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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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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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一定是时间和地点不对。我已经决定要把恩和从寄养的保姆家里带回来抚养。我不能拖累他。我的生活,已经超乎他的心理承担之外。也许连我自己都未曾清楚,莲安带给我的映照,让我看到自己的心,那一定是与沿见理想中的妻子蓝图不同的心。自有它的决定。
  我与他的爱,真的是不一样的。仿佛两个隔岸相望的人,再多留恋,亦无从定夺。
  也许就此放手也好。
  我说,沿见,你无需我的原谅。你给过我那么多,我很知足。
  我的确是知足。他对我的恩,不是一天一日,而是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在他的寓所里让我栖留,给我食物,给我安定,给我照顾。我从来都会记得他的好。自小我就是心存惶恐的人,别人对我一分好,便恨不得还他十分的情。我是这样竭尽全力的人。只是因为知道这世间人情冷漠,故珍惜一分分的暖意恩情也好。
  他去意已决,并不是对我的感情里没有爱。而是这爱不会是绝对,依旧会有计较与揣摩。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是真的曾经深爱过我。只是这种爱抵不过对他自己的爱。所以他便决定收回这爱。
  任沿见一直都是这样理性,清醒因而有些残酷的男人。一早我便明白。即使他善待于我。他最爱的永远都会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
  我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依旧需要独自在医院里等待。医院里的人永远都会是这样多。但这次,却与我年少初嫁到异乡的惶然孤立不同。在彼时,我尚未得知过感情,但心怀坚韧。而沿见不同。他给予我的这个腹中的孩子,是我们彼此交付的结果。并且他对我有恩。所以我觉得不忍。
  但即使不忍,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换了衣服,光着脚走进手术室。灯很明亮,直照着我的脸。护士绑住我的手和腿,开始在我的手腕上扎针注射麻醉剂。扎针会有点疼,但一会就好。你会睡着,睡醒了手术就完了。别害怕。身边的医生低声叮嘱。
  我微微笑起来。以前没有麻醉直接做流产手术的时候,一样冒着冷汗咬着牙齿要挺过去。人经历过大痛,便完全忽视这种小痛。但是为什么,自莲安去世之后,我心里的确一直是钝重,空阔而寂灭,竟从未曾感觉到痛或流下一滴眼泪来呢。
  莲安在手腕上用刀片狠切七刀,伤口深重。又吞服安眠药,死时满地鲜血。我亦记得自己把她抱出来的时候,身上,雪地上都是血。那一瞬间,我只觉得雪太素白,天地太寂静。我竟是盲的,失聪的,亦是无可寻求的。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而我知道,这已经是世间的真相。我再次被逼近了真相。
  透明的药剂顺着导管逐渐输入我手腕上的静脉。麻醉。麻醉是药,是真理,是光。我被无知的黑暗轻轻包裹。
  手术后我便去莲安托付的阿姨处接回恩和。恩和刚满一岁多,被阿姨照管,并不尽心,脸上有跌损的淤青,指甲也未剪,且好几日未洗澡,浑身尿骚味道。我抱过她,她便把小脸往我脖子上蹭磨,露出甜美笑容。我抱紧这个身份不明已无双亲的幼儿,她温暖蠕动的弱小身体,心里无限酸楚。
  在飞机上,身边的旅客都过来逗弄她,夸她长得漂亮。恩和的脸尚未有稳定的成形,但眼睛却是亮闪闪的,与莲安一样暴戾天真。她又好动,总是在不停地看,不停地摸,启动她全身纯粹的感观来接受这个世间。累了,就躺在我的怀里酣睡。
  她就像是某种小小的兽类,完全自给自足地活动在一处浓密幽深的森林里。
  比我先走的沿见,亦一如往常地来机场接我。因为要移民,他已把寓所卖掉。我需要搬出,他便帮我提前租了一处单身寓所。并坚持替我付了一年的租金。我是不愿,但知道他的心意,便觉得自己也应留些余地,让他会更坦然安心。于是便答应。
  他在机场见到我抱着恩和出来,至为震惊。我说,是莲安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去年去南京,是为了照顾莲安生孩子。她那时状况窘迫,需要有人在。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把孩子接过去抱,看着她的小脸,神情非常复杂。恩和却喜欢他,扑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脖子当成食物,一心一意地啃。这个孩子玲珑剔透,长大之后一定是比莲安更为飞扬的个性。
  我说,她的大名叫苏恩和。小名是囡囡。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与莲安都喜欢保留一些秘密。不愿意轻易告知别人。
  他无言。先开车带我们去吃饭。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吃饭团聚。他已与素行结婚。只是做了登记,仪式非常简单,还未按照风俗摆酒席。但一枚圆圈形的白金戒指已经戴在无名指上。
  素行耐心等他数年,终于得来了结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任沿见本就已是世间稀少的珍贵男子之一,温和理性,上进,又落落大方。我大意失落了他,但心里并无悔改。因我们彼此之间风清月明,两不相欠。
