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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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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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要是你出不来,就甭勉强,反正我等你的时候能看书。实在等不来我就明白了。跟上回似的。〃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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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约会(8)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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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   

  晚上丈夫跟她讲和来了。他说他如何想和她白头偕老。他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他的遗嘱。他指给她看她名分下的大数目字。   

  丈夫头低得很低,不说话,让那不会说话的说话。他眼里有泪,他不许它们落,落就太低三下四了。   

  丈夫终于开口,说他同意晓峰搬回来住,她从此没必要这样心惊胆战地出去,在各种不适当的地方相约。   

  五娟心很定地听他讲。从何时起,每个星期四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义?是那么多虔诚的星期四,风里雨里,使她和晓峰再不可能完好地回到这房子中来。她和晓峰的感情经历了放逐的伤痛,也经历了放逐的自由自在和诚实。被驱赶出去的,你怎么可能把它完好如初地收拢回来?   

  〃你们回来吧,啊?我不该拆散你们母子。〃丈夫说,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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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约会(9)         

  五娟想,这话你要早一天讲,我肯定舒舒服服就被你收买了。我和晓峰会感恩戴德地回来,在你的监视下,在这房子的拘束中活下去。可惜你晚了一步。   

  〃谢谢,〃她说:〃不啦。不麻烦啦。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第六周   

  五娟在咖啡店等到十一点,也没见晓峰。她打过两次电话,也不是晓峰接的。她身边放了只旅行包,里面装着她三天的更换衣服,还有一双踏雪的靴子。反正去赌城的班车一天有多次,五娟踏踏实实坐在老位置上,眼睛盯着老方向。   

  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晓峰笑笑,反问:〃你呢?你那时不想摆脱家……我是说,一个人快成年的时候都有一个他想摆脱的长辈……〃   

  老师稀里糊涂地认为他有道理。他没注意到晓峰眼里有泪。他看不懂这个少年脸上一阵微妙的扭曲。那是交织着忠贞的背叛。   

  五娟不知道这一切。她更不知道晓峰的背叛始于他紧紧抱住她的一瞬。她静静地等。她的狭隘使她深远,她的孤单使她宽阔。她呼吸得那么透彻,把整个小雨中的公园,以及公园的黄昏都吸进心脏。她那庄重的等待使伊朗小老板渐渐地、渐渐对她充满肃穆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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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冤家(1)         

  冤 家   

  女儿出落成个标致女郎,是在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五分。南丝从伊芙圣洛琅女用打火机吐出的蛇信子般的火苗上抬起眼睛,这样确认了。细长的摩尔烟卷架在她向后弯翘的两根手指之间,精心育植的两支尖细指甲与香烟取成一个准星,使女儿和她心目中十四年来的一个瞄准无误地重叠。璐被她严格地栽培修剪得这样姣好,修长中带一丝美丽的畸形;如她所期的重版了她的青春。南丝在烟卷冒出的最原汁原味的第一线烟中,看着女儿从校门走出来。连走路的姿态也是南丝自己的,一种没劲的、腻了的样儿,胯部松垮,胸部轻微向后躲闪,以使脖子与后背形成那根东方曲线;来自壁画或水墨画的那根略带消极、哀婉的淑女线条。璐生下来的第一个小时,她就看出婴儿身上的一些小小偏差是可以不费力就打磨掉的。所指的偏差,是她父亲参加进来的那一部分。璐一个月时,她父亲往国内寄了封信,里面夹有一张五十元美金钞票。他说他花了几天给孩子想了个名字。过一阵,他又写信来,追问女儿是不是叫他取的那个名字。南丝回信说,五十块就轮得上你来取名字吗?南丝不记前夫什么恨,她太瞧不上他。〃他抛弃我?〃她对两岁的璐说:〃抛弃得好!省得我抛弃他。〃后来她对四岁的女儿说:〃那样的小男人……博士怎么样?我照样抛弃他。〃璐六岁时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千一百块钱,让女儿买钢琴。南丝把钱全数退回去了。然后跟女儿说:〃他别以为给了这一千一百块钱,将来你成了钢琴家就有他的份了。〃再后来,南丝作弊出国成功了。临行前收到两千元,说是给她娘俩买机票和置衣服的。南丝对八岁的璐说:〃他别做梦,给了路费,我们出国的功劳就成他的了?他别做梦。〃   

  〃Lulu,〃南丝叫一声。她基本上不会英文,但这声〃Lulu〃叫得是味道不错的。璐向远处眯了眯眼。女儿此刻的六神无主也绝对是南丝自己的。母女俩的自作主张、自有主见谁也摸不透,如同深藏在防御和谦让体态深处的征服一切的野心,是不为人认识的。能看到的,就是这副凄惶可人的模样,眉心往额上拎着,乘车下错了站似的。璐和母亲在每天下午的三点五分见面,这个规矩已实行三年了。不过三年里这是头一次,南丝看到自己对女儿的修剪矫形大致完成。璐已绝没有同她父亲相像的危险了。璐真是像她十四岁时一样动人心魄的雪白,也有一对刚睡醒的眼睛;眼皮上浅微的褶皱,欲形成双眼皮却终于没有落入双眼皮的俗套。   

