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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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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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幸到了第一种宫殿。
  二
  古代的宫殿。
  它叫什么宫,我记不清了。从来没有记清过。琉璃瓦顶,黄澄澄的,像晒满金黄的老玉米。象征什么,我说不上来。那是讲解员的事情。
  我来这里是扫地。这是我的差事。
  宫殿时开放,时不开放。循什么规律,我不清楚。每天天未亮,我都要起来扫地。殿内,殿外,扫树上刮下的落叶,扫天上飘下的尘土,扫砖缝里冒出的小草,扫游人丢下的纸屑脏物。
  宫殿开放时,就有不多不少的游人,在里面不稠不稀地走着,多是些目光生疏的外地人,东张西望,步伐款款,目光也款款。男的,照例对女的指点着、讲解着,渊博得很;女的照例睁大眼,惊讶着,好奇得很,不是少年天真,就是中年天真,还有老年天真。
  这时,我就不能大扫了,大清扫是天刚亮早已做完了。但是,我还有必要拿着扫帚,拿着不用弯腰的长把簸箕,在一旁伺候着,不引人注意地巡视着。稍有糖纸果皮,就赶过去将其收拾走。
  我的目光低惯了。像编辑在稿中寻找错别字,我在寻找垃圾。我的眼睛每日阅读的是各种各样的腿,各种各样的脚。
  我没有看人物们脸面的资格。
  这双脚,穿着普普通通的平底皮鞋,步伐安详极了,笃定极了,沉稳极了。它不年轻,但有足够的权威。你看,它移向哪儿,周围就有无数双脚跟向哪儿,簇拥向哪儿。
  这双脚小巧极了,穿着红色的细跟高跟鞋,走起来鸡啄米般得得得响,那么娇贵,那么春风,红色的风衣下摆喇叭花一样旋来旋去,让人不敢多想。多想,会满天出现一个红彤彤的肉红的太阳。人会融化在里面的。
  这双脚好潇洒,黑皮鞋,不高不低的跟,走走停停,原地跺跺,以一只脚为圆心,左右旋转一下,或者,很才气横溢地将一只脚斜伸出去,腿还有诗歌节奏地微微抖动着,听见上面有浑厚的男人声音。听见他富有魅力地爽声笑着。听见几个年轻的女子与他一同笑着。几双漂亮的女人脚围着这双自信的男人的脚。
  
陌生的小城(2)
我恨所有的男人。尤其恨这座小城中的男人。
  还恨女人。有时恨她们胜过恨男人。
  我阅读他们的脚,同时就把我的仇恨都注入了进去。
  有时,我也感到他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脑门。还时而听见姑娘的声音:那个扫地的小伙子长得挺不错的。这时,往往会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补充:他的命就是扫地。
  我的命就是扫地。
  我把仇恨又注入了自己的牙根,在那里化为青色的冷酷。
  偶尔,一双或两双脚在我面前比较礼貌或比较迟疑地停住了。过几秒钟,就会不出我所料地发问:厕所在哪儿?
  这礼貌已足使我感动了。我不敢抬眼看对方,只是转过头,往厕所方向一指:在那儿。
  然后,一个人或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说声谢谢走了。
  他们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他们。
  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一个厕所的路标。
  然而,有一双美丽善良的脚在我面前停住了。很清洁、很青春的女式运动鞋,很有弹性、很友好地踮了踮,站住。听见一个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是这儿的清洁工吗?