  吃完饭,他送我与恩和去新租的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很整洁干净。把行李安顿好。我进厨房先给他做热咖啡。他说他与素行的机票已经买好。后天就走。先过去联络一些关系。
  他说,我想留些钱给你,良生。
  不必了,沿见。我自会给杂志社写稿做采访,撰稿谋生。稿费所得,应也可以抚养恩和。
  若生活有任何问题,请写信或打电话,让我知道。
  他写了他美国寓所的地址和电话给我。就像以前他在酒吧里,把他的名片给我。那时他靠近我。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布衬衣,手腕上是朴素大方的军旗手表,脸上有褐色圆痣。这样干净的男子。但我知道这个电话我绝不会打。
  我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车发动。怀里的恩和嘴巴里发出支支呜呜的声音,伸出手,似欲想抓住他,盲目地挥动。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他突然心痛难忍,又下车来突然紧紧抱住我与恩和,流下眼泪。我说,沿见,我们是有过孩子的。我只是想让你得知,有过这样一件事。但我在上海已做了手术,你不必顾虑。
  我又说,你既已做出了选择,就要善待素行。他点点头,上了车离开。
  我抱着恩和,慢慢从楼梯往上走。我的心突然一阵惶然。想着北京此后不再会有沿见,以及我们共同居住过两年的那间房子。那卧室里的微光我仍旧记得,大把的紫色草花插在水桶里在阳台上放了半个月才凋谢。他孩童一样深沉天真的睡态。他亦是安静的男子,下班回家之后,总是独自在那里看文件,或者玩一会电脑游戏,给他递一杯热咖啡便有无限满足……
  这世间男子非常多。多得走在街上伸手就可触及。随时可得相拥相抱,度过漫漫长夜。但是那个愿意拿出恩慈与灵魂的人,那个清晨醒来握住手便觉是幸福的人,又会有几个。
  在拐角处我停顿下来,恩和已经在我的怀里熟睡,睡相如粉红小猪,天地无欺,让人怜惜。幸好,我还留得恩和。她带给我无限安慰。我靠在扶手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就这样我看到她。
  她穿着大朵芍药花的桑蚕丝长裙和高跟鞋子,站在楼梯上端等候我。我轻声在楼梯的微光中对她说,我们总是要来说再会。人与人之间,若要到了彼此离散的时候,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手指间亦夹着一根烟,靠在墙上,笑容平然,说,那又如何。有些人总是会一直停留在你的心里。只要你记得。
  我说,是。可是我至为想念你。莲安。我摁熄烟头,抱着恩和返身上楼。
  第五篇 盈年
  我遇见宋盈年,是在从巴黎回北京的深夜航班上。夜机总是令人疲惫。半夜恩和饿哭起来,客舱里的旅客都在睡觉,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我心里慌乱,一边低声哄她一边从包里找奶瓶。旁边一直在灯下阅读书籍的男子便放下书,凑身过来说,我来抱着她,你来喂她吃东西。
  恩和似喜欢他,一被他接过去,就止了哭,并伸出白胖的小手抚摸他的眉毛。他微笑,轻轻用脸贴她的小手。我便去看他的眉,那男子生一对极其清秀而浓黑的眉。又看他的脸。五官亦是普通,却有一种平和洁净的欢喜。
  宋盈年那年33岁,建筑工程师,是来巴黎开会。是温和安静的男子。有这个行业所需要具备的某种阴柔特质,耐心并且思虑细密。因有时候负责一项大工程就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他从来都不是急迫的人。
  航行的时间太为漫长,我们于是慢慢有交谈。他随身带着水果,有苹果,凤梨和橙,洗净削皮后,切成一块一块,整齐地放在保鲜盒子里。拿出来弄得碎软,慢慢喂给恩和吃。我说,真是麻烦你,不好意思。他说,带着幼儿出来旅行,颇多麻烦,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一起同行,这样可以有个照顾。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自然,没有丝毫要探询隐私的好奇。我便很直接地对他说,恩和是我朋友的孩子。现在我来抚养。
  他说,哦,是这样。淡淡的,不再询问下去。他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觉得突兀奇异的人。
  这样的性格,看起来宽阔厚道,实则也是一种巨大的无情。想来是因着这个原因,他与沿见不同。沿见的感情有既定的秩序与规则,所以总是试图让我顺服。而盈年,从最起初开始,便对我从无任何期许,自然也无失望。他是觉得我只要在那里,就是好的。
  后来他常常过来看望我与恩和。他真是喜欢孩子的男人。恩和与他亲近,也许是因为自出生之后,便一直未曾受到过男性的爱抚。盈年抱她,逗她,把她举起来抛上抛下,或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使她咯咯地笑到似喘不过气。这样无限欢喜。
  他又带我与恩和去公园,看看湖,划划船,然后找餐厅吃个饭,晒晒太阳,安稳度日。他是那种情智并不敏锐的男人,一心只有工作,思维简洁直接,内心亦有孩子气。是典型的工科出身的男人。
