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后,两人去西湖边散步,等消化得差不多了,顾撷之驱车带着小绸去了陈沛青所在的越剧团驻扎的剧场。他早早地查过,甚至连几点几时几分开场都记得牢牢的,他掏钱买了票,小绸在一旁疑惑:“你喜欢听越剧?”“只是来捧场的。”“捧谁的场?”“一个朋友的。”“等会儿指给我看看。”生活里极少接触到这样的人,小绸不禁有些好奇,不知是顾撷之的哪门子朋友,剧场也是不大来的,只顾着左顾右盼,将穹顶墙角一一看过。一边被顾撷之拉着入场,人坐得满满当当,都是上了年纪的,敦厚谦和的一张张脸,比较之下,他们两个简直就是枯草堆里的两株嫩苗,小绸将视线一收,伴着他坐下。
四周暗一暗,一串锣鼓催着开场,唱的是红楼梦。莺莺燕燕穿着绫罗绸缎走一个过场,尖细逼人的笑声震天,直往脑袋里头钻,分开了这一朵朵香云,贾宝玉迈步上来,一身白衣,腰间扎一条宝蓝的玉带,袖口下摆俱是同色的暗纹,头上一顶盔帽,飒爽英姿。一时间眼里没有其他,隔着重重油彩,顾撷之也能认出这个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抓住了小绸的手。小绸正看得有趣,见他亲热过来,也没有多想,抚抚他的手背。
这贾宝玉就是这流光溢彩的中心,他意兴阑珊,只盯着他,眼里从未那么亮过。小绸看看他,又看看台上,糊涂了,也不开口问,心里却觉得梗了一梗,更是奇怪的,觉得顾撷之有所隐瞒,并不是要他毫无保留,只是认为他竟连一个朋友都不愿提起,是有多少见不得人。想来想去又坚决地开了口:“你的朋友是哪个?”可顾撷之不理她。她又贴过他的耳朵,再问一遍,仍旧讨不出一个答案。顿时觉得无趣,可要是此时生气又显得自己太过计较了,干脆也不再管,继续专注起了台上的旖旎世界。
戏演了一半,顾撷之就起身拉她走,正好过了新鲜劲,小绸也不多嘴,乖顺地跟住了他。顾撷之开车将她送回了家,伏首一吻,就又了结了一天。
台下的陈沛青正顶着满脸油彩擦着颈上的汗水,忽然过来一个保洁阿姨,递来一只信封,说是有人指名道姓要留给他的。他道了谢,擦干净手汗,连忙拆开。掉出一封信,与一张喜帖。陈沛青愣一愣,立马就有数了。先看信,再看喜帖。顾撷之并没有强要他来,只是告诉一声,来或不来随他的意,又零零碎碎地写了几句,是尴尬间拼凑出来的,看得陈沛青也一阵尴尬,像是接到了一只烫手山芋,喜帖也不敢拆,一并塞进了包里。这才开始慌乱地卸妆,直到脸盘干净了,心底这才升腾起一阵凉意。
、二十三
顾撷之的婚宴办得极尽风光,包下了酒店最为富丽堂皇的大厅。这不是他与小绸的意思,却是双方父母的意思。都是独生子,自然不能委屈了。陈沛青没来,顾撷之忙得应接不暇,却偏偏记起了他。酒过三巡,每一桌都敬过,脸上的笑终于成了僵白的妆,死气沉沉的,毫无人间烟火气,再也不能动弹。残羹冷炙被一一撤走,小绸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走得抖抖沥沥,面露苦相,连忙由伴娘搀着回去卸妆换衣服,顾撷之终于得空松口气,将领带解了放进口袋,散开两粒扣子,又摸出一包烟,快步走到了饭店门口的檐廊下,逃难似的仓促,寻个避人的角落,蹲下,点着烟,抽了几口,没觉得清醒,反而困乏上头。
