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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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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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早上你离开,我试图让自己不做任何判断。但我的心,慢慢告诉我,我要你能够留下来。昨晚你对我说你出去旅行,觉得自己会在旅途中死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我要改变你。良生。要你正常起来,觉得温暖,并且没有缺憾。要你喝着一碗热汤亦会觉得幸福,就会在我的对面微笑起来。
  我说,我得想一下,沿见。
  让我在每天早晨醒来时,能够抓到你的手。良生。这是我已经确认的幸福。
  4月,莲安来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滥,正变成一个惊惧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数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一时街上空落,雀鸟无声。
  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亡和感染人数。这个世间,第一次让人警觉到死亡离得这样接近。所有曾经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乐之中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外出工作和聚会,开始独处,并平息下来。
  莲安独自开车,从上海一路疾驶赶到北京。在深夜11点多的时候,抵达我的寓所。她只随身带着两只LV的拉锁行李包。衣服未换,桑蚕丝小礼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脚穿着细高跟凉鞋,露出小颗小颗的脚趾。因为开车,随身带了一双球鞋。连续开车,频繁抽烟,使她看起来非常憔悴邋遢。一头长发凌乱地覆盖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寻常,过来拥抱我,说,良生,我至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说,我照样每天下午都还去店里喝咖啡。店员戴着口罩给我调咖啡,姿态比我自卫。
  人以前只觉得自己重要,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死的。所以他们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就会恐惧,并感觉孤立无援。
  但当疾病过去,一切亦会恢复原状。一样会忘记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孤独。所有的贪婪不甘又会重新复苏。我说,莲安,人心不会有什么不同。也许只有一部分人才会因为曾面对死亡获得改变。那些盲的人不会。
  莲安在卫生间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面条,放盐及橄榄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酱和橄榄。把面条盛出来放在桌子上,让她吃。她把脸埋在面条上,深深吸气,说,我已经有近10年,没有吃到别人亲手做给我的食物。洗湿的长发还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脸,然后埋头吃面条。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肿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经历生命里至为难熬的时期。独自开车一千多公里,来与我见面。但见到了我,却只是寻常。三言两语,洗澡,吃东西,然后上床去睡。很快就进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当做亲人相待。我亦不问她。
  已经是凌晨一两点。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挂起来。又把扔在地上的脏裙子和大衣塞进塑胶袋里,准备第二天拿去干洗店洗熨。看得出来这些行头都至为昂贵,动辄上千上万,平日用来衬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滥穿滥用。
  而睡在房间里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床上的莲安,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面对一碗热的面条,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长久得不着食物的孩子,让我感觉心酸难忍。
  走进厨房,洗弄脏的锅子盘子。电视里放着DVD,很大的声响,我却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隐隐发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点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看着稀薄晨雾中寂静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嚣,沉浸于睡梦之中。深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渐隐没的星辰。世间万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属于人的承载体,要被迫蒸腾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废气,污染颗粒……它们显出一种真实的尊严。
  也许只有在这样短暂的时刻,人才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仅仅是生活的处境,亦是在宇宙,万物,世间的处境。
  若你知道你的余生还有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莲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并且去爱。我所能想起来,的确只是至为简单的一个答案。而我亦不觉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并不重要。因为它就如同生一样,有着盛大的真实。并日夜伴随。
