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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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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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的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了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揿揿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儿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致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志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做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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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烟
  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喀喀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副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美食家(1)
  在由草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的活该啊。
  同事者见了我,总是劝我吃好,而且说,你又不是吃不起!这么一说,我倒像是个守财奴,吝啬鬼,或者偏要做个苦行僧的,刻意儿吃坏食物。其实我也知道吃是人最重要的工作,鸟为食亡,革命也常是人为食而起;既然同样生有一条能尝味儿的舌头,又不至于穷到身无一文,我当然喜欢吃好,不乐意有好的不吃去吃坏的。劝我吃好,怎么个就好呢?身边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经验,首先是能好吃,胃大,做一个饭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们这一般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在吃什么,我们只是有了萝卜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萝卜,豆腐是命,见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见到的美食家无非是在鸡呀鱼呀牛羊猪狗肉上吃出来的美食家。做个美食家,似乎不屈了活人,自己得意,旁人看了也羡慕,尤其是在年老人和生了病的人眼里。我的一位舅舅患过食道癌,严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饭辰烧了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几个表兄吃得满嘴流油,舅舅也馋了,夹一片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最后站起来吐在后墙根,脸上是万般的无奈和苦楚,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让表兄们端碗到屋外去吃,并且叮咛以后吃饭再不要当着舅舅的面吃。从那以后,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夸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摁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脸。于是生疑美食家这个词儿,怎么把能吃叫做美呢,把会吃叫做美呢?吃原本是维持生命的一项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时害怕没人做维持工作而设置的一种诱骗,试想假如没有口味,牛不也能吃又是吃百样草吗,人病了吃药也不是挺能变着法儿吗,怎么有了口味,一个肯为维持生命而努力工作的,最容易上上帝当的,其实是占小便宜吃了大亏的人就是美食家呢?!依美食家的理论,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攒粪的东西不算是吃,比如,按医生的对于生命的需求标准,只每日往口里送七片八片维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还叫做吃吗?他们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鸡鱼猪羊之类的肉的基础上,不能不使我想到腐烂的肉上咕涌的那些蛆芽子来,甚至想,蛆芽子的身子不停地蠕动,肠胃功能一定很好。
  有一年夏天,上海《文学报》的总编郦国义先生来西安,我邀他在大麦市街的小吃店里吃八宝稀粥,一边吃一边议论我们的食量。旁边坐有一个男人陪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吃粥,这男人很瘦,脸上有三个水疱,是用激光取了痣后未愈的水疱,他殷勤地给那女人服务,却不停地拿眼睛鄙视我们,终于训道:“你们不要说食量好不好?人称饭量,牧畜才称食量,不会用词就不要用词么,让我们怎么吃下去?!”我和郦先生吓了一惊,原本要对他说食量一词运用得正确,且从古到今的一贯正确,但一见到那女人,知道他在谈恋爱,要在女人面前做文雅,我们便维护了他的体面,不再揭穿他的假文雅。这个人的行径以后常常使我想到一些美食家。可这个人的文雅,只是假而假,美食家的文雅地食却是极残酷的。
  我见过吃醉虾,见过吃过的活烧鲤鱼,下半身被挑剔殆尽只剩鱼骨了,鱼头仍然张吸蠕动,见过有人吃一种小白鼠类的活物,筷子一夹,吱儿叫一声,蘸一下醋,又吱儿叫一声,送往口里一咬,最后再吱儿一声就咽下肚去了。虽没有见过吃猴脑,吃猴脑的人却给我讲详细的吃法,讲得从容,讲得镇静。我十三岁那年,家乡县城的河滩枪毙人,那时想着杀人好看,枪一响就卷在人群里往杀场跑,跑在我前边的是邻村一个姓巩的人,他大我七岁,是个羊痫疯子,跑得一只鞋也掉了。被杀者窝在一个小沙坑里,脑盖被打开了像剖开的葫芦瓢,但一边连着,没有彻底分开,一摊脑浆就流出来。我一下子恶心得倒在地上,疯子却从怀里掏出一个蒸馍,掰开了,就势在那脑壳里一偎,夹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死者的家属在收尸,忙扑来索要,疯子拔脚就逃,一边逃一边咬了那馍吃,这么追了四百米远,疯子把馍已经吃完了就不再跑,立定那里用舌头舔了嘴唇在笑。后来才听说人脑是可以治羊痫疯病的,那巩疯子是被人唆使了早早准备了这一天来吃药的。姓巩的疯子最后治好了没有治好疯病,我离开了故乡不可得知,但现在吃啥补啥的说法很流行,尤其这些年里,中国人的温饱已经解决,食品发展到保健型,恐怕是吃猴脑为的是补人脑吧,吃猪心为的是补人心吧。中国人在吃上最富于想象力,由吃啥补啥的理论进而到一种象征的地步,如吃鸡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义,翅膀则是可以飞到高枝儿上去的。以至于市场上整块整吊的肉并不紧张,抢手的是猪牛羊的肝、心、胃、肠。我老是想,吃啥补啥,莫非人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是被补过了的,难道已长着的是牛心猪胃狗肺鸡肠吗?那么,人吃了兽有了兽性,兽吃了人兽也有了人味?那么,吃口条(给猪的舌头起了多好的名)可以助于说谄语,谈恋爱善于去接吻,吃鸡目却为的是补人目呢还是补人脚上的鸡眼?缺少爱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钱呢,缺少一个官位如处长厅长省长呢?