眼前突然迈来两条腿,停住了,由上而下亲热的一声:“新郎官。”接着膝盖一蜷,伴着顾撷之蹲下。黑暗从四周漫浸过来,是一匹匹密匝匝的黑缎,冷而无声息的,天地笼罩着他,凄迷的一点光,却因为身旁的人而忽地竭尽全力地燃烧起来。“阿青。”他惆怅地伸手去抚他的脸,却被他逃过,仿佛这手是一副镣铐。“份子钱。”陈沛青将一只红包推搡进顾撷之的怀里。“你都没来,还给什么份子钱。”顾撷之知道他要一个人生活,还要赡养一双父母,又还回去。“这不是来了。”红包在推来捻去间被握得热了,沾了一层藕断丝连的汗。“你没来酒席上,这不算。”“你拿着。”还是陈沛青要坚持一些,塞进了顾撷之的上衣口袋里,用手掌压实了。却不料被他趁势一把拉紧了,将烟蒂弹走,又一只手过来,擒住了陈沛青的肩膀。嘴唇凄凄惨惨地贴过来,呼出一口带着烟味的雾,潮湿湿的,仿佛是从肺腑间腾起来的。
陈沛青浑身一记激灵,早知道就不该来,不来显得自己耿耿于怀,可来了又是这样的一本糊涂账。他心底也想切切实实地见着顾撷之领着一位姑娘,昭告他,他放下了。可末了他还是没有勇气目睹这一场仪式,又怕在小绸面前露了马脚,只好在酒店门外等,揣着辘辘饥肠左顾右盼,竟然真的将他等来了。顾撷之的手坚定不移地摸过来,揉着他的嘴唇,像是要与他打个招呼,立马就会亲上来。陈沛青却忽然开口,瞪圆了一双眼睛,像是两点乌黑的灼斑,将他打断:“我要抽烟。”“好。”顾撷之马上刹住了,即使知道他是依着嗓子吃饭,也没有半句阻拦。替他敲出一根,夹至他的唇边,送过一团火焰,点着了。接着自己也衔住一根,贴过了脸,两头相碰,烟草忽明忽暗,几粒火星子你来我往。都烧起来了,都成了灰败。
烟没有抽完,话也没有说透。陈沛青将半根烟掷到地上,踩熄了,张开手将顾撷之环住,不再有耳鬓厮磨时的亲昵劲,胸膛之间有口空洞,刷刷地荡过能够削剔骨头的凉风。陈沛青吻一吻他的耳朵,简直就是十里长亭送别作一记珍重的揖。“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他蓦地笑出来,一时间止不住,顾撷之却不笑,倚在他的颈侧,再不依不饶地亲一下。“我走了。”陈沛青站起,掸了掸裤子。“恩。”顾撷之不留他,振作起来,终于有了成家之人的硬朗样子。“我说。。。。。。别再联系了。”他艰难嘱咐。“好。”他郑重答应,末了陈沛青再回头扫一眼,顾撷之脸上一派天然的笑,幸好只是扫一眼,看个大概,半蒙半猜,浮生若梦似的,自己还要在脑海里添描几笔,要是久看了只怕再也迈不动腿。身后的顾撷之将烟蒂拾起来,揣进口袋,像是要回了自己被摄走的一片精魂。
婚礼结束后几日,顾撷之就领了小绸去度蜜月,地方是小绸挑的,里约热内卢,年轻热闹的城市,没有跟团,仗着一口磕磕绊绊的英语就敢东奔西走,本来还有些抵触,可时间一长,竟有了趣味,玩了十天半月,一身皮肤是再也晒不黑了,这才收心回国。前一天还正顶着似火骄阳,现在就要西装笔挺地去参加招标会。顾撷之坐在车上,挽起袖子顾一顾时间,日子已经过到了中秋,秋老虎正作威作,料峭的冬意却逐步南下,掐揉得不可开交,衣服时加时减,这时才记起老底子春捂秋冻的话,却偏偏畏了早晨那虚晃的凉意,现在被地上的热气一蒸,天上的太阳一照,后背硬是出了层湿淋淋的汗,可又要顾念仪表,只好由他闷着。还好招标会的会议厅在背阴处,大白天的还要点起顶灯,一进去汗就全收了,层层叠叠的衣服反而正好。
这是当地最优秀的私人医院的招标会,并不是那挂羊头卖狗肉光做些苟且事诓骗无辜小老百姓的,它只面向有钱人。病房都是单人间,设施齐全精致。医生都是高薪聘请,并且帮助解决了家庭难事,只留他们好好看病,科室巨细无遗,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做一次检查几乎能将你细细剖一遍。护士更是个顶个的美人,风姿绰约。这样的医院,利润也是丰厚的。病人们并不在乎钱,用的药只要贵只要好,若是进口的就更是能让他们大方散财。顾撷之自然不会放过,而且他本身做的就是进口药物的国内代理。投标书是由经理起草,他最后把关修改过,父亲在职时就与这家医院合作多次,可以说是胸有成竹,但也是费了一番心血,并没有草草了事的意思。
