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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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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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时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也不会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阳光,“只不过,你要找女人,他就没法子了。”
她并没有把“找女人”当作一件丢人的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指着她那个虽然有点弯曲,看起来却还是很漂亮的鼻子说:“你要找女人,就得来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证比你以前见到过的都温柔好看。”

她不是女人,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女人。
她是阳光。
阳光是属于大家的,是谁也不能独占的。
——波娃呢?
小方忽然站起来!
“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找!”
“现在?”阳光显得有点惊讶:“现在你就要去找女人?”
“不但要找女人,还要喝酒。”

这里是圣地,圣地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
小方忽然发现一个女孩子很像波娃,一个瘦瘦的,弱弱的,静静的女孩子。
这时候他已经醉了。
一个人醉在圣地,跟醉在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两样。




  ◆ 《大地飞鹰》 第二十五回 鸟屋疑云 ◆

凌晨。
小方从那条没有柳的柳巷中走出来时,只觉得头疼、干渴、沮丧。这种感觉也跟他在别的地方醉后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阳光正照上一堵斜墙,是金黄色的阳光,不是蓝色的。
一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孩子,手里捧着个铁皮罐子,蹲在斜墙下,低头看着他的罐子,看得聚精会神,就好像世界上再也没什么比他这罐子里的东西更有趣了。
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很无聊的事,现在小方心里也觉得很无聊。
一个无聊的人,做了一夜无聊的事,心情总是这样子。
他忽然想去看看这小孩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罐子里装的是小虫,装满了各种扭曲蠕动的小虫。
小方居然问他:“这些是什么虫?”
“这些不是虫。”小孩居然回答。
“不是虫?”小方有点惊奇:“不是虫是什么?”
“在你眼中看来虽然是虫,可是在我的朋友眼中看来,却是顿丰富的大餐。”
他抬起头.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脏得要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显得非常机灵巧黠:“因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鸟。”
小方笑了。
他忽然觉得小孩很有意思,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故意问:“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跟鸟交朋友?”
“因为没有人肯跟我交朋友,只有鸟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说:“有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他明明是个小孩,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像小孩说的。
他的话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触。
“不错,有朋友的确比没有朋友好。”小方轻轻叹息:“鸟朋友有时候也比人朋友好。”
“为什么?”
“因为人会骗人,会害人,鸟不会。”
小方已经准备走了,他不想让这天真的小孩知道太多人心的诡诈。
小孩却又问他。
“你呢?你对朋友好不好?”他问的话很奇怪:“如果你有个朋友需要你帮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
小方回过头,看着他:“如果我肯去,可怎么样?”
“你肯去,现在就跟我走。”
“跟你走?”小方问:“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就是你那个朋友叫我来找你的。”小孩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夜。”
小方更惊讶:
“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别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
“我那个朋友是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小方的好奇心无疑已被引起。
一罐小虫,一个小孩,一个需要他帮助的朋友,一件宁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
他从未想到这些事居然能联在一起,他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好。”小方忽然下了决心:“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小孩却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能替你的朋友保守秘密,你呢?”他问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
小方点头。
小孩忽然跳起来,用一只脏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来!”

远处钟鼓齐鸣,一声声梵唱随风飘来,宝塔的尖顶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天空澄蓝,阳光艳丽,充满了神圣庄严肃穆的景象。
肮脏的小巷里,却挤满了各式各样卑贱平凡穷困龌龊的人,他们的神佛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祷告,并没有好好的照顾他们。
但是他们从不埋怨。
小孩拉着小方的手,穿过人群,穿过小巷,来到一座宏大壮丽的寺院。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大昭寺。”
到大昭寺来干什么?那个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昭寺等他。
小孩好像故意不让小方再问,很快的拉着他,从无数虔诚的香客中挤了进去。
他明明是个小孩子,可是他做出来的事却不像小孩做的。