  
美食家(2)
有一位美食家给我说过他的一次美食,是他出差到一个地方,见店主将一头活驴拴于店堂中央,以木架固定,吃客进来,于驴身上任选一处自己嗜好的地方,店主便当下从驴身上割下烹制,其肉味鲜嫩无比,他去的时候,驴身上几乎只剩下一个驴头和骨架,驴却未死,他要的是驴的那条生殖器,吃了一顿“钱钱肉”的。这位美食家对我说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打架,老二竟打得老大鼻腔出血,他就大骂老二,是“狼吃的”、“狗嚼的”,骂得很狠。人的咒语之所以有“狼吃”、“狗嚼”,为的是让该骂的人死得残酷,可人被别的动物吃了是残酷,人吃别的动物却认为是美食,这太不公,所以,我从不与文文雅雅残酷的美食家为友,我害怕他看见长腿的就吃,吃了我家的凳子,甚至有朝一日他突然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个部位。
  数年前美食家们多谈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层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满街的饭店橱窗上都写了“生猛”,用词令人恐惧。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钱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买了,不管如何变了花样烹饪,其实是吃一种动物尸体。吃尸体的,样子都很凶狠和丑陋,这可以以兀鹰为证。目下世上的和尚、道士很少——和尚、道士似乎是古时人的残留,通过他们使我们能与古时接近——一般人是不拒绝吃肉的,但主食还是五谷,各种菜蔬是一种培育的草,五谷是草的籽,草生叶开花,散发香气,所以人类才有菩萨的和善,才有“和平”这个词的运用。我不是个和尚或道士,偶然也吃点肉,但绝对不多,因此我至今不能做美食家,也不是纯粹的完人善人。同事者劝我吃好,主要是认为我吃素食为多。我到一个朋友家去吃饭,吃不惯他们什么菜里都放虾米,干脆只吃一碗米饭,炒一盘青菜和辣子,那家的小保姆以后就特别喜欢我去做食客,认为我去吃饭最省钱。我到街上饭馆吃饺子,进馆总要先去操作室看看饺子馅,问:肉多不多?回答没有不是:肉多!我只好说:肉多了我就不吃了。这样,一些人就错觉我吃食简单粗糙,是富人的命穷人的肚。这便全错了,只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说:他最好招待,又最难伺候。她到底知我。我吃大米,不吃小米。吃粥里煮的黄豆,不吃煮的云豆。青菜要青,能直接下锅最好。是韭菜不吃。菜花菜不吃,总感觉菜花菜是肿瘤模样。吃芹菜不吃秆,吃叶。不吃冬瓜吃南瓜。吃面条不吃条子面,切出的形状要四指长的,筷头宽的,能喝下过两次面条后的汤。坚决拒绝吃熏醋,吃白醋。不吃味精,一直认为味精是骨头研磨的粉。豆腐要冷吃着好,锅盔比蒸馍好。鸡爪子不吃嫌有脚气,猪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我属龙,不吃蛇,鳝段如蛇也不吃。青蛙肉不吃,蛙与凹同音,自己不吃自己……等等的讲究。这讲究不是故意要讲究,是身子的需要,心性的需要,也是感觉的需要,所以每遇到宴会,我总吃不饱。但是,我是一顿也不能凑合着吃食的人,没按自己心性来吃,情绪就很坏,因此在家或出门在外,常常有脾气、焦躁的时候,外人还以为我对什么有了意见,闹出许多尴尬来,了解我的妻子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便要说:“噢,这也不怪,那也不怪的,是他没吃好!”去重新给我做一碗饭来。别人看着我满头大汗地把一碗他们认为太廉价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就讥笑我,挖苦我,还要编出许多我如何吝啬的故事来的。好的吃食就一定是贵价的吗,廉价的吃食必然就不好吗,水和空气重要而重要吧,水和空气却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中国人的毛病或许很多,之一是不是就因有了美食家?查查字典,什么词儿里没有个吃字,什么事情不以吃义衡量,什么时候不在说吃?就连在厕所里见了熟人,也要行“吃了没”的礼节性问候。聪明才智都用在吃上了,如果原子弹是个能吃的东西,发明者绝不会是外国佬的。吃就吃吧,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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