他到的早了,于是就在中间寻了个位置坐下。又过了半刻钟,屏幕降落,主持人调试起了麦克风,人这才渐渐聚拢,会议室足够大,于是就坐得零碎。彼此看一眼,认识的上前寒暄几句,逢场作戏似的不上心,陌生的就揣度着略一眼,脸孔都还没看清,心里却立马就有了底数,周遭一阵四平八稳的较量。他坐得腻烦了,正低头摆弄着手机,身边就坐来一个人,紧贴着他,顾撷之以为是熟人,赶忙坐直了抬起脸要打个招呼。头一摆,看见了一张笑脸,有一刻的惊讶,不至于惊天动地,却真的让他慌了慌,顿时就有了预料,今天这标他是投不中了。“李老板。”他老练地笑着,开口称呼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文力不足_(:з」∠)_越写越糟。完结之后还要重新把文修一遍。
、二十四
在台面上,两人实在说不上是仇敌,真要论起来,顾撷之反而帮过李弄璋一手。但在底下,却是狭路相逢,暗自较劲了。顾撷之知晓李弄璋与陈沛青的旧情,李弄璋撞见过顾撷之这个新欢。都只了解个大概,来龙去脉一概不清,可明明现在是没有一个与陈沛青在一起的,却同时吃起了这不着四六的醋。一个恨另一个的趁虚而入,一个又怨另一个的阴魂不散,敌意陡然而生。这敌意是阴测测的,不像乡野莽夫间的口角,热闹而迅速,三拳两脚就能打散,简直就是团阴云,密实地跟在头顶,驱不走赶不开,正要松懈片刻,就冷不丁泼来一阵冰碴。
直到招标会开始,李弄璋也没有走开,偏偏就要贴着顾撷之坐,翘腿拱手,气定神闲。顾撷之虽是刚历练出来的,也不落人后,反而有股子初生牛犊的爽利劲。每个人都暗自较劲,实在也不差他们两个。
李弄璋似乎与生俱来般谙熟生意经,股市低迷,他却还能从中获利,不过这也不是手指头点点就会自己来的,跌停时要忍,涨停时也要忍,他仿佛从高墙之内修来了一身的忍功,又添上灵泛的头脑,自然就开始步步登高。仅有的几分财产被他玩得别开生面,眼光尖利,入了风投,几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像是要应和他的恩惠,在几月内迅速壮大,此时他就显了经商多年积累而来的冒进脾气,抵押了房产借来贷款,硬生生造了间自己的药厂,又是八面玲珑,百般拉拢,各个局长书记对他门路大开,没了这牵制似的陈沛青在身侧,他自然做全了滴水不漏。又走上老路,毫无坦荡可言,可这是支撑住这现世的骨架血肉,也算不上旁门左道。
和顾撷之预料的一样,这标他果然没中。他做的只是进口代理,在价格上并没有过多的话语权,即使是现在的价格他都是经过了百般压缩。但李弄璋不同,这做药的厂就是他自己的,当然就省去了余赘的成本,再有,虽然是新闻名的公司,可其实药品早就投放到了市场,获得了一众口碑,而且药品的手续报告又十分妥帖,露不出丝毫马脚,甚至是惹人瞩目的,于是这标就落入了李弄璋的怀里。
厅室里的人一齐鼓掌,拖拉且不由衷的,一会儿就止息了,接着就一个个地退了出去,除了台上正一圈一圈回收着话筒的主持人,只剩下两个人。“恭喜李老板。”顾撷之侧脸扫他一眼,面上毫无笑意,在心里稳一稳,这才没有发难。“没想到顾律师你也做起生意来了。”李弄璋松一松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其实早就摸清了底,又各处打通关节,这才是手到擒来。“子承父业罢了。”顾撷之起身,忍气吞声,硬是不再角力半句,道行尚浅,只是些微的摩擦就要点起战火来。“顾律师,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他随着站起,眉清目朗地颔首微笑,露出几粒斯文的牙。谦卑地抿一抿眼皮,再抬起时又分明能见到眼底的丝毫轻慢。
