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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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评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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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幽默与讽刺。“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这两部作品赢得了广大读者。老舍是以讽刺和幽默而独标文坛的。

在中国小说史上,讽刺小说是古已有之的;《儒林外史》和清末的“谴责小说”都属于讽刺小说之列。《儒林外史》的讽刺“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含蓄蕴藉”,是讽刺小说的上乘之作;后来的“谴责小说”虽本于《儒林外史》,但“辞气浮露,笔无藏锋”,艺术上走入末流。“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讽刺小说以崭新的姿态在文坛上出现并取得杰出成就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是新文学史上讽刺文学的又一个重要成果。

朱自清认为:《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在个性描写的鲜明性上,近于《儒林外史》;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地方,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象《阿Q正传》。(注:《〈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这些意见,指出了老舍艺术上的继承关系,无疑是很精到的。此外,还应该看到:他作品中的“讽刺的情调”的造成,既有对前人、同时代作家讽刺艺术的借鉴,也有他自己的创造。他的讽刺和幽默带有鲜明的个性特色。

他是这样描述老张的肖像的: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尺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这种肖像描写,有几个特点:对象的某些特征,往往经过了某些廓大或变形,结果就显示了其中的不匀调或丑陋的因素,造成一种近于怪诞的印象;描述之中,夹以主观的、近于戏谑的讥评,透露着作者褒贬的感情色彩。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中,随处可以看到这种手法的运用:或者是温婉的嘲讽,或者是辛辣的讥评,或者是毁灭性的暴露。庄重的笔墨下面隐含着嬉笑怒骂的内容,在嬉笑怒骂之中,又流露着作者莫可如何的酸楚。

早期作品中的讽刺与幽默,也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在某些笔法上,“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辞气浮露,不够蕴藉,影响了讽刺的感染力。对于这一点作家早有所察觉。他说:“我初写小说,只为写着玩,并不懂得何为技巧,哪叫控制,我信口开河,抓住一点,死不放手,夸大了还要夸大,而且津津自喜,以为自己的笔下跳脱畅肆。讨厌?当然的。”(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如果讽刺只引起笑而不促使读者深思,或者一味夸张而使读者产生疑窦,不能算做好的讽刺。小说中写老张为节省家中的茶水,以致选择沿护城河的路走,以便边走边喝,即是夸张失度之一例。夸张而不过火,幽默力避油滑,这在老舍前两部作品中还是未能解决好的一个课题。

第四章  对“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沉思——《二马》

《二马》是老舍客居伦敦时写作的最后一个长篇。最初由《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五号(一九二九年五月)开始连载,同年第二十卷第十二号续完。《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描述的是军阀统治下北平市民群众以及青年学生的生活景况,比较着重于揭露军阀统治的罪恶现实;《二马》则把视线转向了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人民的欺压和凌辱。《二马》的中心,是描述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经营古玩店时的生活和遭遇,就中也就揭露了帝国主义的种族歧视和金钱主宰一切的现实,特别是深入描述了由于祖国的衰弱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痛苦和屈辱,表现了作者深沉的爱国主义精神;作品还在对比中探索了中国人民愚弱的“国民性”问题。

《二马》是以作者在异邦的亲身感受为基础写成的。流动于作品中的作者的感情是悲怆而又激愤的。做为一个备受帝国主义欺凌的弱国的学者,目睹中国人在伦敦的非人的境遇以及所受到的侮辱,引起他感情上的痛苦,是极自然的。他渴望中国富强、强大;渴望中国人坚毅、有为。在《二马》中,有时甚至于直接诉诸议论的文字,表述他深广的忧思和痛苦: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痛苦的感受、热切的期望、深沉的思索,这一切交织为《二马》的基本内容。《二马》,这是一个爱国者唱出的一首哀歌。

作者不无痛苦地描述了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所受到的歧视和侮慢。这种民族歧视是渗透于生活的各个方面,无处不在的。他们父子俩租住温都寡妇的房间,在第一天早饭的饭桌上温都寡妇的女儿玛力就在心里嘲骂马威了:“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后来,马则仁同温都寡妇相处很好。两个人都有意结婚,但是民族歧视的传统观念使温都寡妇不敢应承。这种民族歧视已经到了荒唐的地步:因为温都太太租房给马则仁父子,她的一些亲戚好友就再不愿同她来往;设若她同马则仁结婚,那么女儿玛力就会找不到恋人,“一个年青气壮的小伙子爱上她,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她。”马威后来单恋玛力,玛力拒绝马威的爱情,也是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

这种身处异邦遭人侮慢的处境,是任何一个具有爱国心的人所不能忍受的。但是,老舍写作《二马》并不是单单为了描述这种民族歧视所给予人精神的威压;他的构思的重点是,在民族歧视的背景下,尖锐地提出如何振兴中华的问题。作家由激愤转入紧张的探索: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为使中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应当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的全面而正确的回答自然是老舍不能胜任的,他只能从自己的观察和思索入手,尽可能提出一个在当时条件下他可能提出的答案。这已经难能可贵了。

《二马》表述了这样的思想:必须自强,然后才能同其它民族讲平等。“当国家乱的时候,没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说破了,告诉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我们是古国,古国变新了是不容易的,你们应当跟我们表同情呀,不应当借火打劫呀!’这不是白饶吗!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讥笑你,国与国的关系本来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们自己把国变好了,变强了,没人看得起你,没人跟你讲交情。”他认为,要改变这种现状,需要从改造国民精神入手,因为“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那还有什么希望!探索救中国的道路,这是当时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共同关注的问题。在《二马》中,老舍想以比较的方法探求我们古老民族的民族性的落后面如何阻滞了中国的发展。他的这种探索尽管还不能说是全面而深刻的,但是,他还是接触到一些重大的问题。

