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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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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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线杆们不无讽刺地微笑了:你们柳树同我们一样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该这样严肃统一。
  谁让你舞来舞去,骚包呢?
  我和妮妮走在街上。风嗖嗖地从两颊,从肩上,从身旁刮过,感到它的力量。稍稍打个正面,你就成了顶风的帆,被涨满了,节节倒退。
  只能侧着身,让风从胸前滑过去。
  我们体会到了海上扬帆的奥秘。
  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灰色砖楼。我们按照门牌号走进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住房。
  面前站着一个细伶伶的姑娘。她直愣愣地、陌生地看看我们,然后端着一个小匣走过来,对我说:这是姐姐一定让我交给你的。
  小姑娘是小天鹅的妹妹。
  我要打开匣子,小姑娘想伸手制止,她有些不知如何办地看了看我身旁的妮妮。
  小姑娘说:姐姐让我只交给你。
  妮妮理解地走到一边,坐下,说:我可以不看。
  我打开了匣子,里面有几封信,是写给我的,没有贴邮票。
  还有一大摞照片,是小天鹅的艺术照。
  有些照片几乎是裸体的,很纯洁,很美。
  她在照片上的眼睛也那样幽怨地看着你。
  我没有细看,放好,盖上了匣子。我抬眼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面对我坐着,两只手平平地放在膝上,看着我。
  她显然知道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你姐姐还说过什么吗?我问。
  小姑娘目光生生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她只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没有话说。我只能坐在那儿。
  小姑娘又直直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问:姐姐的照片能留给我一张吗?
  我惶惶然地点头:当然可以。我打开了匣子。
  小姑娘从里面拣出了一张,看了看,轻轻贴在胸前,目光矇眬地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我们终于告辞了。
  风刮着我们,放着那匣子的书包在身边摆来摆去。我们相挽着,侧着身顶风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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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灰色的风,已经没有灰色的城了。
  一辆豪华得叫不出名的小轿车斜着停在我们身旁,车门一开,走出来那穿黑皮夹克的黑瘦的男人。小天鹅的丈夫。
  他看了看我们,很有些为难地说:你们去了?
  去哪儿?我们有些疑惑。
  你们去小天鹅家了?
  我和妮妮一下愣了。这件事显然不该让这位丈夫知道的。照理,他也不会知道。小姑娘讲了,这件事她姐姐只嘱托了她一个人。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了看街上,伸出手说:我送你们一段路好吗?有话车上讲。
  我和妮妮拒绝了,生怕这里有什么不测的凶险。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有些难以解释地自嘲地笑了笑。他说:能把那些东西给我吗?
  什么东西?
  穿黑皮夹克的丈夫又难为地苦笑了笑,指了一下我挎的书包。
  你……我们既愤怒又恐惧。
  对方却搔了一下头,很尴尬地解释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这不是太卑鄙了?我说。
  做丈夫的摇了摇头:不。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问。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说这个吧,我不太坏。我只是有钱。
  我们无语了。听见风在宇宙中刮着。
  你们把它交给我,我可以出五十万块钱。穿黑皮夹克的丈夫拉开车门,指了指撂在车座上的一个讲究的小皮箱说:都是现金。
  我们有些迟钝。不知这是太无耻了,还是太无理了,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她的一些照片,还有,我迟疑了一下。
  还有她给你的信。做丈夫的帮着说道。
  是。那对你有什么用呢?