“好的。”心头的光火蓦地腾烧,顾撷之将牙一咬,实在见不惯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刚见到他时他已经落魄,却还是温文尔雅的,甚至到了能让人心生宽恕的地步。可这温文尔雅偏偏就是将陈沛青铐住的一道枷,于是在顾撷之看来,这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是虚伪下流的,可他也分明是被嫉妒烧红了眼,深知自己比不过,即使与陈沛青分开许久,这枚梗刺还是没有拔除。“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费心替我照顾沛青了。”他突然斟字酌句地放出一记冷箭,可又面色如常,和和气气的一双幽黑的眼睛,没有要来清算的意思。可顾撷之忽然就怯了,一时找不出答话,眼珠乱瞅,落了下风,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应该的。”李弄璋没答应,可分明冷笑了一声。
席间一派冷清,两人对着各自的食物舞刀弄叉,李弄璋倒还好,顾撷之却只顾着潦草迅速地将食物堵进胃里,是卯定主意不与李弄璋说话。一时间只听见杯盏作响,应和着餐厅里柔和舒缓的轻爵士,但又确实是绵里藏针的。餐食去了大半,李弄璋将刀叉一搁,朝着面前人扫一眼,忽然说一句:“顾律师已经结婚了?”“是的。”顾撷之闻言紧一紧指上的戒指,不多说,静等着下文。“冒昧问一句,结婚的对象是。。。?”“我父亲的生意伙伴的女儿。”“还和沛青有联系么?”这问题问得并不刁钻,但在顾撷之听来就多了弦外之音,不禁开始揣度李弄璋知道多少,甚至开始怀疑他这次投标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食物入了肚,四肢回暖,免去了顾撷之的慌乱,渐渐地,似乎也能一步步逼回去。
“很久没有联系了。李老板你是要找他?”“不是。只是想起了就问一问。”“李老板有话不妨直说。”顾撷之喝了柠檬水清口,一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没有什么话。”李弄璋笑着摇摇头,可脸上并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那就由我说吧。李老板不在的时间里,阿青和我在一起。我很喜欢他,我们同居了两年。”顾撷之还是学不会这深厚城府,干脆就摊上台面来讲,到底是年轻气盛,能将喜欢两个字说得理直气壮。提到陈沛青,眉眼又软和下来,柳条般细软易折。
李弄璋愣一愣,他只是平铺直叙地在说话,却能捕捉到零星的渗透入骨的情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应对。“我因为家人的缘故,所以和他分手,与妻子结婚。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了。”再提到这个,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