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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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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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福田把手刀一砍,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不,我一定要去枫树坪蹲点。枫树坪是个革命基点村,却老是摆脱不了贫穷落后帽子,怎么对得起流血牺牲的革命先烈?这个决心我是下定了,我要亲自抓一抓枫树坪,两年以内,一定叫它旧貌换新颜,盖头兜底翻个个,你们等着瞧吧!”
  刘福田这个决定,可把春山爷急坏了。枫树坪大队自然条件虽然差些,可也排不到“末一名”。公社成立的时候,上头好大喜功,把枫树坪的粮食产量定高了许多,“三年困难”时饿死了不少人。春山爷为了对付高指标,高征购,让社员们填饱肚子,早好些年就开始领着各小队搞“瞒产私分”。现在,刘福田要下来蹲点,睁大眼睛死盯着,叫他们怎么动作?到了十月粮荒,叫社员们喝西北风呀!夏收夏种动员大会一结束,春山爷立马赶回枫树坪。他连夜饭也顾不上吃,立即召开干部会,精选上百号青壮劳力,漏夜开进山垄,提前抢收早稻。
  那次夜战的场面,吴希声终生难忘。那些天云淡风轻,月光如水,春山爷带着一支抢收队伍,在好几条田垄里同时铺开战场。社员们连话也顾不上说,水也顾不上喝,割禾的一拉开骑马蹲裆步,就没直起过腰;打谷的像擂响惊天大鼓,嘭嘭嘭,从夤夜一直响到天明。当启明星在东方天边闪亮的时候,挑着新谷的后生哥们,蹚着一路露珠,撒下一路欢笑,大步流星往村里赶了。
  突击抢收的日子,吴希声忙得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是春山爷特别挑选的大队会计,要指导各小队算好工分账和预分账。这“瞒产私分”虽然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可也乱来不得,田里产多少,仓里装多少;进仓多少,出仓多少;张三分多少,李四分多少,一笔一笔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账目虽然不能对上公开,却要让社员人人心里有数,才能公平,才能服众,才不会先从内部乱起来。社员抢收三天三夜,吴希声的乌木算盘也嘀嗒嘀嗒敲了三天三夜。他眼里扯起血丝,双颊青灰一片,整整掉了十斤肉,才把全村六百多口的口粮、工分粮、“五保户”的保命粮,核算得斤两无误。
  当几条山垄田收割完毕,新谷晒干,谷坪扫净,把该分的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人人喜上眉梢的时候,一辆“东方红”55型拖拉机,突突突地进了村。那个年代枫溪公社还不通公路,公社主任也不配小轿车和吉普车,刘福田为了抖抖威风,就叫了一辆拖拉机把他送到枫树坪。
  春山爷安顿刘福田在大队部住下。第二天,领着他进山看庄稼。那都是些水冷土瘠尚未收割的高山田。春山爷念了一首民谣:“田丘尺六,田坎丈六,耕牛唔 ①     到,手扒脚辘;无陂无圳,靠天食粥。洪水一冲,一坑到笃(底)。汗流浃背,谷枝蜡烛。田鼠偷食,鸟子又啄。辛苦一年,填不饱肚。”春山爷一口气唱完这支哭穷歌,又说,“刘主任,你看看,我们大队尽是些臭屎田、山坑田,还能不戴贫穷落后的帽子?”
  
第一章 人猴结怨(4)
刘福田拍拍胸脯大声响气说:“杨春山,你等着吧,两年之内,不叫枫树坪改天换地,嘿,我刘福田就四脚着地爬出你们枫树坪!”
  杨春山年过半百,在村里辈分很高,又是闽西暴动时期的老赤卫队员,乡亲们无不尊称他春山爷。可这刘福田,仗着自己是公社第一把手,开口杨春山,闭嘴杨春山,大大咧咧,趾高气扬,像葫芦上瓜棚,摆出蛮大的架子。
  刘福田一到枫树坪蹲点,就心急火燎地想见王秀秀。但是,那个年代的干部讲究“亲不亲,阶级分”。秀秀家是富裕中农,不能成为访贫问苦的首选对象。刘福田学着当时一些地县大干部的样子,这家军烈属屋下坐了坐,那家“五保户”家里看了看,该做的官样文章做了个足,第三天,日暮时分,他双手搭在后腰上,在枫溪岸边来回踱着官步,好像在观看风景。其实,他心猿意马的目光尽在溪埠头上溜来溜去。那里有一长溜婆娘子山妹子蹲在捣衣石上浣衣洗菜。刘福田看不见她们的脸,只能看见她们高高撅起的臀部,像一长溜不住扭动的圆圆的肉球。这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线,让刘福田浮想联翩:嘿,谁想相媳妇挑女人,这里可是最好的去处!从那些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和不大不小肥瘦适中韵味无穷的肉球,你能判断出哪个是婆娘子,哪个是山妹子,哪个胖,哪个瘦,哪个俊,哪个丑,哪个正在含苞待放,哪个已经生过崽子。刘福田听过许多这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也是一门既有趣又深奥的大学问。刘福田大开眼界,心旌摇荡。可是,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王秀秀。秀秀细腰,圆臀,有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搭在后背上,浑身都散发着学生女娃子的青春气息,刘福田只要远远地瞄上一眼,准能认出来的。
  刘福田就有些扫兴,又从溪埠头踅了回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挽着一竹篮衣衫的王秀秀脚步轻盈地走来了。刘福田立马迎了上去打招呼:
  “咦,你,你……你不是秀秀么?”