从探索“国民性”的角度,老舍特别着重地解剖了以马则仁为代表的中国老一辈人们的精神状态。

马则仁的形象是衰朽的民族的一个代表。作者从马则仁日常生活的饮食、起居、待人接物、思考问题的习惯等方面,细致地刻划了马则仁的性格,画出了我们民族中或一种已经老化了的灵魂。

他衰朽,却又摆出一副名士派头。他们父子到伦敦来是继承兄长遗产,继续经营古玩店。但他到伦敦却无心经商,而是希图养老。他睡觉、养花、玩狗,从不问古玩店的生意:

马老先生是伦敦的第一个闲人:下雨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雾也不出门。叼着小烟袋,把火添得红而亮,隔着玻璃窗子,细细咂摸雨,雾,风的美。中国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出美来,而且美的表现是活的,是由个人心中审美力放射出来的情与景的联合。烟雨归舟咧,踏雪寻梅咧,烟雨与雪之中,总有个含笑的瘦老头儿。这个瘦老头便是中国人的美神。这个美神不是住在天宫里,是住在个人心中的。所以马老先生不知不觉的便微笑了,汽车由雨丝里穿过去,美。小姑娘的伞被风吹得歪歪着,美。一串灯光在雾里飘飘着,好象几个秋夜的莹光,美。他叼着小烟袋,看一会儿外面,看一会儿炉中的火苗,把一切的愁闷苦恼全志了。他只想一件东西,酒!

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是中国古老灵魂的折光的反映。准确地说,是一种寄生生活所必然铸造出的畸形心理。老马由酒而想到“老绍兴”,而想到“还是回国呀!”作者痛惜的、挖苦地评述道:

可惜老马,中国人的一个代表,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性,而缺少常识。可惜老马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可惜老马只想作官,而不知道作官的责任。可惜老马爱他的儿子,而不懂得怎样教育他。可惜……

他自尊自傲,达到一种病态的程度。他的自尊,实为阿Q式的妄自尊大;他的自傲,其实是强自支撑。他的自尊就是喜欢别人的“夸奖”,不管这种夸奖是否诚心。在古玩店一听照顾主儿夸奖中国东西,他就能白给人家点什么。“自要人家一说中国人好,他非请人家吃饭不可;人家再一夸他的饭好,得,非请第二回不可。”他的自傲就是视经营商业为“俗气”、“下贱”,他能一天不到铺子里去,而把时间消磨在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上。最后,他同伙计李子荣闹翻,古玩店办不下去,他打算关闭古玩店,把钱交给状元楼范掌柜扩充饭馆的买卖,他只作股东,不管事,专分红利。这在事实上是从他的手上葬送了已经死去的兄长惨淡经营挣下的古玩店。作者借这样的情节告诉我们:他的这些自尊自傲不值一分钱!

其实,他毫无民族自尊心,内心卑怯而又空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表现得名士派头十足,自尊而又自傲;但在关系民族、国家尊严的事情上,他又毫不顾忌操守和尊严,表现得是那么怯懦、卑琐。他对于英国人,有一种近于谄媚的讨好心理。人家问他有几个妻子,他说“五六个!”其实他当时是鳏居。他所以如此回答是因为“人家信中国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为什么不随着他们说,讨他们喜欢!”当高耳将军讲演英国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请他去听,高耳将军讲到半中腰,指着他说:“英国兵要老在中国,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造化?我们问问中国人,马先生,你说——”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说:“欢迎英国兵!”有位老太太告诉他中国衣裳好看,第二天他就穿上绸子大褂满街上走。他甚至可以为十五磅钱的酬金担任一个侮辱中国人的电影中的中国富商角色,而不知羞耻,因为这件事,险些被爱国的中国工人砸了铺子。马威讲得好:“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国人是被外国人打怕了,一听外国人夸奖他们几句,他们觉得非常的光荣,他们连一钉点国家观念也没有,没有——”

他没有思想,一切都被动地按照千百年来的老规矩去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应如此,不容置疑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老舍认为:“老马代表老一派的中国人。”在老舍看来,中国人所以遭到帝国主义的欺侮,帝国主义所以敢于欺侮中国人,原因固然不止一端,国民性的愚弱、怠惰,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老舍在描述老马性格的同时,不断加以冷峻、尖刻的评述,表现了他的焦虑和慨叹:“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威的形象是老舍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出来的“晚一辈”中国人的代表。他有着一个弱国国民的深刻的悲哀。他目睹伦敦街头的繁华和喧闹,“他的大眼睛里总是含着两颗热泪,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耐——省下两个铜子还叫大兵抢了去!哼!……”这种深刻的悲哀,成为马威在伦敦生活时感情的基本状态。特别是当他向玛力表达爱情,遭到拒绝,这种悲哀越发浓重,甚至有些撕肝扯肺:“为什么?我是个中国人?爱情是没有国界的,中国人就那么不值钱,连爱情都被剥夺了吗?”

马威的民族自尊心以及献身国家的志愿是在经历一系列凌辱以后树立起来的。他同马则仁恰好是一个对比。马则仁是越来越颓唐,最后做出为十五磅钱而不惜贬损国格的丑事;马威则在经历痛苦思索之后,决心为民族、国家的振兴而献身。这种觉悟,随着他与玛力感情上的挫折而日益增进。当他知道自己害的是单相思,他就从理性上决定抛掉这个念头:“没有外国人看得起咱们的,难怪她!”他当然并不轻松:“爱情,孝道,交情,事业,读书,全交互冲突着!感情,自尊,自恨,自怜,全彼此矛盾着!”但是,他还是明白了一个根本道理:“年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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