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起,李渊的回答却有些茫然,他说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每每一靠近这位表弟时,就自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恶寒。
那时候,夫妻两人相视,在一种遥远而清晰的危机之前握住了彼此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自觉而巧妙的,他们轨避着与杨广的接触,轨避着他们确定世人茫然不知亦不能置信的危险。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但,到头来,那竟只是他们的自以为。
* *
“我确定,他是传说里冰蓝色的魔,比魔族最强者长孙晟更可怕的魔。”
这是冷若冰静下来后,窦氏对李渊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呆呆看着她,李渊茫然的点了点头。
他知道,有一些事要发生了,这碟李子正是信号;可是他不知道,究竟,是要发生什么事。
目注着他,聪慧无比,与他近于心灵相通的窦氏当然明了他的心意,并确定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深吸一口气,她决定了一件自己无可反悔却遗恨终生的事。
——原原本本,坦诚无欺,她对她的丈夫道:“李子花开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皇上那个关于洪水和李子花的梦。
我确定,那就是皇上的那个梦。
不过,在那个梦之前,我先是恍惚回到小时候,听到皇上荣登大宝时的痛心疾首。接着,是一闪即逝,种种关于皇上一统天下,执掌四方的虚影。
那个梦开始的时候,不再有我。可,当皇上在疯狂的‘天下是我的’的声音中被击向虚无,感同身受的惊骇里,我看到了那树李子花。
极美极美的李子花,带着不可方物的娇艳、不可抗拒的魅惑,我迷失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被逗乐了的嗤笑声打破了那一切,疯狂迷魅归于寂静,死亡一样的寂静,带着无尽怨怒和杀气,在梦中,我有一刹那的彻底窒息。
可是,那笑声继续,并化为言语,极闲散写意,漫不经心的言语。
我,全不能记得那些话的内容,只最后五个字,烙印心头。那五个字是:好吧,我成全。
那五个字说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眼睛,极清极亮却深不可测。它们对着我,凉薄而讥诮,让我所有最隐匿的心事皆无可遁藏。
我知道,我是被成全了的;可我不知道,我被成全了什么。
灵光一闪的极度茫然中,一双超卓天地之外的袍袖挥起,漫天李子花随风起舞
:嫣然的红、轻艾的蓝、不可捉摸的紫,像一场绚烂的绝灭,又像是一回璀灿的重生。
梦醒后无眠,恍惚中竟是天亮,我闻到李花的甜香,才自想笑,却听到早起仆人们的惊呼。
李子花真的开了,开遍了一整个天下,仓皇于是随之漫布天下……
夫君,对着为皇上忧心如焚的你,我无力安慰,因为那夜起,李子花的娇艳妖魅、绚烂璀灿无时不刻萦绕,亦真亦幻让我心力憔悴。
终于,当李子结实,那些幻梦随着这天下间的仓皇一起慢慢退去,我的心随之静下来,然后,蓦然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
这真的,是件喜事儿,可,就在我要告诉你的今天,在即使我的近身丫头亦全不知情之时,晋王,却送来了这碟李子。
夫君,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有一些怎样的牵扯。但,现在,我可以确定的说:梦里,那些嗤笑声属于晋王。”
龙渊 章五 仓皇
* *
那时候,仓皇的一挥手,李渊打断了妻子接下来所要说的话,以他从所未有的暴烈粗鲁,他给了他的妻子他们彼此都不能想像的八字评语,他说:“妇人之见,愚言妄作。”
窦氏怔住,一时间无法反应。
李渊亦同时在话出口后吃了一惊,无法反应的呆立在原地。
沉默漫延,压抑而凝重。
这样的僵硬对峙于一向亲密无间的他们而言是如斯陌生,窦氏无法制控心中的委屈与凉冷,霍然转身,离去。
几步之后,却被李渊紧紧抱住:“对不起,小妹,我刚才……对不起。”
窦氏回首,捧起丈夫消瘦而疲倦的脸,终于还是微笑着摇头,然后道:“我知道,这些天以来,你是太累太紧张了。”
李渊于是也笑,却带一些惶恐哀恳:“小妹,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我知道,这些天以来,你也太累太紧张了。所以,所以,难免会有些、有些奇怪的……”
窦氏的手与笑一起僵住,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失控的推开李渊,正告他她绝对可以确定自己的每一句话,并为其中的每一个字负责。
但,终究,她只是缓缓垂下臻首,将身子靠入李渊怀中,道:“是啊,我好累。”
好吧,如果他要逃避,只为这被拥抱的温柔与幸福,她心甘情愿的奉陪。
只是,冥冥中,倘命运已被注定,又有谁能真正逃得脱?