  有用,我把它烧掉。
  我们看着这位丈夫。他脸上没有丝毫恶相。也没有可以琢磨的忧郁之类的感情。
  就是一张黑瘦的呆板的脸。
  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我们没有把匣子交给他。我们很懵懂地与他告辞后走了。
  那辆车在飞沙走石的街边停了许久。
  二十九
  我有时不知道妮妮是否还年轻。她依然纯净、美丽,头发黑而秀美,灿灿的,比她年轻的年龄还年轻。可每当我想到她时,总觉得她脸上蒙着憔悴和辛苦,已经不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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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我这样讲,妮妮先是笑了笑,想说什么快乐的话,继而眼皮一垂,目光中有些黯然。她说:你真诚实。没有一个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这样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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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28)
我搔搔头。我是不会讲话。我这样讲,会令女人伤心的。
  我于是给妮妮弹吉他,唱一支小小的歌。
  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雪原上睡着了。她的头发披在冰封的小山上。她醒了,长发冻在了冰山上。她无法起来。她恳求冰山。冰山说,它爱她……
  听着我的歌,妮妮的目光矇矇眬眬游移着,最后说:我又想妈妈了。
  她的话使房间更加黯淡了。
  老人走了,她的照片,她的遗物,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笑貌都在。只是那一直在小院中央不停旋转的洗衣机,现在被搬进屋里,静静地靠墙站着。
  世界真寂寞啊,真空旷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无比遥远,都不存在,都只有比梦还淡淡的影像。
  我们不言不语,在小房中面对面坐着。现在,厨房的事都是妮妮来做了。她做好饭,端过来,我们俩默默地吃。
  吃完,还是静默地坐。然后,我回严肃而庄严的大楼,到那堆满旗杆和横标红布的斗室里挤着睡觉。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们又回到中断的议题上:结婚。
  在这空虚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互理解。
  吉他批准我们的婚姻,大概也不需要去征求其他人的意见了。
  妮妮从倦淡中重又振作起来,去张罗什么,准备什么。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到了夜晚,可能到什么歌舞厅,抱着吉他,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梦一般的唱歌。
  有一天,妮妮很兴奋地对我说:我们该好好地想想了。
  想什么?我问。
  妮妮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小城待一辈子呢?我们可以去寻找更大的世界嘛。
  我直直地看着她,这问题太陌生了。
  妮妮说:我们可以先结婚。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闯大世界嘛。
  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吉他与歌声已经传出了小城。艺术是无空间限制的。艺术可以带着我们到更广大的世界去。
  外面的世界,不会都像小城这样肮脏狭窄,令人喘不过气来吧?
  于是,我们的内心似乎光明了一些。
  我在台上弹着吉他歌唱时,眼前便时而展现出一个挺新奇的世界。这里挺光明,挺敞亮,大地银子一样耀眼,天空宝石一样发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空白,什么都能容纳。
  我的歌唱使歌迷们惊奇又麻木,兴奋又茫然。报纸上又有了怪形积木状的文章,又把我圈到一个新的框框里。
  小城中一切依旧。风还是昏天黑地地刮着。柳树似乎绿了,但没有人发现。春天似乎要过去了,夏天似乎要来了,也没有人知晓。
  小城似乎只有冬天。其他季节都是它的延续。
  这一天,严肃高大的宫殿里,有了什么兴奋的扰动。人们上上下下。有人高兴,有人失神。
  大楼前面轿车出去了,轿车回来了。


  接着是各种握手、寒暄,还有各种庄严的仪式。会议室内香烟缭绕。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换了。原来的第一把手降为第二把手,又调来了新的第一把手。
  新旧一把手之间就有许多迎送交接。宫殿里的人事结构似乎也开始有什么相应的变化。
  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大楼中依旧是暖壶的影子。我依旧飘来飘去。我是业余歌手。我不能丢掉这大楼里的正式饭碗。在这座小城中,正式饭碗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命根子。没有人能轻视这一点。
  有的时候,我也想把这个饭碗砸碎在大楼前的水泥台阶上。狠狠地一声脆响。再把妮妮的饭碗更狠地摔碎在大楼前。然后扬长而去,天涯海角地漂流。
  会有这一天的。妮妮不是提议了吗?我们要闯大世界去。我们暂时苟且在这里。
  新第一把手比较年轻,比较精明,他对楼里的人都很亲热。衣服很整洁,头发日日成型。每天很抖擞地夹着公文包走下小轿车,然后,很有力度地走上楼,很愉快地脱下大衣,当我接过大衣挂在大衣架上时,他还会很和蔼地说一句:听说你是我们城里的吉他王子嘛。
  我便觉得他还不错。这个小城中,这个大楼里,很少有头头把我当成个人。
  我还是低着头进出。我还是伺候着我的饭碗。这饭碗那样神圣,那样宝贵,金灿灿的有如太阳。
  新第一把手接过了旧第一把手的一切。连同他的办公室。连同他的小轿车。旧第一把手,现在是第二把手了,又有了新的办公室,新的小轿车。一切都顺理成章。
  新第一把手对楼里的一切都很细心。对一切人都很关心。他每天都要和什么人亲热地个别谈话。
  大楼里的事情就在变化。各个办公室里的主人,似乎都在交换位置,挪来挪去。
  看到旧第一把手在楼里浑浑然然地出现着。他的步子还是那样沉稳安详。
  渐渐,楼里的空气似乎紧张了。会议室也常常有种格格不入的劲头。那烟雾也不和谐了,总是搅来搅去,像是台风要来的云象图。
  
陌生的小城(29)
我不管这些。我只注意到新第一把手对妮妮很亲热,却没有什么过分的亲热。那种过分的亲热常常使我戒惕。他更多的是和蔼,严肃,照章办事。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一天,新第一把手在下班后把妮妮留下了,要谈什么。过了好长时间,妮妮出来了。我等着她。
  我看到妮妮的眼神怔怔的,有些失神。
  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妮妮回答。
  是不是他也……我又碰到了那个心弦上,仇恨蹿了上来。
  不是。妮妮摇了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平息了,问:那是什么事?