  是。我照例低着头就做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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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每天参观游览的人多吗?星期天人最多,每天几点就没人了?一连串快活而友好的提问。
  我窘促地回答着。
  我依然垂着目光,从那双脚上阅读着她的面部表情。
  你说话怎么总低着头啊?对方友善地笑了。
  我脸红了。为了表示我不怯懦,略抬了抬目光。我阅读到了她那相握在身前的一双手。
  很白净、很纯洁、很善良的手。
  我喜欢善良。
  我感到自己轻松些了,坦然些了。我仇恨一切使我紧张窘促的人,我喜欢一切使我轻松坦然的人。
  她叫妮妮。她自我介绍了。是刚分配到这古代宫殿来当讲解员的。
  原来的讲解员呢?我问。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躲在角落里偷看过她。
  妮妮说:她调走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讲解员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
  妮妮好。她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很快乐,很新鲜,燕子一样在宫殿里飞来飞去,剪出一片春意。
  她是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对话的人。
  纷纷乱乱的、数不清的脚描绘出的可憎图画,开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
  阳光,淡黄的、橙黄的斜照下来,方砖地上绿绿的青苔鲜嫩可爱。古老院墙的墙根,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迹,有如最迷蒙动人的山水画。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在眼前晃动,青苔如茵的砖地上,阳光都留下了它们晃动的影子。
  这宫殿还真不错。
  古代的帝王还知道修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多少年的战火也还挺留情,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个建筑。
  一大群人,一大群人的脚,现在都跟随着妮妮那双清洁的、矫健的白色运动鞋。听见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
  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无疑征服了他们。
  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好受。
  我没有阅读过她的面孔,我知道她的美丽。
  有那样一双脚、一双手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有那样动听嗓音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你怎么总低着头,怎么不抬头看我?妮妮有一天又这样笑着说。
  我竟然抬起了头,阅读了她的面孔。
  我惊呆了。
  你怎么了?
  我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她笑了,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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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确实比我想像的还漂亮。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天下最动人的了。
  喜欢我漂亮吗?她问。
  当然喜欢。我有些慌乱地回答。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话梅:给,吃这个。
  我接过来了,同时也轻松了,坦然了。我开始和她平平常常地说话。
  我真喜欢让我不发窘的人。
  妮妮真好。
  三
  我过去的故事,都讲给她听了。
  她过去的故事,也都讲给我听了。
  我每天依旧扫地。她每天依旧讲解。渐渐,就有许多年轻的或不年轻的男人来找她。在宫殿不开放时,邀她出去玩。
  她便去了或没去。
  她去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便充满了各种难言的滋味。等她消逝了,我便慢慢咽着。那滋味一点点经过喉咙头,往下走。如酒,如醋,如不知什么液体。
  她若谢绝邀请,不去,我便觉得她像仙女一样超凡脱俗。这时,宫殿内外都是金灿灿的阳光。
  一天,她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中有什么东西晶莹地闪烁。
  出什么事了?我心头一紧,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心中立刻感到了对某些男人的刻骨仇恨。
  她目光凝视着一点,恍惚了一阵,然后勉强笑了笑:没出什么事。真的。没那么严重。她看出了我的心理,说:遇到点没想到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严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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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3)
她的声音使我放心了。
  然而,从那天起,她就多了点忧虑。
  燕子不单是剪裁春天了,也开始描绘秋愁。
  我始终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费尽心思地猜测,我又不敢多猜测。
  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什么罪恶都有。有杀,有抢,有比杀、比抢更可恶的事情。
  妮妮又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像片树叶,像抹湖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她说: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慌了,没想到自己有这种资格,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愿意吗?她的声音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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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我连忙回答。今天宫殿不开放,我打扫完了,就和你一起去。