* *
那场,关于李子花的风暴的结束,或者说最高潮,是太子的废立:
以太子勇骄奢将其及诸子并废为庶人,以晋王仁孝将其立为太子。
虽然,晋王广被立为太子时天下地震,京师大风雪。但,此举仍是众望所归,并由此使人心安定,至尔小有欢腾。
也正因为这样的众望所归,任何异议者皆被视为不可饶恕,并将遭受最严厉惩处。
第一个,也是最具代表性的那个异议者是丞相高颖。
与杨广成为太子有一个极相似点,他做丞相同样是众望所归到天经地义。
大隋王朝里,仅以二十年开皇之治论,若记杨坚第一功,则高颖绝对当得第二功——无论文治还是武功,这盛世里处处都有他的浓墨重彩在。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一直让杨坚很满意、很信赖。
他不但接手杨坚的天下大事,还兼顾着杨坚的天子家事。有一回,皇后独孤发威,杖杀了杨坚临幸的妃子尉迟明月,使得惊怒之下的圣帝纵马入山,因搞不定一妇人而绝意抛掷无限江山、万丈红尘。正是高颖这老部下追他入山,听他倒完满腔苦水,又将他劝回帝座上。
可是,600年以来,这个人的表现就一天天愈发的让杨坚心里不对味了:
他劝谏他不可以梦中事为然,说李子花开很蹊跷,但也许只是一次偶然。
从谏阻他诛杀李浑一家开始,他谏阻他对天下李姓的所有杀机,并通过暗示等方法使李姓人自请免官、蛰伏平庸,远离朝政以避祸端。
到最后,集天下术士之智能(其中不但有赵卓、杨伯丑,更有绝对的世外高人袁天罡)得出唯一扭转乾坤的所在,是以杨广为未来天下之主。
“晋王,是一则莫测的天机。在他的身上,看不到过去更无法预知未来。天意注定以李代杨,晋王的世界却没有天意,更不可注定。所以,如果他愿意,天意、就不再笃定。
只是,这样莫测的天机,是天下人所不能掌控。做为一次楔机,若以之主掌天下,他可以使隋杨万世永固,也可以使隋杨万劫不复。”
对袁天罡所言,杨坚兴奋无比,深以为找到救挽隋杨法门。
共闻机密的高颖却不断提醒他袁天罡最后一句,并言杨广的完美未免太过,从而有可能正是作伪。
杨坚当时笑的很和蔼,像是很感动、并很受启发。暗地里却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给这个众望所归的丞相对上他的爱子,那同样众望所归的未来天子广。
没办法,杨坚近来一天比一天清楚的感受到,高颖这个丞相的影响力实在是大到让人讨厌了。
——只要是他对杨坚上疏,无论建议还是谏阻,杨坚都必然的准予、或至少拿出慎重姿态。原因不在于杨坚以为他多么有道理,而是他的态度和意见让朝臣们惯性的大以为然也。
于是,在紧张的空气中,在朝廷重臣的迅速凋零中,人们战战兢兢看着:高颖——这个大隋最重的重臣,他们心目中的顶梁支柱被以似是而非的罪名一贬再贬,并终于被削职为平民,举家迁回乡里。
* *
他走的时候,做为极少数的送行人之一,李渊讶然而钦敬的看到:这位由位极人臣而沦为一介平民的老人竟是一派平和自在,无怨无尤。
心中有深浓的仓皇与惭愧,随着这位绝对执长的离去,预感里天下间的灭顶之灾愈加明确为不久之后的现实。
而,就在这位执长为救挽天下用尽一切心力时,他却因着每每见面时杨广心照不宣也似的笑毛骨悚然。
那样的笑,煞有兴致、津津有味,是分明明了了一切前因后果,知晓了绝对隐私——那甚至全不关危胁,而只是一种讥诮愚弄。
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猫,有趣的看着他爪下的耗子玩着各色把戏。
恶寒的感觉愈来愈深,他每一个醒来的今天都比昨天更确定:自己妻子腹中的孩子是有问题的,是会对隋杨天下产生无限威胁和破坏的。
很想要有所动作,很想继续他的忠贞不二、问心无愧,却又总是倍觉无力,无从下手到绝望。
何况,妻子的楚楚温柔,妻子的似海情深,妻子那对腹中孩儿义无反顾的回护珍重……这种种种种又当如何视而不见的去割舍?
