩家勤快,干活歇息(那时歇息时间比干活时间还长)时,也能剜篓子野菜回家喂猪。而大宝呢,歇息时不是晒着鼻孔眼睡觉就是翻戴着帽子打扑克。因此,田家每年都要比梁家多卖出两头肥猪,这样慢慢地就把梁家比下去了。对此,老梁好大不满,好像田家的日子是沾了他儿子的光才过上去似的。两个老汉见了面,老梁经常刮带蒺藜的西北风:“大哥,您家沾老鼻子大锅饭的光喽!要是像六二年那样包产到户,凭着您这班人马,早就把牙吊起来了。”田成宽最忌讳别人说他没儿子,庄户地里没儿子见人矮三分。有一次人家奚落他是老“绝户头子”,他没处撒气,回家把老婆一顿好揍。梁成全这些话虽然没有直接揭他的疮疤,但却在影射他没有儿子。他气不从一处来,不是看在几十年老邻居面上,连脸都要翻了。他揶揄老梁道:“有本事领着大宝跑到‘拉稀拉夫’(南斯拉夫)去,那地方是包产到户。”

这都是前些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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