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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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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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活不成了?嘿嘿,笑话!笑话!
  老公安看陪了几天几夜,从张亮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对刘福田说,刘主任,你得去给那小子加加温。刘福田有些为难。他说张亮跟自己有过节,牛脾气又犟,不会买他的账。
  当然,刘福田不敢提起他曾经强暴过张亮的爱人蓝雪梅。
  老公安又说,张亮再犟还能犟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刘主任,你是县领导,又分管县知青办这一摊。知青们的命根子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稍稍提到招工招干这档子事,嘿,你看看吧,他张亮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个大软蛋!
  刘福田沉吟半天,说,我去试试看吧。
  张亮正躺在床上吸烟,看见刘福田迈进屋,就闭上眼,不动弹。张亮的放肆无礼,刘福田早在意料之中,并不计较,自己拉过板凳坐下了,阴阴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眼睛一横,没啥好想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刘福田撇一撇嘴,哼,要抓你还不容易!叫两个民兵来就行。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
  张亮一下坐了起来,哼,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儿童,跟我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游戏?
  真的,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你干活真是把好手,一抡起大锤就是一百二十多下!刘福田回忆往事,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而又惋惜之情。可是,要想招工,要想上调,光会抡大锤还不行,还得政治表现过硬……


  张亮心里动了一下,就问道,招工上调?这和招工上调有什么关系?
  刘福田说,关系大了!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材料,我保证给你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
  张亮咬得紧紧的牙关差点儿就要被撬开了,但他忽然想起蓝雪梅的悲剧,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刘福田,你又想给老子下套子?啊!你以为我是蓝雪梅,啊?
  刘福田也霍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警告道:张亮,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怕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你就顶牛顶到底吧!
  刘福田一跨出房门,张亮砰的一声放倒在床上。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大流氓刘福田!你知道我怕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就偏偏拿这个来吓唬我,我才不尿你他妈个×!……
  张亮骂够了,骂累了,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又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会怎么样?“文革”后期,张亮的父母因为没有政治问题,纯属富甲一方的资本家,早已获得“解放”,他家的银行存款和享有的定息虽然尚未解冻,那幢梧桐掩映的别墅小院却物归原主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壮过马,他张家随便典当变卖点古玩家什,还是衣食无虞的。父母又上了年纪,出于骨肉亲情,对张亮早年的过激之举也不作计较了,十天半月就来封信,盼着儿子招工回城。现在,狗娘养的刘福田偏偏卡我的肉脖子,不让我回城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亮想,回不了上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凉风习习的上海外滩轧马路,再也不能到锦江饭店、国际大厦去吃西餐,再也不能在南京路上欣赏闪烁变幻的霓虹灯……这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憋死吗?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张亮脑中闪过,要是把吴希声那两桩事情说出去呢,难道我梦想的事情都能一一变成现实?或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青们写的一大沓揭发材料,已经要了吴希声的命了,哪里在乎我再加上一条两条呢?……
  呸!这不是卖友求荣吗?张亮忽然又惊醒过来。他虽然不大爱看书,但是《 水浒传 》还是看过的。那个出卖林冲又为林冲手刃的陆虞侯陆谦,留下千古骂名他至今仍还记得。呸,呸呸!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无耻小人!
  在苦煎苦熬中度过五天,张亮除了写了些关于吴希声的没斤没两的小事,仍然不肯发射那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炮弹。
  熬到第五天夜晚,张亮吃过一罐民兵送来的钵子饭,站在窗前看风景。老公安不准他下楼,这是他惟一的散心的方式。张亮发现村子里慢慢热闹起来,许多人搬着矮凳、长凳和竹椅,往枫溪岸边的晒谷坪走去。一会儿,晒谷坪上拉起了一张白色的布幕,再一会儿,张亮听到了发动机的噗噗声。张亮问在门外看守的小民兵,咦,今天开嘛咯大会?小民兵说,放电影。嘿,县里来了放映队。张亮又问,放嘛咯电影?小民兵说,《 卖花姑娘 》,朝鲜片,听说非常好看,看得人人出目汁。女人去看,得准备三条毛巾。张亮问,我能不能去看?那个才十七八岁的基干民兵就气得快哭起来。你去看?我还不能去看呢!都是给你害的。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7)
张亮颓然坐下,苦着一张熬瘦了的脸,肺都快气炸了。《 卖花姑娘》已经在汀江县放映好一阵子,是闹“文革”###年来惟一的一部外国影片,几乎把万马齐喑的中国影坛闹翻了天。这部影片在哪村放映,就有许多知青和社员翻山越岭赶到哪村去看。现在,县电影放映队看在枫树坪是个老区革命基点村的面子上,扛机器,抬幕布,坐了八十里路的拖拉机,噗噗噗地送电影下乡了,他妈的刘福田,却不让我看,这算什么回事呀!