  璐穿10号牛仔裤,硬而宽的裤腿和她4号的细长腿形成可乐的、谁也猜不透的时尚。她的三十多个同学,全都是这副匪样。他们极端的遮蔽极端的无性别装束是为了另一个极端……他们忽然会穿起窄小无比、暴露多于掩蔽的〃迷你〃,露着牛痘疤、肚脐,抑或上月刚形成的双|乳间浅显的细沟,或不久前才破土的十多根胸毛。他们这年纪只要极端,这极端只是为了强调另一极端。璐像他们一样,蔑视两极端之间的。南丝的男友罗生认为,在这个混账国家,这些混账年龄的孩子们都有着对于正常的仇视,把正常和平庸和愚蠢视为等同。不过南丝想,从今天起,什么也不能把璐的淑雅美丽隐瞒了。   

  璐走到南丝面前,皱皱眉,斜起目光嘟囔:〃你眉毛怎么画那么黑呀?〃   

  南丝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她依照自己的道理染红指甲,涂黑眉毛,正如璐有璐的审美原则。但她们其实是一个质地,南丝对此很有把握。璐把自己锁进白色卡迪拉克,等母亲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般情形下,璐对母亲的亲昵是用挑剔和轻蔑来表达的。   

  星期三下午四点半,是璐的芭蕾课。璐是十一岁差一个月的时候开始芭蕾课的,跟南丝自己一样。她在国内舞剧团跳过几年群舞,但她希望璐连那程度也别达到,最好就学点皮毛。〃我恨芭蕾!〃璐用英文说〃恨〃时很有激|情。南丝不在乎地笑笑:〃谁不恨?〃她和女儿用两种语言说话很说得来,反使她们不针锋相对。别人的英文她不大懂,却懂女儿的。〃不过我还是恨它,恨它。〃这点璐也是像自己的,恨起来十分认真,爱什么倒是开心的;所有进取、发达都是恨在催动,〃恨〃是桩正经事,而〃爱〃只需开心,只是一种消磨。   

  〃你想要什么?我要去Macy〃s退三件衣服。〃南丝慈祥地从黑蝴蝶一般的墨镜后面看看女儿,左手柔弱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去笼络女儿。鲜红的指甲抚在璐的白色脸蛋上。她知道这是女儿在芭蕾课前的例行敲诈。〃你想要什么,妈给你去买。〃璐紧咬〃恨〃字的臼齿松开了,懒洋洋地动着敲母亲一笔的脑筋。   

  卡迪拉克在忙乱的交通里不断停下来。璐伸手在母亲的〃路易·威登〃手袋里翻找胶姆糖。之后塞一张CD到机器里。南丝白了那CD一眼。璐要的音乐都是匪头匪脑,只有前夫那种对女儿的成长毫无教化、也毫不负责的人才会去投其所好地给璐买来:按璐开的清单,一盘不漏地去买。开始他寄,但一旦落到南丝手里,当然是销赃一样销得痕迹也没有,后来他请他两个妹妹开几十英里的车,专程送到璐的学校去。头一次璐在半夜十二点偷偷在自己房里听这类丑恶的音乐时,南丝破门而入。那夜母女俩相互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两败俱伤又哭到一张床上去了。南丝觉得,前夫对女儿生命先天的参与已被她清除,他却在死乞白赖、无孔不入地参与女儿的后天教化。   

  璐慢慢有了个好情绪,说:〃你要退那件紫裙子?〃南丝说:〃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干嘛花两百五十八块买呀……过两天说不定减价……干嘛急这两天呐?〃璐说:〃你当时怎么没想到减价?〃 〃当时我就觉得这紫颜色特正!特衬我!我一穿上,那帮女售货员都过来了,有一个还问我,是不是做过模特儿……〃 〃你能听懂那么多英文?〃 〃反正她们是那个意思。〃南丝一般不计较女儿在兴头上对她的小小戳穿。〃那你干嘛退呀?〃〃我们一个月买菜钱也不到两百五十八,给车加油也够加十几次了。〃璐说:〃天天吃了晚饭就啰嗦这两句。〃南丝说:〃什么时候啰嗦了?〃不过她心里明白,她的确在这几天晚饭后自我检讨:把一个月饭钱穿在身上是她持家的一个败笔。〃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一个钱在手里都搁不住。〃南丝一直把前夫叫〃张家人〃。这个称呼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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