  刘福田惊喜的表情和声音,都表明这完全是一次邂逅。但真正惊愕不已的却是秀秀,她话都说得不利落了:“你,你,你是……”
  “咦,不认识了?我是刘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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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秀秀终于认出来了,“刘、刘主任,刘书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下来蹲点。嘿,老同学了,叫我刘福田,叫我刘福田,不要叫官衔。”刘福田在漂亮的细妹子面前说话特别轻声细语。
  秀秀抿嘴一笑:“我可不敢。”
  “有嘛咯不敢?我们是老同学。”刘福田更加和蔼可亲了,笑眯眯地开始叙旧。刘福田说,我和你一块上枫溪小学,同窗整整五载哩。班上有个调皮鬼老是欺负你,我还为你护过驾,保过镖,嘿,你记得不记得?
  “是吗?”秀秀眨巴眨巴大眼睛,使劲地回想着,“真有这档子事?我怎么记不起来?”
  王秀秀和刘福田说话的时候,在溪埠头洗菜浣衣的细妹子和婆娘子,都扭头看过来。那目光在惊奇中掺杂着羡慕,在羡慕中又掺着暧昧。秀秀脸上涨起一片红润,更是艳如春桃了,叫刘福田直勾勾的眼珠子几乎要弹将出来。
  秀秀连忙说:“刘主任,你忙吧,我还要洗衣衫呢!”
  “哦,哦!”刘福田猛醒过来,发觉这人来人往的溪岸边可不是说知心话的地方,就轻声强调说,“秀秀,我是下来蹲点的,要呆很长时间,就住在大队部的西厢房,你有空,过来坐坐,老同学么,叙叙旧,聊聊天。啊,我等你!”
  秀秀不吱声,沿着下河的石阶,像只机敏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走了。
  刘福田以为山里妹子总是小家子气的,也不责怪王秀秀。谁知好些天过去了,他左等右等,却不见秀秀来找他。后来有一回在村街上相遇,刘福田又拦住秀秀说了小半天。他一直夸秀秀山歌唱得好,活泼能干,说她最适合当大队团支书,甚至暗示一有机会,要安排她到公社当个脱产干部,比如团委书记、妇女主任什么的,也是大有可能的。秀秀只管听着,没有吭声,但刘福田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心里就有底了。他像姜太公那样稳坐钓鱼台,只等鱼游来。可是又等了些天,秀秀不仅不来见他,就是在村街上狭路相逢,也像见着瘟神似的,说不上三五句话,掉头就逃了。
  刘福田心里好不纳闷:你王秀秀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那份吃公粮拿工资的工作呀?秀秀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经过一番打听,终于得知王秀秀和吴希声正打得火热,刘福田不由妒火烧心,就盘算着要给吴希声一点厉害看看。嘿,还没动吴希声一根毫毛哩,今天又被他养的猴哥咬了一口,真是火上浇油,再不修理修理这狗崽子,他哪能咽下这口气?
  其实,刘福田那一番话,还真搅得王秀秀一夜没睡好觉。
  秀秀正当花样年华,向她套近乎的后生哥早排成队,只是各人的套路不同。有送她一件小礼品的,有邀她看一场电影的,有请她上公社小馆店打一顿牙祭的,还有七拼八凑抄袭爱情小说上的佳言妙语给她写情书的,可就是没有像刘福田这样慷慨大方,一见面就要提拔她当干部,送她个“政治大礼包”。唉,那个年头,全国的大学都关门了,看来靠读书上学改个活法的路子全堵死了,能当个公社团委书记、妇女主任什么的,日不晒,雨不淋,旱涝保收,一月二三十块工资,二十六斤粮票,那可是多少山里妹子乃至知青哥想也不敢想的美差呀!她王秀秀又何尝不想做只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
  
第一章 人猴结怨(5)
可是,秀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刘福田有些怪异的目光。那决不是领导对群众的目光,也不是同学对同学的目光。那目光热得炙人,热得邪门。秀秀只要被刘福田瞟上一眼,就会浑身寒颤起鸡皮疙瘩。
  更何况,秀秀心里已经有人了。
  五年前,暮春三月细雨霏霏的一天,一部带拖斗的拖拉机载着十名上海知青进村的时候,把整个枫树坪都闹翻了天。小郎哥细妹子站在村口晃着小旗,打起横幅,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像迎接亲人那样欢迎知青哥。春山爷动员许多精壮劳力,把一幢年久失修的土楼补了漏,粉了墙,腾出空房,打扫干净,再安上锅灶,就理直气壮地命名为枫树坪知青楼。此楼原名“文昌楼”,是一家姓陈的地主富户的老宅。陈家有几个儿子早年过番去了南洋,属华侨工商业兼地主,抗日战争时期还给过八路军、新四军不少财力捐助,按政策规定不得没收房产,长年空着,大队就用来做堆放谷笪肥料的库房。现在,春山爷请一位私塾先生写上一块“枫树坪大队知青楼”的牌子,就挂在“文昌楼”横匾下面。这幢已经冷清多年的客家土楼,一下子热闹起来。连七十大几的老烈属瞎目婆张八嬷也拄着藤条拐杖摸来了。她双目失明,啥也看不见,是来听热闹的。那些上海来的学生哥学生妹,吴侬软语,咿咿呜呜,说起话来像画眉叫林一样好听。