  我带莲安与沿见会面。约他来家里吃晚饭。沿见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还未换下西服。穿一件浅蓝的衬衣,把领带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因为莲安,我与他已好久未曾见面。
  我在厨房里做菜,莲安在客厅里,坐在沿见的对面。那天她穿着我的粗布裤,白衬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头发洗得湿漉漉。脂粉未施。
  沿见,我是莲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径直开口对他说话。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现在特意来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着她。他是从不看时尚性杂志娱乐小报的男人。只听古典音乐,甚或不看电视。所以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女子,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当红艺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样态度笃定。
  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虾汤,柠檬鱼,以及甜点樱桃蛋糕。莲安侧过脸来,趁他在剥虾壳,轻轻对我耳语,他真是干净的男子。
  我说,是。我亦觉得他干净。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沿见与莲安之间气氛诡异。他的眼神中有对峙。并且严肃。也许是彼此强大的气场开始冲撞。他是那种可以对她势均力敌的男人,但他骄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剧烈,对她先起戒备。即使他亦一样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饭,帮我洗碗。然后就告辞回家。我送他到楼下。
  他说,良生,我回去了。
  我说,好。
  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说,我希望你与莲安好好度过这几日,看得出来,她给你的慰藉远胜过我。
  她的生活并不是她的表面所呈现的那样。
  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说,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莲安光着脚坐在沙发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头发。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她的现实,只想在这个疾病泛滥的城市里,与我一起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着生。这时时刻刻的快乐。
  白天在整个已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城里闲逛,寻找最旧的小胡同,用数码相机拍老树,院子,墙,萧条空落的广场及大街。马路上的车子已经非常稀少,很多餐馆和酒吧纷纷关闭。沿途找依旧在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让店家放我们带过去的音乐CD,在那里看小说,玩扑克牌,吃蓝莓蛋糕。
  晚上找餐厅吃饭,然后去俱乐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时候就在后海边上无人的小酒吧里,坐到天色发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里的小厨房里做墨西哥式炖菜,看片子,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凌晨。
  这是那年4月间,我与莲安醉生梦死般的闲适生活。时间无限缓慢,又无限迅疾。若要浪费它,就必须不留余地。我们竟如此的贪恋不甘。
  但我依旧要问起她的情况。她是繁杂人世中的人物,自会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总是会有牵扯。我说,你这样来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关了手机。
  她会否对你翻脸?
  那应该是在我已经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微笑。我们有时甚至24小时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经营规划,为我服务。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订单,宣传,展览,广告,合同,推广……所有大小事务,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抛头露面,贿赂笼络,软硬兼施……而我是她手里的赚钱工具。她用尽智谋手段想让我成为她手里最昂贵的商品。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为我操心。奇异的关系。因这关系里不会有感情,但却又互相纠缠。她懂得我,亦想控制我。她找我的时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会很辛苦,有了上顿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下顿。若没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还是一样,要大冬天穿泳装演出,站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去。饿得撑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艳舞,关在铁笼子里要被客人扔烟头。
  你总是会记得别人的恩。
  是。莲安微笑。我们不是没有替对方付出代价。这些代价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们就是在做着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莲安,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并且上天有恩赐。