  这是早晨的早晨。鸟还在树上刚刚露面。
  她说:我和你一块儿扫。
  不,不。我一个人扫就行了。我连忙说。你站着和我说话就行了。
  扫完了。我洗了手,掸净了衣服,和她一起走了。
  城市很闹,很脏。自从进了宫殿,我很少再到街上去。扑面而来的喧嚣,五颜六色的气味,各种气味的颜色,都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怀念故乡洁白空旷的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山坡,那童话般的小房子。
  出了城市了。这儿有山坡,有黄土,有枝枝丫丫的树,有萧萧瑟瑟的枯叶,铺在田间小路上。
  我才知道,已是秋天了。
  妮妮穿着连衣裙,让我总以为是在春季。
  她缓缓地走着,看着自己脚下,目光沉思。我知道,她要和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说什么。
  好久好久,她站住了,这是黄土断崖。下面是深深的沟谷。对面仍是参差错落的黄土断崖。再远处,是黄土坡起伏着展向广大,再缀上点树林,就堆到天边了。
  她望着断崖下的深谷,默默无语。眼前,一簇芦花在秋风中瑟瑟地拂动。
  她凝视着芦花,目光恍惚。许久,说出一句话:真是秋天了。
  是秋天了。我说。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过去,一年就完了。她叹息道。这简直不像她的声音。
  我没有话接。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纯,你是我在这个城市中遇到的最纯的人。
  我不无悲伤地嗫嚅道:我傻。
  你不傻,你纯。她抓住我的一只手。
  她的小手很亲切,很绵善,很舒服。我没有慌乱,只是感动。我的手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她让我跳下这断崖。
  她的目光又垂下来,恍恍惚惚想着什么,最后好像想通了,抖了一下美丽的短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她看着我,那样的笑了:我想通了。这个世界就这样。
  哪样?我疑惑地。
  就这样。她说。
  我看着她,直直地。
  她迎视着我,扑哧笑了:你真太纯了,你简直是个大儿童。
  我心中不服,想申辩。然而,我讷讷无言。
  过了一些天,妮妮和我告别了。她被调走了。她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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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另一座宫殿。
  第 二 章
  四
  我还是在帝王留下的宫殿中。满房顶的琉璃瓦,还像晒满了老玉米。然而,阳光不再灿烂了。天灰暗了。古老的朱红院墙上,雨痕狰狞可怖。
  我还是扫地,扫秋风吹尽的最后的枯叶,扫帝王们千百年前留下的脚印。
  现代人的脚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阅读它们的兴趣了。厌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是走进来走出去。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的。谁也不会比我优越。我这厕所的路标,可能还会比他们活得长些。我不做缺德的事。
  慢慢地,我知道了这宫殿的历史与故事。知道宫殿的主人原不过是什么亲王,原不过只有资格用绿琉璃瓦盖房顶。后来,争权夺势,得胜了,杀了兄弟们,当了皇帝,住进了皇宫。这旧宅也便升级了,绿琉璃瓦换成黄琉璃瓦了。
  我慢慢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原来,宫殿里的人比乡下人愚蠢得多,也残暴得多。他们杀人不眨眼。
  可现在,还供着他们住过的房子,还卖门票。
  我仍旧只有扫地。
  换过几个讲解员,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来的都是漂亮姑娘。因为这座宫殿是小城的旅游重点,是“对外的窗户”,是门面,要把最好的脸蛋摆在这里。只是漂亮一阵,就常常又被调走了。大多去了妮妮去的那种地方。
  那种宫殿更高级,更重要,更需要漂亮的脸蛋。
  漂亮的脸蛋不就是一道好风景吗?大人物们日理万机累了,难道不该有好风景来赏心悦目吗?
  谁敢有异议?
  我早已忘记了妮妮。
  因为我想,她早就忘了我。
  忽然有一天,又有一双善良的、快乐的脚很有弹性地在我面前踮了踮,站住了。
  接着听到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好听的声音。
  
陌生的小城(4)
我抬起头,是妮妮。
  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她。
  她说:我和你说个事。她的神情很兴奋。
  什么事?我问。觉得手中拿着的扫帚很别扭。
  你也调到那儿去吧。她说。
  那儿是哪儿?我疑惑。
  很快,我明白了。
  调到妮妮所在的那个最高权力机关去。
  我去那儿干什么,谁要我?
  妮妮笑了:那儿现在缺一个勤务员,你去吧。我替你说了。


  你?
  是,我和头头说的。我说你是我表哥。他们答应了,照顾你去。
  我不去。我突然来了清高,来了倔强:我不伺候他们。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上前拉住我的手,温和地笑了:那儿也不一定有多好。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她。我不相信那话,不相信说那话的真诚的声音。
  然而她的目光和表情注释了那真诚。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我手中轻轻拿走了扫帚和簸箕,放到一边,然后说:走,和这儿的头头说说去。
  这儿的头头见了妮妮都点头哈腰,满脸油光光地笑。
  没过几天,我来到了那严肃的、高大的楼房面前。警卫笔直地站在门口。我觉得腿有些打抖。
  妮妮一挽我的胳膊,随随便便地进了大门。
  我们往楼上走。随时有人冲妮妮笑眯眯地打招呼。有和蔼的,有奉承的,有亲热的,有愉快的。
  妮妮很轻松,很自在,一一应承着。
  我大概是到了一个办公室。
  大概是回答了一些问题。
  大概是听到了一些指示。
  总之,我开始在这座权力堆成的宫殿中当差了。
  我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我也来了。因为漂亮脸蛋的推荐。
  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有一种耻辱感。为自己,也为妮妮。
  然而妮妮很坦然,很明媚,还像春天的燕子,我便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了。
  五
  我对自己的身份又清楚又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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