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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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2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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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曹营的人触景生情也有不少哭的,不过情景所致偶然而发。许褚哭的是好兄弟典韦死得悲惨;辛毗哭的是阖家数十口冤魂;曹休哭的是母子辗转避难千辛万苦;国渊哭的是师尊郑玄一代鸿儒薨于军中;李典哭的是杀他叔父的仇人张辽就在身边,却偏偏不能报仇;荀衍哭的是同胞手足就在神道对面,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种种光怪陆离的乱世悲情都在此刻发泄出来。

不过也有心肠硬的,乐进揣着手立于人群之中,哼都懒得哼一声,满脸不屑之色。他乃粗莽武夫,自然不懂曹操收买人心之计,又见身旁邓展也跟着抹眼泪,气呼呼道:“我看你们这帮人都他妈有病!姓袁的跟咱打仗还打出理来了?叫咱们拜祭他,真不知主公怎么想的。你又不认得袁绍,跟着起什么哄啊!”

邓展乃一慷慨侠士,生平重情重义,哭得跟泪人似的,抽泣道:“袁绍好坏我不知道……可我见主公哭得凄惨,也忍不住了……”

“哭什么哭?就不该拜祭袁绍,别丢人啦!”

徐宣也是一脸阴沉,听见乐进的话跟着附和道:“乐将军所言极是,在下也觉得此事不妥。雠仇敌对尚且不论,昔先王之诛赏喜哀,所为惩恶劝善永彰鉴戒。那袁绍素怀逆谋之心,上议神器下干国纪。主公此来尽哀于逆臣之冢,加恩于饕餮之室,绝非正道之礼。即便能得河北士人之心,亦非体面之事。”

离他不远站的就是陈矫,这对冤家没有一件事不争执的,徐宣若说东,陈矫必要道西,这会儿听此言论马上反驳:“宝坚之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同受怀王之命,口盟兄弟之约,故项羽死后高祖重敛厚葬,难道那也不是正道?袁绍与主公曾为旧友,讨董之际又为义军盟主,虽东西异路,顾及旧情又有何不对?因公义而讨之,以私恩而哭之,不以恩掩义,亦不以义废恩,这正是主公宽厚之处啊!”这番话正投曹操所好,众人纷纷点头。

徐宣怎肯示弱,立刻反唇道:“既在其位就当慎行,主公非寻常百姓,代表的是朝廷,怎能屈身拜祭敌人?你说的话都是强词夺理。”

“官员百姓本为一体,此人之常情,强词夺理的是你。当初……”

他俩越吵声音越大,吵得其他人也不哭了,都回头瞅他们辩理。荀攸赶紧劝阻:“肃静!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既来之则安之,莫要搅扰大家!”军师发话他二人这才压言。荀攸转过头来,却见曹操还在擦眼泪,也不免感慨——陈矫、徐宣所言各有道理,观曹操哭得如此伤痛似乎还真是动了情。可夺人之地又来拜祭,猫哭老鼠岂有真情?或许真真假假,虚中有实吧。就像那婢女阿骛之事,他送我此女究竟是真心惜我无后,还是因为抢夺袁氏女眷名声不好,想拉我与他分谤呢?谁不知我荀某人在军中德高望重品格端正,经此一事恐怕难免要惹来非议喽。或许正因为我在军中威望太高,所以他才要借机贬贬我的名声,那女子……荀攸想到这儿脸色羞红,人家哭陵自己却想女人,实在是天大的不敬。赶紧把脑袋压得低低的。

这一番哭祭足有半个时辰,曹操才渐渐止住悲声,以袖遮面斜眼观瞧,见东首群僚已哭得死去活来,心中暗喜——差不多啦。这才拿起最后一盏酒轻轻洒下,口中默念:“伏惟尚飨(伏惟尚飨,旧时写祭草的格式,写在祭文结尾部分。大意是恭敬地伏在地上请被祭者享用贡品)……”此言念罢他深吸口气,已然恢复常态,仿佛刚才那个痛哭流涕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料想善始要善终,又亦步亦趋至陵丘下,煞有介事向袁氏诸女眷作了一揖。刘氏夫人几度哭昏过去,跪是跪不起来了,几位姑嫂左拖右拽把她架住,按着脑袋还了个礼——人家握着生杀大权,再不痛快也得还礼啊。

“请嫂夫人节哀……”曹操说到这儿故意提高了嗓门,似乎想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到,“我与本初兄乃是至交,看在往昔之情不会难为你们。邺城之内袁氏财产我分毫不取,全部还给你们,再加绢帛三车以表存心……”

他说的声音大,东面袁氏遗臣都听见了,又是一阵唏嘘。此情此景确实触人伤怀,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曹操父子把袁绍的儿媳都抢了;一片哀声中更是没人听清曹操后面说的话:“袁谭、袁熙、袁尚乃忤逆不孝之子,老夫若将他们擒获,国法家法并治其罪,还望嫂夫人大义灭亲。您就当没这几个儿子吧!”