  大约是一个月之后,他邀我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说之前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市区中心的高层公寓里。地段喧嚣,是塔楼,不能南北通风,且光照不充分,周围也无均衡绿化。心里始终不喜。现在想买个有花园有露台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通常是在郊外。他开车带着我与恩和前往。那联体别墅设计大方干净,美式风格。并不是昂贵的社区,但也是口碑甚好的房产。一共三层。前后有广阔庭院,铺着翠绿草坪,非常养眼。他抱着恩和,带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下来。一楼是大客厅,落地玻璃窗洒进明亮的阳光。恩和被放下来之后,就开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爬来爬去,非常高兴。
  他说,这么大的花园,可以种些什么?
  很多植物和农作物都可以种。西红柿,南瓜,茄子,刀豆,玫瑰花,波斯菊,竹子,葡萄藤,樱桃树……还可以养两条狗,数只流浪猫。
  他说,是,是,这样要做菜直接可以从自家花园里去摘。很好。就是不太懂。
  买书来看看。休假日料理一下,应该也就足够。
  装修呢?
  这个可以很简单,现在这样白墙木地板就已足够。只是要买一些喜欢的家具和装饰物。家里要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才会愉悦。对喜欢的东西,要随时随地收集,这样不会临时抱佛脚。
  他说,是,是,说得非常对。那我可以把你与恩和放在哪里呢?是楼上阁楼,还是储藏室里?
  至今我不清楚盈年为何会接受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女子。我又时常沉默,并不与他说什么话。他亦是常常显得无话可说的人。对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稳不落爱憎。即使是对恩和,也是一种本能的爱护与娇宠,并无偏心。后来我们领养数只流浪猫,他一样极具耐心,每日下班回来,再疲累也精心为它们调食,然后带着恩和与它们一起玩。
  他对他身边的世间,有中正的情缘。从不剧烈,亦不稀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最起初的几分钟里就可做判断。他有自己独立完整的一个心灵世界,不需要任何人进入和打探。我不了解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感情历程。而他对我的过去,绝口不问。亦不显露任何好奇。
  就是这样活在当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归上班,加班,工作尽心尽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欢与自己相处。休息日便在花园里整理花枝,割草,浇水,带着恩和与小狗小猫们不亦乐乎。爱读佛经,一本楞严经,翻到烂熟。
  恩和4岁的时候,我收到沿见的消息。他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要与我见面,并要求我带上恩和。我犹豫了两天,没有告诉盈年,还是决定去见他。
  他住在凯宾斯基。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碰面。他独自一人,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西装,打扮工整。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人略微有些显胖,想来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旧是他以前所时常抱有微辞的邋遢,穿着粗布裤,扎一只越南髻,脸上没有妆,手上因为时常做家务,显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树一样,活活泼泼地端然成长。穿着红色毛衣和灯心绒背带裤,冰雪肌肤,一头黑发,剪着齐眉刘海,越发衬得黑眼睛水光潋滟。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动。说,良生,你把恩和照顾得非常好。
  我说,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给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让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觉得。
  他又停顿下来,摸出一盒烟。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人。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对我说,良生,我要带恩和走。他单刀直入。
  为什么?
  我想我也许是她的父亲。这几年来反复思量,心里难安,我已对素行坦白过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让我来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亲,你确定吗?
  我不能太确定,但有这可能。我们可以去做一下鉴定。他艰难地坐在我的对面,说起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莲安来北京。我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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