  那时候年轻,知道贫穷难熬,却并无悲观。相反却是非常激盛。不像现在,有了名利,反倒觉得自己贫乏,且已无所求,非常之厌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继续这话题。说,良生,我有时会想起,母亲在监牢里问我要烟抽的那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她已决定去死,而我即将离开故乡,不再回去。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未曾预料的时候就已摆好了局。所以,最好只管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死之前的最后一天来活。
  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也许是生个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们该如何让自己重活一遍。
  她终究是要回上海去。临行前,沿见带着我们在一家浙江海鲜餐厅里吃饭,算是辞行。夏季虽已临近,晚上的空气还是寒冷。莲安那日态度郑重,正式地穿了正装。是她随身带的惟一一条桑蚕丝刺绣的小礼服裙。黑色的,丝面上有大朵暗红和粉白的蟹爪菊,细吊带,裙摆处是鱼尾花边,走动时轻轻荡漾。搭一条深紫色薄羊毛流苏长披肩。赤裸的背,肩头和脖子因为寒冷微微泛青。海藻般凌乱长发倾泻在背上。不化妆,只用些许胭脂。
  她好久没有以这样一贯华丽的形象示人。与我一起,只是穿条粗布裤子邋邋遢遢就走在街上。
  那一晚,她确是高兴的。说很多话。说的是圈内人的一些丑闻或笑话,只想把气氛搞得热热闹闹。又一直笑,把香槟当成水一样来喝。
  吃完饭她坚持要去卡拉OK唱歌。天气沉闷,感觉一场暴雨即将倾泻而下。沿见开车带着我们到朝阳门外的钱柜。已经是凌晨1点左右。莲安喝得高兴,又点威士忌。点歌单的排行榜上有好几首就是她自己唱片里的歌。她一翻就翻过去,只点一些过时的艳俗的流行歌曲。脱了披肩,站在当中唱得专注。
  这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她唱歌。她在日常生活中似要极力摆脱自己的职业,绝口不提唱歌。只想做一个寻常女子。
  又把手伸给沿见,约他跳舞。是落伍而温柔的华尔兹。寂寥的蓝光轻漫地洒在小包厢的中央。裙摆在脚步移动的时候,像花朵一样盛放,拍打赤裸出来的腿。莲安脱了高跟鞋,光脚踩在地上,非常自然地用手环住沿见的脖子,把脸靠在了他的胸口上,闭上眼睛。
  我只觉心里黯然。她应该找到一个能够彼此温柔洁净相待的男子。而一个寿司店侍应却是有理由恨之入骨地折磨莲安。因她即使日夜睡在他的身边,也依旧无法被占有。他不懂得她想什么,要什么。他是球赛中因实力有落差,所以只能一直在捡球的对手,因此有怨怒。
  而此刻的欢喜知足,对莲安来说,她明白只有一刻,所以肆意放纵。
  我喝得太多,只觉得难受。自己走到卫生间去,吐得似乎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呕出来。回到包厢里,莲安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唱。沿见扶住我,说,良生,要不要我们现在回去?我说,不,不,我觉得很好。让我们再唱一会儿。模糊中听见莲安在唱一首《但愿人长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细微宛转,幽深难测,动人心意。她的声音一直在那里漂浮。
  我躺在墙壁旁边的红沙发上,踢掉鞋子,蜷缩在上面,睡了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看到包厢里沿见与莲安不在,非常空落,只有音乐还在重复。
  我又睡过去。安稳沉实。耳边一直回响着那段歌。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躺在房间里面的沙发上。外面已经下起滂沱大雨。雨声剧烈地敲击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一刻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是在上海,又觉得是在故乡的旧房子阁楼里。又想是在西贡雨季的小旅馆里,滂沱大雨……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混淆了。心里突然无限怅惘。
  房间里有巨大的电视的声音。光线很昏暗。莲安依旧穿着她的丝裙子,光脚坐在我的身边,脸上的胭脂褪淡,静静地抽着一根烟。我说,莲安,我们回家了吗。
  是。你醉得厉害。我们便回家来。沿见已经回去了。
  几点了?
  可能是凌晨5点多吧……
  她脸色憔悴,支起身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就着她的手,喝完水。她突然紧紧拥抱住我,浑身颤抖。脸上却嘻嘻地笑起来。她说,我们大概又要很久不能见面。良生。为什么每次与你分别,都好像是很长久的辞行。
  我说,留在北京。与我和沿见一起。我们会照顾你。
  我终究是要回去。但回去即要和卓原分手。我不能再与他在一起浪费时间。我是一个饮鸩止渴的人。多么可耻。她又笑,良生,我明白人世的现实和安稳,需要舍得才有。但我总是有所留恋,如此贪婪,所以迟迟不愿意放手。
  我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她轻声似在自言自语,良生,以后我若听见电视的噪音,我便会想起你。你的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亦会是一直一直说下去。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的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她又说,我与你说话,就如同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知不觉,便会觉得心酸。
  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你知道这个期限,你将会用何种态度生活,良生?
  深夜醒来,如果能够看到身边爱人沉睡之中的脸,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一生也就是这样的长度,即使不用来做这些,也只是做些其他的事。如果你愿意,与沿见在一起。他是值得交付的男人。良生。
  她在北京住了17天。在5月的时候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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