  妮妮垂着目光走着,过了好一会儿,说:他要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一般情况。
  那有什么?
  是没什么。妮妮这样说着,却显得心事重重。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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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夏天是何时来的。只觉得小城灰色的风少了,灰色的云多了。有大雨小雨过来,落一阵,街道上就流着黑糊糊的臭水。过两天,一干,马路上就加倍地尘土飞扬。路两边的垃圾箱耸立着,垃圾漫出,在四面围成大堆,散发出比冬天更熏人的臭气。
  小城显得更衰老疲惫。它不用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了,一放松,摊开身躯,更显出瘫垮。
  我们为着离开小城去闯大世界而准备。要更多地唱歌,要更多地在摄像机前听任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摆弄。
  然而,妮妮却一天比一天心事更重了。常常端着饭碗发愣,筷子停在嘴边,想着什么事情。你问她一句,她就醒过神来,嚼两口,夹几根菜。接着又愣起神来。
  你怎么了?我不止一次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吃自己的饭。
  大概是这天中午,新第一把手又把妮妮留下,与她谈什么。
  我注意了,在门外轻轻走过。走走停停,侧耳听着。
  听见里面的谈话很文明,很安静。
  听见新第一把手和蔼地说: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
  然后,大概妮妮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手绢或什么东西。
  好久,没有什么声音。
  我离开了。我揣不透这是谈什么。不过,我知道现在倒没有狐狸吃兔子的故事。
  我就在楼下什么地方等她。
  妮妮下来了,眼神愣愣地,一步一步蹭下台阶。我从一旁闪出来,迎上她。
  她看了看我,想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却没有成功。
  我们默默地往外走。
  这一段时间,我们的午饭一直到妮妮家去吃。
  她一路上愣神,到家还是愣神。切菜时不小心,切伤了手,血流了一大片。
  我给她包扎了。我笨手笨脚地把菜糊弄熟,两个人默对着桌上的碗盘,毫无滋味地咀嚼着。两双筷子在菜上游移地走来走去。
  妮妮抬起眼,她看见我在注视她,说:新第一把手要了解旧第一把手的情况。
  我心中吐了一口气:那有什么,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们的事我们不管。
  妮妮翻起眼看了我一下,慢慢往嘴里扒着米饭。
  我不明白妮妮为什么这样。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情节。然而,我不知该如何问,该不该问。
  总该好好吃饭吧。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妮妮没说什么,勉强地笑了一下,往嘴里努力地扒了几口饭。她神色黯淡,像大病一场。
  大概是最后想通了什么。吃过饭我洗碗时,她坐在一旁,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们很快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听着,放心些了。说:对,我们早晚都要走。
  妮妮打量着房间:这个家呢,就丢在这儿?
  我不说什么。这个家是她妈妈留下的。妮妮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一直是妮妮离开这座小城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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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妮妮的目光恍惚了一阵,然后神情坚毅地说:家也只好丢在这儿了,锁上,封上就是了。
  她离开小城的决心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决。她一定又感受到了某种待不下去的原因。
  妮妮上班一进大楼,就显出紧张来。见到新第一把手,就像见到了狼的小兔,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新第一把手还是很和蔼地与她打招呼。她便尊敬地笑笑,低下头匆匆离去。
  见到旧第一把手,妮妮显得更加不安。旧第一把手则更和蔼地对待她。并且,几次都想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听见他对妮妮说:我只随便和你谈几句。妮妮总是逃避瘟疫一般借故离去。
  又一天了,妮妮回来时脸色特别难看,又灰又青。我真的以为她病了。
  她说不舒服,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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