仓皇中踟踌,没了勇气失了魄力,任着这未来天下雄主之争如火如茶,他却只能远远走开,违心而无力的保持缄默。
宿夜难寐,自幼来根深蒂固的道德规范让他无法安枕。仿佛,未来种种危机,乃至今日高颖的惨淡收场,都由他一手造成。
龙渊 章六 大雪
* *
开皇二十年的冬天,持续了三日的暴风雪渐转为大风雪。
大雪飞扬如絮,层层覆盖整个长安城,至尔苍白了大江以北。
李渊知道,这是天地惊怒,杀机迸现。就像,杨广成为太子的当天,那场几乎倾倒了这个天下的大地震。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只是,这一色色杀机森森,竟皆敌不过杨广那灿烂绚目的笑。亲历种种桩桩,病卧仁寿宫的圣帝竟是殷殷握住爱子的手,说:“阿摩,近来世事多舛,一切,皆有累我儿了……”
* *
这时候,李渊辞官归乡的请疏已上到了第九道,渐是冰寒麻木的心中,杨坚的不予准奏成就了他最深刻的温暧与惶恐。
终于,上苍仁慈,在他近于崩溃的最后,圣帝杨坚的诏令降临,要其亲自赴宫中面圣,说是一切事宜皆可彻谈。
风狂雪大,犹是虚弱的圣帝却于御花园的梅亭中接见了李渊,接见了他最为信重疼爱的外戚。
请安问好后,呆呆站立,李渊竟不能有一语。
杨坚目注着这样无比反常到绝不复从前的外甥,微有倦意与混浊的眼中几度闪过犀利冷光,却终于化为叹息哀悯:“淑德啊,你变了,那个天下间对寡人最是坦诚无欺、直言无忌的孩子不见了。”
伸手,极有先见之明的阻住了李渊的惶恐跪地:“这并不怪你,寡人知道,年初以来,你定是受了极大的煎熬,从而在心里打了无数的结。”
李渊却还是跪下来,更不自觉间语意哽咽:“谢谢圣上。”
杨坚慈蔼的笑笑,走上前拍拍李渊肩膀:“起来吧,傻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皆成注定。你,又哪怕寡人,皆已无力回天。”
目光远去,杨广看着一树树寒梅没于风雪,眼中是日薄西山的无奈:“杨广的诡谲莫测是你和高颖的深刻戒惧,又何尝不是寡人的?可是,淑德啊,你也该同样理解寡人——无论怎样的诡谲莫测不可捉摸,首先,他是杨广,他姓杨,他身上流淌着寡人的血液。”
眼神蓦的锐利,声音却低沉下来:“所以,哪怕他未来残暴无道,哪怕他未来祸及四夷,这天下也总会因他而在我杨隋手中世代相传。”
李渊怔住,呆看着那于此刻神思飘远,却又再真切也不过的圣帝。终于反应过来这一番话的时候,雄躯震颤,不自觉退后一步,堪堪扶住亭边的栏杆。
以而立之年笑出无限仓皇与苍凉——只一刹那,由儿时以来,那天神般不可稍有亵渎的圣帝偶像就这样轰然碎裂了。
原来,世人皆有私心,天子圣帝的私心更是肆无忌惮而理所当然。
眼泪纵横肆虐,在圣帝惊觉自己说的太坦白太真切而警戒回神时,李渊再次缓缓跪下来。
“信任之情,铭感五内,只为今日之隆恩圣眷,淑德,亦必于有生之年为隋杨天下之兴荣而赴汤蹈火、不惜一切。”
那时候,满足于李渊眼泪里的誓死感激与效忠,杨坚笑出一脸欣赏与暧意,赶上前,亲自扶起了这跪了又跪的外甥。
他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这天地间风雪太大太冷,已凄迷了他脚下人的所有心志。
于是,李渊的为隋杨而不惜一切是他于心中圣帝的最后热血。
于是,属于杨坚的温暧再也无法感知。
* *
“迄今为止,他始终都是仁孝无双完美无瑕,从他的言行里,寡人全看不出他的下一步,更无法想像他会对有谁恶意、下毒手。
但,既然你一意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寡人便就成全。
好吧,就赐你生地晋阳为世袭封地,那里既远离京城,亦是民生安乐了无烦琐,可谓纳福之地。
更深一点,晋阳太原乃战略要地,亦是国之粮仓,且人才颇丰。你将来若有所言语表态,也可占得客观分量。”
——当李渊将入宫晋见一事,尤其隋文帝对他的信任与关爱细细道出后,窦氏笑了。
那笑容极美,却说不上到底怎生意味:“是啊,何等之隆恩眷宠?!让您必为之于有生之年不惜一切的去回报。”
李渊怔了怔,即之有些不悦,欲斥,却在迎上妻子明眸时只叫出一声:“小妹。”
窦氏却转首,不再看他,只再确定一次的问道:“皇上说,大雪停后,我们便可出京?”
李渊颔首:“对,大雪停后我们即刻出京!”又忍不住憧憬喜悦:“小妹,我问过章仇真人(章仇太翼),他(小说下载网…。。)说,三天后,雪就停了。”
“雪停了,却会凝成冰而不是随风化去,”窦氏轻抚自已腹部怎样也无掩住的隆起:“那时候,山高路远,我们行到太原怕是要一月有余。
而,我腹中的孩子,却早已九月有余。临盆之日,随时在即。”
那淡淡的语气里是深深的怨:“夫君,他是我们的孩子。”
李渊却只当什么也不曾听出,仍继续维持他的笑,道:“出发时候,我会选个好天气,要日暧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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