  来枫树坪落户的上海知青,共有十名。队长是个女生,叫蓝雪梅,大眼,圆脸,见人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最招人注目的是张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比村里最高的后生哥还要高出一头,乡亲们都要仰起头来看他,惊奇得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而让王秀秀看得最为顺眼的,却是个不高不矮有点清瘦的小白脸。他乌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斯斯文文的带着几分女孩子气。当乡亲们忙着帮助知青们糊窗纸,搭床铺,整理内务的时候,王秀秀那双脚就情不自禁地走进这个白面书生的房间。秀秀发现那个小白脸特不能干,把用来铺床取暖的禾草搞得七零八落,满房间乱得像个猪窝。秀秀说,喂,我来帮你整整吧!小白脸点头应诺,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秀秀三下两下把禾草归拢、铺平,又异常利索地搓了根草绳,扎了个禾草枕头。一会儿工夫,一铺又松软又暖和,散发着禾草芳香的眠床就铺整好了。
  秀秀瞅着白面书生:“你看看,舒服不舒服?”
  白面书生在床上坐一坐,躺一躺,又蹦起来,腼腆一笑:“好,好,太舒服了!像一张弹簧床。”
  秀秀笑问道:“你叫嘛咯名字?”
  这个上海知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带客家方言的普通话。他猜到“嘛咯”就是“什么”的意思,就说:“我叫吴希声。口天吴,希望的希,声音的声。你呢,尊姓大名?”
  “我叫王秀秀。三画王,秀丽的秀。”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秀秀还落落大方地和人家握了手。秀秀发现吴希声的手指特别纤细,修长,柔软,白嫩,像大家闺秀的纤纤素手。接着,秀秀帮希声打开箱子,解开背包,整理物件。当一床被褥从沾满雨水的油布中解开时,咚的一声,掉下一只长长的黑皮匣子。
  秀秀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咯咯笑起来:“咦,嘛咯秘密武器?”
  希声打开那只黑皮匣子,里头竟是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上过初中的王秀秀只在画报和电影上见过这种玩意儿,知道那可是很有文化的人才玩得转的乐器,更加大惊小怪了:“你会拉小提琴?”
  “还能糊弄两下吧!”吴希声从琴匣中取出小提琴,往左颔与左肩之间一夹,琴弓在琴弦上推拉几个来回,立即飞出一串美妙悦耳的琴声。
  “哇,你真行!”秀秀立即肃然起敬。
  乍一见面,吴希声就给王秀秀留下特别深刻又格外美好的印象。那天夜里,秀秀躺在自家的闺房眠床上,眼前老是晃动着吴希声的影子,耳畔老是响着他拉的琴声。二八芳龄的山妹子,头一回对一个异性有了好感,这就叫情窦初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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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秀家道殷实,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父亲一心一意要把她培养成个大学生。从初谙世事的年龄起,秀秀就在自己心里编织起许多美丽的幻想。上中学,上大学,当医生,当教师,当工程师,甚至当演员、作家、艺术家,反正她一心想飞出山窝窝,奔向大城市,再找个像童话书上描写得潇洒倜傥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是个啥样子?秀秀一时还弄不清。但一定得是城里人,有文化,有品位。秀秀家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真想换一种活法。这可不是异想天开,秀秀从小学到初中,不仅成绩拔尖,还能歌善舞,是公社的文娱骨干,有一回去县里参加会演,她唱闽西客家山歌,博得全场哗啦啦的掌声。可惜,“文革”一闹起来,全国大、中学校都停了课,秀秀回家务农,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在许多暗自叹息的夜晚,已经认命的王秀秀勾画出一辈子的归宿:像所有枫树坪女人那样,扛锄,作田,砍樵,做饭,结婚,生子,劳劳碌碌,做牛做马,才三四十岁就熬成个干干瘦瘦的老太婆。可是,现在村里忽然来了一伙上海知青哥,那个斯斯文文、英气扑面的吴希声,仿佛是秀秀在梦中等了千年万载的人哪,把她埋在心头快要熄灭的一点火星子,重又呼猎猎点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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