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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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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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处连开了一个礼拜的会,帮助谢平认识错误,并把接待办公室全体上海青年都扩大了进来。一礼拜的会,谢平没说一句话。到末了,他说了一句:〃我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再在机关里待下去,自己不好开展工作,也让组织上为难。我回试验站劳动。〃两天后,陈助理员通知他,组织上同意他的请求,下去劳动,但不是回试验站,而是去骆驼圈子。   

  谢平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见秦嘉和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在过道里等着他。他们已经知道这决定了。老宁也从他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我看见你办公室里有人,就不过来了。你咋搞的吗?怎么能同意去骆驼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唦?〃谢平说:〃放心。别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谢平总归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宁半晌没吱声,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声:〃你呀……〃后来男生走了。女生留下来帮谢平拆洗被子,做走的准备。她们听见有人走进过道。在门外站了会儿,出去了,又走进来……如是三回。那几个女生鼓起勇气,突然把门拉开,想看看这时还来偷听〃壁脚〃的家伙到底是谁。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又是齐景芳。   

  齐景芳来不及躲闪,只好低下头站住。是小金得知谢平要离开机关,把这消息递给了她。她觉得是自己〃坑苦〃了谢平。她认为谢平不会再瞧得起她。但她得来一趟。来干什么?她说不上来,也不清楚。说不上是道歉,说不上是告别……她只觉得要来这么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来一趟。走到门口,她听见屋里有人。她没有勇气推门,也没有勇气决断地离去……   

  秦嘉给女伴使了个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面、被里,一个个都去和蔼地鼓励地搂搂齐景芳,而后,鱼贯地走了。齐景芳见大伙儿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却被秦嘉拽住。齐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难过。可单独跟谢平,能说什么呢?她既怕单独跟谢平在一起,又不愿有别人在场。她只是紧紧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末了,她也只对谢平说了一句话:〃都是我……〃话没能说完,便哽咽得抬不起头来了。秦嘉眼圈红了。谢平心里也一阵阵酸涩。   

  到晚上,伙伴们又来他屋里坐。他们没开灯。幽蓝的月光染得屋里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纯净。谢平对着夜空说道:〃我们想到了要来吃粗粮、住地窝子、喝碱水,想到了肩头会红肿,手心会打泡起茧,准备半年看不上一场电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提醒我们,得想到,这儿的人也会有那等复杂……〃   

  场部没有车去骆驼圈子,谢平只有等那边来车把他捎过去。据说场部已经通知了骆驼圈子。这样,有几天工夫,谢平完全清闲了下来。在这清闲里,他才渐渐意识到,他正在失去什么。如果说一年前,直到动身到街道集合,带队出发去北站,他都没想到去南京路、外滩、大世界、福州路旧书店最后地转一圈,最后地看一眼繁华和文明,那么一年后的今天,他却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人群聚居地的最后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给自己买两条毛巾,在照相馆照了张相,去鞋铺把旧胶鞋漏水的地方补起。他默默地望着高耸的已经泛出淡青色润意的林带,望着那包围住场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别。一年前,当他和伙伴们到达羊马河时,他们都松了一大口气,说:总算走完了这五千公里。旧的结束了,新的开始了。今天,他才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五千公里的路,一直并没算走完。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里,才是他要走的最后一站。而后,他才能说,是的,结束了……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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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1)         

  晚上,他去找过陈助理员,说:〃我的预备期满了。转正的问题是机关支部给讨论,还是到骆驼圈子以后再说?〃陈助理员说:〃到骆驼圈子再说吧。你在这儿刚出了这么两档事,真讨论起来,恐怕不会对你有利的。〃谢平想想也是的,便没坚持。   

  第二天,他一步没离开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试验站看了看站长教导员,看了看渭贞嫂子,跟青年班的伙伴干了半天活。回到场部,大食堂已开过饭。想起早起还有半拉剩馍烤在火墙上,就没再去麻烦伙房的班长。刚才过来时,他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很旧的轮式拖车。他认出是那种老式的〃尤特二八〃。车头上暗红的漆皮掉了不老少。驾驶楼顶板重拆装过,铆着张白皮马口铁,铆口铆脚生出一圈圈锈斑。但带隐纹的白铁皮本身,却在阳光下熠熠地发亮。拖斗的厢板断裂了好几处,镶补着白板条,跟灰暗的旧厢板钉在一起,显得挺不谐调,好比老人的脸上长了白癜风。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各穿着一件油腻的军皮大衣,戴着军用的三指皮手套,蹲在高高的林带埂子上,捧着一包从商店里刚买来的场加工厂自制的土饼干,大口大口地嚼着,干屑渣子不时从他们粗大的手指缝和宽厚的唇边嘴角往下掉。这便是骆驼圈子分场长〃老爷子〃派来专程接谢平的车和人。   