壮丽的寺院,光线却十分阴森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铜灯,在风中闪动着神秘的火焰。
高耸的寺墙上,有无数神龛,供奉着面目狰狞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闪动的烛火中,更显得诡秘可怖。
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才能使人们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自我。有的香客脚上甚至拖着沉重的铁镣,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们这种行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体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孽。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这种似真似幻、虚无玄秘的感觉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空气中氤氲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沉重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低沉快速的经咒声随着佛前的祈祷声响动。
小孩忽然停下来,停在石壁上一个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鲜艳,但却恐怖之极的壁画,画的是一个狰狞妖异的罗刹鬼女,正在吮吸着一个凡人的脑髓。
精密细致的画工,看来栩栩如生,小方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幅图画,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罗刹鬼女为什么要吸他的脑?”
小方不知道。
“因为他是个不守信的人。”小孩说:“他答应为他的朋友保守秘密,却没有做到。”
小方苦笑。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
“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你要我带你去,一定要在这里先立个誓,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那个朋友究竟是谁?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小方立下了这个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报应,他从未出卖过别人,他这一生中,惟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现在我真的带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鸟房去。”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都在那里。”

鸟房是栋奇怪的木房,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间。
木房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起,檐下排满了鸟笼。
手工精细的鸟笼里,鸟声啁啾,有的鸟小方非但不知名,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些鸟笼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闪着光,显然在为自己而骄傲:“你看不看得出它们有什么特别地方?”
小方已经看出来,这些鸟笼虽然也有“门”却都是开着的。
“我不愿把它们当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只要它们高兴,随时都可以飞出去。”小孩说:“可是飞走的往往又会飞回来。”
他肮脏的脸上露出光辉的笑容:“因为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呢?”
小孩指着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门:“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宽大空阔,四壁的木板都已很陈旧,有的甚至已干裂,无疑已是栋多年的老屋,远在这小孩出世前就已建起。
宽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桌,一个巨大的火盆,和一个人。
火盆上支着烧烤食物的铁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小方进来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
他的背影很瘦,双肩斜斜下削,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世上仿佛已很少人能惊动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人,你从一个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的经验虽然并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见这个人的背,就立刻确定了一件事——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是他认得的人,看见背影,也就一定能认得出。
他想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谁也不会跟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称小方的朋友?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带小方来见他?




  ◆ 《大地飞鹰》 第二十六回 剑客无泪 ◆

小方站住。
他走动时轻捷灵敏,就像是一根石桩钉入大地。
他已经有了准备,准备应付任何一种突发的危机。
他没有先发动,只认为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危险的人,他只说:“我就是小方,我已经来了。”
这个人还是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他的手,指着桌子对面,轻轻的说了一个字:“坐。”
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缠裹着白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这个人无疑受了伤,伤得不轻。
小方更确信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戒备警惕都已放松。
他绕过低矮的木桌,走到这个人面前。
就在他看见这个人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脚底。

小方见过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是小方的仇敌,但是他如果要将小方当作朋友,小方也绝不会拒绝。
有种人本来就是介于朋友与仇敌之间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仇敌,有时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难求。
小方一直尊重这个人。
他刚才没有认出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悲惨而可怕。
绝代的佳人忽然变为骷髅,旷世的利器忽然变为锈铁。
虽然天意难测,世事多变,可是这种变化仍然令人难免伤悲。
小方从未想到一位绝代的剑客竟会变成这样子。

这个人竟是独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的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会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那只握剑的手。
那只现在已被白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几乎都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握剑的手——才人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成功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枥,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憔悴,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磐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睛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应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问。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
“他牺牲了什么?”小方不能不问:“他怎么牺牲的?”
“他故意让我一剑刺入他胸膛。”独孤痴道:“就在我剑锋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这只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那时我自知已必胜,而且确实已经胜了,那时我的手中剑锋都已与他的血肉交会,我的剑气已衰,我的剑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时候。”
小方静静的听着,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独孤痴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听他说的话,就像是听名妓谈情,高僧说禅。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独孤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这一刹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刹那”非常短暂,比“白驹过隙”那一瞬还短暂。
“一刹那是佛家语。”独孤痴道:“一弹指间,就已六十刹那。”
他慢慢的接着道:“当时生死胜负之间,的确只有‘一刹那’三个字所能形容,卜鹰抓住了那一刹那,所以他能不败。”
一刹那间就已决定生死胜负,一刹那间就已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这一刹那,是多么惊心动魄。
但是独孤痴在谈及这一刹那时,声音态度都仍然保持冷静。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独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说的不是情,也不是禅。
他说的是剑,是剑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这一点,独孤痴应该能说剑,他已痴于剑。
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静。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小方自己就不能。
独孤痴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将我的一生献于剑,现在我说不一定已终生不能再握剑,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他问小方:“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方承认。
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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