曹操再施一礼退到一边,紧接着河北臣僚一拥而上跪拜行礼。崔琰、荀谌、崔钧、陈琳等都哭得泪人般,后面推推搡搡的令史掾吏也是满面愁容。他们起身再换曹营部属,实在哭不出来的也得捂着脸干嚎两声——曹操都哭了,他们怎能不哭?

待一切礼仪完毕时,许多河北旧僚嗓子都哭哑了,兀自抹着眼泪。曹操端坐马上看着这帮怀念故主之人,叹息良久才领着队伍回转大营。只行了三四里忽见迎面飞来一骑——乃是留守大营的长史刘岱。

“你来做什么?”

刘岱下马禀报:“有袁尚麾下冀州从事牵招谒营投降!”

“我听说过此人,也算忠义之士,你跑来就为了这事,我回去见见不就行了吗?”曹操听说过牵招。当年何氏权朝,何进异母弟何苗为车骑将军,辟用河北名士乐隐为掾属,这个牵招就是乐隐的弟子。政变之日何苗死于乱刀之下,乐隐也随之丧命。牵招不顾兵荒马乱,千里奔波从幽州到洛阳为老师收尸,乃一时之佳话。

“非是单为此人……”刘岱抱拳,“牵招自并州而来。”

“嗯?”曹操嗅到一丝异样的味道,“有何隐情?”

“主公兵围邺城之时,袁尚曾派牵招潜至并州向高幹求救。高幹拒不相救反将其囚禁,他是偷偷逃出来的!”

“拒不相救……此用心何其毒也!”曹操眯了眯眼睛。高幹不救袁尚看似为曹操夺取邺城帮了忙,实则不然。冀州已平定了,接下来要找借口东击袁谭,或者北上攻打幽州。东击袁谭倒还犹可,一旦北上幽州山遥路远,曹军将离并州更远,若高幹趁机进犯关中,大军无法救援,岂不是又来一次险象环生的平阳之战?而且刘表与孙权的交恶已结束,荆州方面可随时出兵接应,崤山附近更有张白骑与之互为表里,南北之敌有会合的可能。一旦关中有失,凉州的联系也会切断,洛阳以西失控,统一北方的战略将全盘打乱。

“主公无须担虑。”不知何时郭嘉已溜溜达达跟了过来,“有一不能有二,上次是高幹出其不意突袭得手,这次钟繇、段煨已有准备,再说河东太守之职已被杜畿接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高幹南下作乱也无大碍。”

“无大碍?”曹操捋髯沉吟,“痛虽可止,痒亦不可忍!”

郭嘉已经成竹于胸:“袁谭为争嫡位自叛其家,早就丧尽人心,不难破也。幽州虽在袁熙、袁尚之手,然地广人稀胡汉杂处,更有公孙度割据辽东自成一派,能调动的兵马并不多。现今河北人心动摇,主公何不……”他只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要是都说了怎显曹操的高明?

曹操经他点拨也明白了:“回营后马上调鲜于辅、鲜于银、田豫等幽州旧部回去招降纳叛。狼崽子盼着我北上,他好趁虚而入,老夫偏偏不走!我要煽动袁熙麾下自己叛变,帮我收取幽州!”

“主公奇谋睿智,属下望尘莫及。”明明郭嘉事先想好引着曹操说,但仍是大唱赞歌。

说话间荀攸、荀衍也赶了上来。

“军师何事?”

“恭喜主公。”荀攸深施一礼,“拜祭袁绍果真是良策!方才崔琰告诉我,大多数人已愿意追随主公、遣散家兵,有些豪族士人还甘愿贡献部分田产归朝廷掌控。人人都道主公有情有义真豪杰,公私分明不忘故旧,论气量比袁本初胜之三分!”

“哈哈……”曹操只笑了两声,立刻忍了回去——后面跟着许多人呢,有道是“哭则不歌”,得意忘形可就让人看出假来了。

郭嘉赶紧替他遮掩:“唉……这都是主公真情所致,叫人不得不感化啊。”

曹操假模假式点点头,见荀衍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休若,莫非友若还是不肯归降?”

荀衍愁眉苦脸摇了摇头:“他倒是肯认我这三哥了,但又说誓死不保二主,效力朝廷也不干,还是想甘老林泉。我还能怎么劝?”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保不保我由他去吧。”曹操仰天长叹,“袁绍啊袁绍,你帐下义士何其多也!”这会儿扪心自问,刚才那番哭祭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课税新法】

随着袁氏旧属纷纷归顺,冀州的局面已被曹操稳定掌握,他上表朝廷让还兖州牧的兼职,改领幽州牧;为表示对河北士人的开诚布公,又任命崔琰为冀州长史。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兖州乃曹操起兵之处,实际行政权早被他攥得牢牢的,北伐的军粮都是夏侯渊自那里征调的。让兖州牧改领幽州牧不过是句空话,领是真领,让非真让。

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传来,拥兵并州的高幹向曹操献书投降。曹操虽然接受投诚,并以朝廷的名义令其继续担任并州刺史,但心里却充满怀疑,招曾在高幹府上为宾的仲长统到帅帐询问。