  张亮又走到窗前,看见进村的山路上,晃动着许多手电,打起许多火把,四邻八乡的山民们都涌到枫树坪来看电影了。晒谷坪上人头攒动,墙头上、树杈上也坐满了小郎哥、细妹子。一会儿,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晒谷坪上隐隐传来《 卖花姑娘 》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乘风”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揭发吴希声的‘恶攻’言论”、“吴希声散布的政治谣言”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恶攻”和“政治谣言”,知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乘风”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恶攻”和“政治谣言”?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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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了些“三点水”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 》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是狗屁、十足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了“恶攻”,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恶攻”?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张亮说,老同志,我记不起来了。老公安把眼一瞪,咦,刚才你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么,怎么就忘记了?张亮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啊!都是你胡编乱造的?老公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赛过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谁叫你胡编乱造呀?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8)
张亮头低低地说,你们一直逼,一直逼,我只好胡编乱造!
  老公安在桌上狠击一掌,好,我马上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张亮吓了一跳,你凭啥?
  老公安说,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反动话。嘿,你竟敢当着公安人员的面,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攻击江青同志,还一套一套,有鼻子有眼的,够你吃一粒花生米了!
  张亮知道老百姓都把行刑挨枪子戏称为“吃花生米”,不由脊背直冒凉气,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
  老公安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喂——站岗的民兵——你们来一下——
  老公安这一声拖腔拖调无比威严的喊叫,极像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七大人说了声“来——兮”一样可怕,一样有惊天动地的威慑力;张亮也像爱姑一样,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如不是咬紧牙根,差点儿小便失禁。还没等到站岗的民兵应声而至,张亮就连声求饶:好,好,我写!我写!我马上就写!我写了还能“坦白从宽”吗?
  老公安说,写了就没你的事,当然“坦白从宽”。
  这回张亮彻底老实了,除了自己说的那些“反动”话只字不提,对于吴希声说的那些“恶攻”,毫无保留地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由于心里紧张,愧疚,害怕,张亮拿笔的手抖抖索索,字就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画都像他当时怯懦的心在慌乱地跳动。然而,老公安不是欣赏书法的收藏家,他的职业是办案子,诈口供。看完张亮的揭发材料之后,他心中暗喜,说,摁个手印吧!
  张亮支支吾吾说没有印泥。
  老公安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印泥。还是漳州“丽芳斋”出的“八宝”名牌,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些天老公安随身携带着这个玩意儿,在知青楼一间间房间穿梭来去,已经大大地派上用场。
  张亮犹豫片刻,把右手的大拇指翘了起来,看看,又换成左手的大拇指。他想,右手干活多,受累多,这种屈辱的买卖还是叫左手去干吧。张亮左手的大拇指在印泥上一蘸,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再在揭发材料的落款上重重一摁,“张亮”的大名上便覆盖上指纹清晰的鲜红的指痕。
  那一刻,张亮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和穆仁智强扭着杨白劳的手,在喜儿的卖身契上摁手印的镜头。
  老公安把张亮的揭发材料收进公文包,笑了笑,说后生哥,祝你今晚能睡个好觉!
  然而,张亮仍是通宵达旦不能合眼。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希声提出跟他与雪梅分伙吃饭那天,他和雪梅请希声吃过一顿晚饭。当时他曾信口雌黄:“我们总得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真是没有料到呀,仅仅一年工夫,自己竟成为一个出卖了基督的犹大!
  此后许久许久,直至生命的终结,张亮一想起曾经摁过一个犹大式的手印,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1)
初战告捷,刘福田兴奋不已,给老公安鼓劲说:嘿,你呀,吃公安这碗饭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连个小股长也没混上。为嘛?光抓些小偷小摸,光整整“四类分子”,轮得到你嘉奖晋级吗?这回呀,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我给你请功!
  老公安就说,全靠刘主任栽培了!
  他们立马赶回县城提审吴希声。
  对付这个文弱书生,反而不能像对付五大三粗的张亮那样客客气气了。老公安走进预审室,往审讯台前的木椅上一坐,板起一张铁青的脸,对戴着脚镣手铐像用螺旋铆钉固定在一张石凳上的吴希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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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希声,根据我们掌握,你这些年散布了许多政治谣言,恶毒攻击中央首长。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又向哪些人传播过?你要老实交代,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吴希声一下就蒙了。前些天,公安们一直追问他怎么杀害了小文革?出于什么动机?从何时开始预谋?是怎样撬门入室的?等等等等。吴希声悲痛至极,欲哭无泪。天哪,那个惨死的孩子可是我的亲骨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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