  机关里的人一吃过午饭,便被协理员叫去菜地搞突击。又是送肥。接待办公室的伙伴们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镇华也去了。菜地在鸡场背后。路倒不是太远,但这会儿机关里所有的人都在那达,他去告别,就得招惹恁些复杂的目光瞟视,即便个中会有许多同情和怜悯,他也难以忍受,也没必要受那些。单跟伙伴们告别,又不合适。他犹豫了一下,跟总机房的守机员小马要了个电话,托她跟秦嘉他们说一声,也跟老宁老严说一声,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东西多吗?我帮你扛上车吧……〃小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说的无非是一句客套话,当班纪律不允许她此时离开岗位,但还是真心地跟谢平表达了这个心意。   

  〃不用了。骆驼圈子来了人。另外……见了小得子,也跟她打声招呼。〃谢平托付道。   

  〃她可能就在业务室值班。我替你把电话接过去吧。〃   

  谢平忙说:〃不用了。机车还要去福海县县城办事。算了吧。有空,欢迎你到我们骆驼圈子去玩。〃   

  〃你有空还回场部来……〃   

  〃好的……〃   



  开车时,谢平看见小马在总机房玻璃窗里向他招手。整个场部却像睡着了一般。阳光格外耀眼。   

  〃没事了吧……〃开车的于书田问谢平。他就是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中的一个。是个转业战士。   

  〃没事了……走吧。〃谢平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看了眼场部。车从招待所东北角路口拐过,谢平突然看见有个人从紧贴着招待所后墙的林带里冲到大路上,戴着红头巾。他认出是齐景芳。他从铺盖卷上站起,冲到后厢板前,探出身子,朝她挥了挥手,叫道:〃小齐……有事儿多找秦嘉……〃   

  齐景芳也挥了挥手,但没叫出声来。她苍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动了两下后,慢慢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时一阵风刮过来,把谢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声。于书田听不到。他应该捶驾驶楼顶板。但〃尤特〃车的拖斗跟驾驶楼间隔距离大,手够不着。他还应该从车厢里随便拣起样东西,朝车头前一扔,开车的便知道后边出事了,需要停车。但这规矩,这时他还不懂。车速很快。他还想多看两眼齐景芳,着急地来回在车厢里跑了两趟。车开远了。他看见齐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几步,而后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紧紧捂在胸前。   

  红头巾消失了。   

  谢平感到耳朵生疼。冻的。他离开后厢板,回到铺盖卷上。他从网兜里抽出那条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会带的那条围巾,把耳朵裹上。这时,于书田让副驾驶探出头来,扔了件皮大衣给他。这是〃老爷子〃头天晚上就关照了的,让他们随身多带件去。老爷子料到这个被处理到骆驼圈子来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还置备不起皮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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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2)         

  十一   

  他做了个梦,觉得自己在洗澡,好像还只有三四岁。脱光了,妈妈把他摁在大木盆里。大木盆就露天放在后弄堂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围着。不少是大人,男人。后来他们也把衣服脱光了,把脚伸到大木盆里。他嫌挤,想推开他们,这不是大人洗澡的地方。但大人们还是往里挤,居然都坐下了,好几十个,还在原来的那只旧木盆里。弄堂里好几个老太婆也挤进来,也光着身子。只有二号前楼阿婆捧着个二尺高的白瓷观音像,在弄堂里走来走去。观世音菩萨穿着衣服,是连衫裙,是大饼摊头二囡身上常穿出来卖样的那件。二囡也挤在木盆里,光着小奶奶。后来天阴了,要下雪,他们都说暖和,高兴地拍水。二囡的小奶奶在抖动。他没人管,他冷。妈妈为什么也不管他呢?他刚要哭,阿婆和二囡打起来了,揪着对方的头发和奶奶。小奶奶像面条一样,越揪越长。他要去拉架,盆里的水却全结成了冰。他的脚也冻在里头了。大人们光着屁股坐在盆里冲他笑。他想叫妈妈。妈妈却在街道团委办公室里做报告。玻璃窗全打碎了。妈妈也在笑……   

  他冷。裹紧了皮大衣。   

  十二   

  假如黑的是人血,那么,白的又是什么?   