仲长统,字公理,山阳高平县人,自幼博览群书聪颖好学。他虽年纪轻轻,却曾游学青、徐、并、冀诸州,辗转游历观尽了汉室衰微百姓之苦,有感时事著作《昌言》一书,也因此被荀彧极力推荐,在曹操帐下充任参军。

不过仲长统自进入曹营并无丝毫建树,谈政事他可以,搞军事他可就一窍不通了,这几个月来基本就是糊里糊涂跟着走,即便有差事也是楼圭、郭嘉替他办。一个年仅二十六的年轻人,刚入幕府就当了参军,而且在军营里白吃白喝什么也干不了,旁人能没闲话?仲长统心中惴惴难安,故而今日见了曹操,显得格外紧张。

曹操见他太拘束,指指旁边的杌凳:“你不必紧张,坐过来讲话。”

“诺。”仲长统惴惴不安地坐了。

“老夫只问一件事。依你之见高幹是真降还是诈降?”

仲长统想了半天,觉得万无一失了,才答道:“卑职以为是假降。”

“何以见得?”

“高元才在并州轻财好义,大肆收买人心。”

曹操想来却也不假——郭援是钟繇的外甥,不到朝廷为官,反被他拉拢过去;马腾、韩遂在凉州,他总想设法结好;甚至像张白骑那等黄巾余寇都要交好互助;就连眼前这位文士,当年还不是他座上客?如果没有异志,高幹岂会这样不遗余力?在整个征伐河北的过程中,高幹既不是竭力救袁,也不诚心归顺,似乎在等待从中渔利的机会,此子之阴险好乱实过于袁氏兄弟啊!

想明白这一点,曹操微微点头:“河朔之士有誉,说高元才文武秀出,你曾在他府上为宾,以为其人如何?”

仲长统起身施礼:“当年卑职离开并州,他也曾相送,临别之际我对他说‘君有雄志而无雄才,好士而不能择人’。”

“哈哈哈……”曹操拍案而笑,“说得好!袁尚有难而不救,岂不是无才?纠结亡命之徒岂不是不能择人?公理说得太好了。”

仲长统得了这几句夸奖,心里不再紧张了:“我想向主公推举一人,乃是高幹从弟,先朝蜀郡都尉高躬之子,名唤高柔,字文惠。当年高躬卒于蜀地,高柔千里奔丧辗转三年才还,称得起大孝子,而且高幹对高柔也是信赖有加。主公征辟此人不但可以树声名于天下,还可以为人质,高幹顾念其从弟之困,便不敢再叛。”

曹操暗笑仲长统毕竟是个文人,太相信亲情道德的约束了。袁谭、袁尚亲兄弟尚且自相残杀,一对从兄弟又能有何羁绊?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一切皆依你言。老夫不但要征辟高柔,还要派几个地方官去并州。既然他诈降,我就装糊涂,让他们以为我真的相信,看看最后是谁骗了谁!”

“主公睿智,属下莫及。”这种话仲长统是跟郭嘉学来的,说罢再施一礼准备退下。

“公理留步,还有要紧之事商议。”曹操叫住他,满面微笑背诵起文章,“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日不如古,弥以远甚,岂不然邪?”

仲长统一愣——这不是我的《昌言》吗?

曹操初时断章取义只读了《理乱篇》开头,便先入为主以为仲长统也是孔融一类的人物,不过看荀彧的面子才任命他为参军。这几日休整人马得暇细细品读全篇,发现其文所论不是世俗风气,而是阐述治国之道,又非诸子百家那般空泛,而是详细分了从古至今的赋税改革和变化。曹操如获至宝,这才知荀彧之言不虚。

仲长统听他背自己的文章,乍着胆子问道:“主公以为如何?”

“好!”曹操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老夫原以为荀令君送我个舞文弄墨之人,哪知他早有算计,算定了我能拿下冀州,把理乱安民之士提前给我备下了。”

仲长统惊惶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冀州久经战乱百废待举,我欲行之不得要领,若依公理之见当务之急又是什么?”其实这是试探之言,曹操早已想好该干什么。

仲长统脱口而出:“当革袁氏纵容之旧弊!”他出谋划策不得其法,可一说时政两眼烁烁放光。

“此真老成谋国之见啊。”曹操刚才说的都是客套话,见他一言点题才真信服。

仲长统此时真当曹操是个知己,索性一吐为快:“邑有万户者,著籍不盈数百,收赋纳税三分不入其一。招命官职不就,征兵劳役不趋,国之政令不法,兴兵讨之不屈,天下之乱皆因其弊!”

曹操却道:“老夫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然袁绍自占据河北以来,重用豪强委任望族,何以还能兵强马壮粮草充盈?”

“天下之治并非一法,虽皆可兴盛世,本末不同耳。圣人治国本之于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故黎民安乐方能兵戈强盛文教昌明,既而不败于天下。袁氏治民皆委任豪强私党,父祖骄纵儿孙膏粱,权柄集于一党,财货聚于家门,非为安民,乃为拥财权以自固!故子弟亲信大半仕途,铠甲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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