  骆驼圈子分场全体干部、职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回口里探家、在野地里管着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着到不了场的,余剩的,全部出动,列队在分场部门口欢迎谢平。两年前,场部曾给骆驼圈子任命过一个分场政委,这位老兄说啥也不肯到任。给他留的家属房,至今还空关着(任命没撤销)。从那以后,分场长吕培俭、人称〃老爷子〃的,就立下个规矩,不管是谁(除过刑满释放的新生员),只要你肯到骆驼圈子来,他就带着他全家、全分场的人,列队欢迎你。去年,听说场里要来上海青年,他特地赶到场部找政委:〃你哪怕只给我两个,我也让我那百把个伙计高兴高兴。一来,显着场里确实看我们骆驼圈里的人(他常常这样故意在场领导面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视同仁,并无亲生庶出之分;二来,我这分场长做思想工作也有话可说了:你们瞧,连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这骆驼圈里来,你们还吵吵个啥吗!我让他们再不馋别处!〃他还给政委做了保证,只要分给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别愁。多了,他不敢说。头一年,每个月单给他们宰一只羊。但到了,政委也没舍得给。骆驼圈子这地方太远,自然条件太差劲。守着阿尔津老风口,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那水面上常漂着羊粪蛋。但等快封冻那阵子,就得赶紧清理涝坝,往里灌一大坑,冻上。再一冬一春,人和牲口就全指着它和老天爷给的那点雪。那地方,人员也太复杂。除过一二十个转业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其余的都是刑满释放的新生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师里有文件嘛,尽量别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单位放。但到前个月,老爷子去场部开三干会,政委却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要给他个上海青年。发觉谢平背着场领导,要召集几十个青年班班长〃搜集〃情况之后,政委就下决心调开他。哪怕他再能干,自己身边也不能搁这一号的。政委〃怕〃这号人。特别是机关,绝对不能容这一号的,不能容三心二意的。哪怕〃灯下黑〃呢,也不能叫〃灯下乱〃了。黑了,〃灯盏〃还在,要三心二意地一乱,保不住就砸了〃灯盏〃。但政委还是让那几十个青年班的人到场部来开了会。不过,让郎亚娟出面主持了这个会,还通知谢平出席。谢平没去。老爷子起先当然不明这些底细,一听这会儿要给他个上海娃子,却不肯要了。他挥挥手:〃骆驼圈儿再操蛋,也不能光收你们筛下来的落脚货!往我身上卸包袱?对不住,政委同志,这包袱您自己背吧。〃后来,政委再度把他请到场部,谈今年的财务计划,又谈到谢平。嗨,他改口了。没等政委说什么,他答应要这个〃筛下来的落脚货〃了。政委好生奇怪,还专门跟他补了一句:〃我可不想瞒你。这小子能干是能干,可有一身毛病……还打人……〃老爷子笑笑:〃打,怕啥?我那儿杀人放火的还有好几打呢!〃真叫政委一时都捉摸不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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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3)         

  原来,这一段,老爷子真还用了点心去打听了下谢平。经验告诉他,有些事,不能光听场部那几个人红嘴白牙一头叨叨。打听下来,说实在的,假如谢平不打黄之源,老爷子还真把他当〃烂柿子〃、〃落脚货〃再不肯要他了呢!老爷子早听说过南山林场黄之源那小子。不就是个三十挂零|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吗?只待说要来羊马河,便搅得场部那一摊人连自己姓啥都忘了。至于吗?哪天的夜宵不得由女招待员端着送到他屋里床头柜上?他怎么了?吃过皇母娘娘屙的金丹了?操!从我党我军一贯来的政策说,打是不对。但对这一号人,打了也就打了。老爷子反倒觉得谢平是个玩意儿了!   

  这一切,谢平自然是不清楚的。所以,当他从拖斗里慢慢探出头来,看见那一趟破旧的平房前,竟〃黑压压〃地站起六七十人,他真呆住了。由于腿麻,由于惊愕,他好半天没从厢底里站得起来。   

  过后,他爬下拖斗,老爷子已经走到他跟前。老爷子上身穿着一件很旧的黑粗呢制服,领扣敞着,口袋盖发皱,没系扣。下身一条黄棉裤,肥大,直拖到脚背,也脏。棉鞋,肯定是手工自制的,土布厚底。围起的尖头,让谢平想到老式的铸铁熨斗。老爷子松开领着桂耀的手,捏成一个空的半拳,放在自己嘴前,似嫌太阳西下后风里裹挟有太大的寒气,在哈气暖手。他就这么凝视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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